衛云禪聽到了腳步聲靠近,隨后傅錦書站在了他的床邊佇立不動了。
“看什么?”衛云禪睜開眼睛,問出了自己有些好奇的問題,“你不怕我?”
傅錦書歪了歪頭,似乎在思考他這句話的意思,隨后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這宅子里很多人都怕我,宅子外面也一樣——所以,嫁給我百害而無一利,有很多人都巴不得我早點死。”一句稍微長一點的話,衛云禪停了又停,才慢慢吞吞說完整。
他的聲音像是從破風箱里拉出來的似的,實在嘶啞難聽。說完還會偏頭用力咳嗽幾聲,枯瘦的臉頰上,一對眼珠子快要掉下來般的驚悚駭人。
傅錦書仍然不說話,只微微彎下腰,牽起他的手掌,用食指在他寬大的手心一筆一劃寫了三個字。
【不會死】。
這是衛云禪十幾年來第二次跟一個女孩子有如此親密的動作,第一次就是不久前他和傅錦書手掌相依。
對方柔軟的小手像一團棉花,帶著些許暖意。
衛云禪的語氣卻沒有和緩,反而更加刻薄:“呵,原來是個啞巴。你若是為了錢,大可不必做成這樣給我看。還是說,真以為自己是仙人指點給我的救世主?”
若是尋常女子,被他這么惡意地折損一兩句,就該泫然欲泣,掩面離開了。可傅錦書這人好生奇怪,沒有表情不說,那雙眼睛仍舊是無波無瀾。
像剛剛那些話都沒過耳似的。
傅錦書確實對他這些尖銳的話沒什么感覺,于他而言,第一,他不是啞巴;第二,他不是為錢;第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確實是衛云禪的“救世主”。
他沒必要跟一個病秧子斤斤計較。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讓衛云禪好起來,日后才有機會從對方身上討回自己要的東西。
二人僵持之際,門被敲響了兩聲,芬桃送來了雯夫人親自熬的雞湯。
金黃鮮亮,雞肉軟爛,傅錦書看得眼饞。
芬桃將湯碗遞到傅錦書面前,恭恭敬敬地說:“少夫人,有勞您喂一下大少爺。”
傅錦書接過來,他還從來沒有喂別人吃過飯,舀了一匙雞湯后才發現不對勁——衛云禪還躺著呢,這樣子沒法吃飯。
便又擱下碗,去扶衛云禪起來,他不懂怎么照顧人,連一個軟枕也不知道要拿一個給衛云禪墊墊后腰。衛云禪本就瘦得硌人,一身骨頭挨在紫檀木做的床架上,惹得衛云禪倒抽涼氣。
可他也不愿示弱,蹙著眉硬生生靠坐在床上,慘白著一張臉,擎等著傅錦書給他喂湯。
傅錦書又重新端上碗,拿起湯匙舀了一勺雞湯,雞湯冒著熱氣,也不曉得吹上幾下,就往衛云禪嘴邊送去。
衛云禪眸色一沉,偏過頭去:“故意的?”
傅錦書眨巴眨巴大眼睛,顯然在思索他這話的意思。
她的表情天真無邪,帶著幾分茫然,衛云禪算是明白了,這女娃雖然長得好看,但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笨蛋。
難怪稀里糊涂就嫁給了一個隨時都會死的男人,難怪不怕人,也難怪什么事都做不好。
衛云禪咳嗽兩聲,只能提醒她道:“燙。”
傅錦書恍然大悟。
他收回湯匙,嘟起嘴吹了幾下。他的唇生得也漂亮,飽滿又紅潤,整個人無一處不透著一股生機勃勃。
兩腮的軟肉陷下去又彈回來,看著挺有意思。
衛云禪還真沒見過哪家姑娘長這么水靈的,這女娃面容還未完全長開,再過一兩年,豈不是出落得更加標致可人?
然而又啞又傻的,一張好看的皮囊只會為其招來禍端,并不會帶來什么福報。
轉念一想——他自己能不能活到幾年后都還是個問題,操心一個小啞巴作甚。
雞湯喝了幾口,衛云禪就不想再喝了,可這在傅錦書看來,吃這么一點顯然是不夠的。傅錦書用旁邊的筷子夾了一塊雞肉送去衛云禪嘴邊,用眼神示意對方吃掉。
衛云禪偏過頭:“不吃,扶我睡下。”
傅錦書沒動,筷子又追著他的嘴巴,把雞肉都貼到了他的嘴皮上。
大有你不吃,我就不收手的意思。
難纏,又蠢笨,看不懂人的臉色。
衛云禪用力一抬手,把他手臂打開:“滾。”
因為這個動作太突然,傅錦書沒有防備,順帶著手中的雞湯一起被衛云禪打翻在地。
“咣當”一聲,傅錦書垂下眼皮——暴殄天物,可惜了。
他那副模樣,看在衛云禪眼中卻是委屈無助。可衛云禪心中并沒有一點愧疚之情,只覺得這是小啞巴自找的。
傅錦書扶著衛云禪躺下,又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湯碗碎片。衛云禪冷聲道:“讓下人來收拾。還有,去換下你這身喜服,看著礙眼。”
說完便閉上眼睛,不再搭理傅錦書了。他今日體力消耗太多,實在疲乏極了。昏昏沉沉之間,又睡了過去。
只是在意識完全消失之前,他隱約聽到了傅錦書離開的腳步聲。
—
晚上,傅錦書被下人領到了前廳用晚膳。長桌上,已經坐上了好幾個生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見他來了,雯夫人招了招手:“錦書,到娘這兒來。”
傅錦書落座。
“這就是咱們習欽今早過門的媳婦兒?長得真乖巧,就是看著歲數不大,而且,怎么還穿得像個男娃呢?”一身穿墨綠色對襟繡花錦襖的婦人笑盈盈地看著傅錦書問道。
此人正是衛執尹的妾室霜娘。
當年,霜娘比雯夫人還先伺候衛執尹,只不過身份卑微,擔不起正妻之位。后來雯夫人嫁進來,才被衛執尹抬為了妾室。
與雯夫人不同,霜娘這些年生了兩子一女,雖說這幾個孩子不算人中龍鳳,但至少身體康健,文武雙全。在霜娘看來,自己這三個孩子,光論樣貌,也比衛云禪那藥罐子半死不活的模樣出挑得多。
今早聽說衛執尹和雯夫人給衛云禪找了個媳婦兒沖喜,還不讓其他人去看,眼下見著了,霜娘心頭更是痛快——這娃娃生得再好看,顯然也是個男娃子啊。
勻梁城城主的嫡子,娶了個男媳婦兒。這說出去,不是貽笑大方嗎?
雯夫人怎么可能聽不出來她話里有話,面上卻仍舊柔和:“嗯,是男娃子。錦書不會說話,不能叫人,大家多多擔待。”
喲,敢情還是個啞巴。
霜娘的幾個孩子全都在打量傅錦書,戲謔的,好奇的,還有一道隱晦著驚艷的目光落到傅錦書身上。
傅錦書挺喜歡這個雯夫人,雖然對方也是在他身上另有所圖,但是雯夫人本性純善,待人親和,并不惹人厭煩。其次,傅錦書挺喜歡這個衛家——因為衛家的廚子真是有兩把刷子,做的飯菜非常貼合傅錦書的口味。
吃飽喝足,傅錦書又在下人的帶領下回了衛云禪的院子。
衛云禪還沒醒,看來晚膳也吃不了了。
洗漱完時,已夜深人靜。
傅錦書咬破右手食指,鮮血汩汩冒出,他憑空變出幾張符紙,在上面用自己的鮮血龍飛鳳舞地開始勾畫書寫。
金光閃過,符箓自動貼在了房間的東南西北四角,隨后傅錦書用雙手掐訣,將食指與中指并攏,閉眼在自己眉心處一點。
再睜開眼睛時,只見原本正常的房間變得陰森可怖——一團團“黑霧”堆積在整個房屋之中,盤桓于衛云禪身側的那團“黑霧”更加濃厚,要將其吞沒一般。
死氣之咒。
傅錦書還是第二次看到這玩意兒,第一次是他跟隨鶴極祖師學習道術時他自己弄出來的一小團。
想要把死氣之咒煉出這般大的效果,據書中記載:“怨氣”和“人血”必不可少。
除非像傅錦書這種道術奇才,掐幾個訣,撒一滴血,畫幾張符箓就可以輕松完成。
造是簡單,破也不算難,只是衛云禪遭受死氣侵蝕的時間太長了,本來底子就差,要想徹底好全,只能靠鬼域黃泉水來洗經伐髓。
這黃泉水是最難尋得的。
傅錦書還從來沒去過鬼域,他不覺害怕,反而有了幾分愉悅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