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奪權后,長公主慕容月被懸賞通緝,只剩下我一人追隨。
我護著她東躲西藏十年,用盡手段助她回到權力中心。
在她登臨帝位時,她身側站著她的藍顏知己。
我為她拼死十年,她知己便癡心候了十年。
提到我時,他故作深沉:
「所謂的忠心耿耿,不過是為有朝一日挾恩圖報?!?/p>
「你大可一試,他怕是迫不及待爬上龍床再求皇夫之位」
當晚,慕容月果真召我:
「你隨孤十年,想求什么?」
「我要辭行?!?/p>
她攏好衣襟,轉頭跟旁人笑著說:
「他果然頗有心機,在孤這里用上了欲擒故縱!」
我頭也不回出了宮。
后來,女皇掘地三尺,要找她的皇夫。
1
祈福完成后,我馬不停蹄回宮。
御花園前,我被宮婢伸手攔下。
「沈都尉,陛下說任何人不許打擾?!?/p>
我一頓:「也包括我嗎?」
宮婢立馬覷了我一眼,解釋道:「是陛下特意交代了沈都尉的名字……」
湖心亭飄出陣陣男子的笑聲,我循聲望去。
都傳慕容月宣了一個苦等她十年的知己入宮。
在笑的這個人,是他么?
我默默收好平安符,正要退下。
「阿月,他不過是條走狗,給點骨頭趕出宮去就是了?!?/p>
這話戲謔得讓我停了下來。
不過慕容月沒有順著他:
「這十年若是沒他,孤不可能在這?!?/p>
我緊繃的身子松懈了些。
「阿月,你真的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賣命十年,別無所求嗎?怎知他不是為了有朝一日挾恩圖報呢?」
慕容月忽然沉默。
蕭蘭淵再度開口:
「誰人不知你龍命在身?他等的就是你登臨帝位?!?/p>
「你大可一試,他定迫不及待爬上龍床再求皇夫之位」
我豎起了耳朵,宮婢卻推著我。
「沈都尉走啦,陛下好不容易與蕭公子再續前緣呢?!?/p>
慕容月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
2
她召見了我。
她披著薄紗從青絲帳里走出來,開口就問:
「你隨孤十年,想求什么?」
我在心底微薄的僥幸破碎。
我原先想,若她一直未曾變過,我還會當做什么都沒聽到。
若是她開了口,這便是我與她最后一面。
原本完好的東西,在這一聲試探里,碎成了齏粉,再也回不去從前。
「不求?!?/p>
「不后悔?」
「是?!?/p>
慕容月審視的目光投了過來。
「但我此次前來確有一事要做?!?/p>
她緊蹙的眉頭松開,仿佛我的話在她意料之中:「何事?」
「辭行?!?/p>
慕容月臉色瞬間拉了下來。
「陛下如今已經站在權力的巔峰,身邊賣命之人無數,不需要我再奉其左右了?!?/p>
我半跪,無視她下意識要扶又立馬收回的手:
「屬下,該走了?!?/p>
背上的包袱還未來得及安置。
這下也省去了收拾的功夫。
得了令牌就能走。
橘黃的燭火印在她臉上搖曳,半明半暗。
半晌,她攏了下衣襟,皮笑肉不笑:
「你不后悔便好?!?/p>
我垂著眼,退出長生殿。
我耳力極佳,門關上時,聽到她與旁人笑。
她說:「他果真動機不純,在孤這里用上了欲擒故縱!」
3
欲擒故縱,是我在后宮護著慕容月,聽各位娘娘說得最多的一個詞。
是為了引起皇帝注意,進而爭寵獲得至高無上的殊榮。
那是算計,籌謀,索取。
當初我拼死護住的慕容月,一無所有,生死不定,前途渺茫,遑論算計。
過去了那么多年。
我心未變。
而那個無數次揪著我衣領,紅著眼眶讓我用生命起誓不會離開她的公主。
早已變成女皇。
揮起一把名為質疑的屠刀。
殺死了別無所求的沈無咎。
4
「咎哥,才剛回來又要外出???這次要去多久?」
宮門口碰上巡邏的首領,他看著我滿眼驚詫。
我搖頭。
「不回來了。」
首領說不信,「陛下榮登大寶,你的福氣還在后頭呢,你舍得不回來?」
不等我回答,一個新兵蛋子探過頭來。
「咎哥咎哥,聽說你是女皇身邊的老人,那你是不是很清楚女皇和蕭公子的故事?。俊?/p>
我一愣。
他眼神亮晶晶,手不停比劃:
「坊間都傳女皇和蕭公子兩小無猜,前些年女皇深陷囹圄命懸一線,是蕭公子不顧安危,進宮救駕,被火燒得身上沒一塊好皮,還因為保護女皇被敲斷了腿骨!」
他越說越來勁,滿是向往:
「整整十年啊,老祖宗說患難見真情,可讓我見著了。」
他拽著我:
「還說這次迎他入宮是為了冊封皇夫,咎哥,是真的不?」
腿上傳來隱隱陣痛,我把露出些許疤痕的手抽了回來。
「女皇的事瞎打聽,小心你的腦袋!」
首領一腳把他踹去巡邏,眼巴巴看著我。
我只搖了搖頭。
「不清楚?!?/p>
說完我拱手道別,走遠了,還聽到首領欲求不滿的嘀咕:
「女皇身邊最親近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
這件事,我確實不清楚。
不清楚慕容月何時多了一個世人皆知的知己。
我不停被派往外地巡查,巡查完再被派去各地寺廟祈福。
我真正在京城的日子,很少。
不是沒聽過風言風語,我也只當是世人不滿女子為皇而潑的臟水。
然而親眼目睹蕭瀾淵為她獻計籌謀。
我才了然。
一道道調出京城的口諭,不過是為了掩我耳目。
不過,慕容月實在是多此一舉。
這么多年,我從未有過逾矩的念頭,也沒想過自詡她的恩人。
更別提,覬覦她皇夫的身份。
5
慕容月噩夢驚醒。
發現冒失趕來的暗衛并不是沈無咎,她才想起,好像已經半個月沒見過他了。
她推開寮房的門,倉惶跪倒的侍衛里,并沒有沈無咎。
她轉向院外的梨花樹下,沈無咎藏寶的地方,有翻動的痕跡。
「他把錢財都帶走了?」
一個侍衛答:「女皇,沈都尉……什么都沒拿?!?/p>
「在孤面前你也敢欺瞞?」
慕容月冷聲質問:
「連這都挖過了,怎會什么都沒拿?」
侍衛們急忙磕頭,「回女皇,沈都尉確實將梨花樹下的盒子挖出來了,只不過他只拿走里面的破玩意兒,金銀珠寶他都沒看一眼……」
「破玩意兒?」
「一把很丑的匕首,起不了火的火折子……」侍衛撓了下頭,「還有一根發帶……」
慕容月不自覺上前了一步。
匕首……本來是斷刀的一塊。
當年寢宮大火里,她用這塊斷刀,對著所有想靠近的人。
而少年面無表情,迎著火光一路殺往她的方向。
最后跪在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做得很好,殿下很厲害。」
當初四面楚歌有多難,天下皆知。
她身邊親信,逃的逃,死的死,人人自危。
只有沈無咎,留在了她身邊。
那塊斷刀,也被沈無咎磨成了丑丑的匕首。
火折子里她臨走前用宮殿大火留下的火種,用來警醒自己。
十年來,他們東躲西藏,不知道靠著這個火折子度過了多少極端難捱的夜晚。
只不過如今慕容月早不需要東躲西藏,時局起復,再也不需要這個東西了。
慕容月沒料到,沈無咎居然沒丟棄。
「發帶,是紅色的那根么?」
侍衛點頭:「是,女皇?!?/p>
慕容月不由握緊指尖。
那發帶是沈無咎弱冠時,她送的。
「別的,他當真都沒帶著?」
她不太相信。
沈無咎會帶著毫無用處的東西離宮。
他身上有舊傷,他這么多年沾了這么多鮮血,還有遍四海的各路仇家,如何能活下去。
但很快,慕容月便松了口氣。
沈無咎既然能讓她回到權力巔峰,心機能淺到哪里去。
他大抵還在欲擒故縱。
故意勾起她回憶往事,想起兩個人并肩作戰,之后他能更心安理得的挾恩圖報,逼她就范。
沒錯,他不可能舍得不回來的。
護她五年,陪她流亡十年,整整十五年。
她早已今非昔比,沈無咎又怎會初心不變呢?
這種做派,等她上鉤罷了。
慕容月獨自回到大通鋪,將他的被褥攥在懷里,閉上了眼睛。
上面還有他的氣息,就好像他人近在咫尺。
沒事,等他回來,打開國庫讓他隨便挑好了。
6
十三歲那年,我從暗衛營被挑中,指派給慕容月當暗衛。
我自小打筋熬骨,經歷過尸山血海,所以流亡那十年,能護慕容月平安無恙。
不過我的腿在給慕容月引追兵被捕時敲斷了,至今未愈。
我無法再執行高危任務。
輾轉多番,我成了閣樓里病小姐的家奴。
這次不用刀山火海,比較日常。
我見到了我的新主子。
倒下的輪椅遮住她大半個身子,她赤腳蜷縮,緊握匕首,一雙眼睛死盯著我。
再次見到這種場景,我仍是呼吸重了一下。
「出去!」
李云挽揮舞著匕首,指向我。
我把她抱回輪椅上,拍了拍她頭。
李云挽身子僵直。
匕首抵在我的脖子,她語氣森冷:
「你就不怕我手滑么?」
「小姐做的很好,可以試試。」
「你……」
我知道李云挽不會嘗試,很久以前,我說過同樣的話。
她們努力叫自己看著兇狠些,在我眼里,只像是張牙舞爪的受傷野貓,外在的攻擊性,不過是虛張聲勢,想要嚇走敵手罷了。
李云挽和那時候的慕容月就很像。
「我不會害你的。」
「但你是專門來監視我的吧?!?/p>
我頓了頓,倒也沒有否認。
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家奴也不可能僅僅是家奴。
她被圈禁,而我確實是來盯梢的。
7
李云挽話很少。
好在也沒再次發生第一次見面那種場景。
每日清晨,我醒來時,她已經在窗邊枯坐,任由一只黑貓蹲在她的腿上。
我曾是最高等級暗衛,能聽聲辨位,能聽到十丈外蛾子振翅的聲音。
然而,我發現自己壓根不知道她何時醒的,就連起床的動靜都沒聽到。
好奇心驅使下,我留意起來。
吃的是我親手做的,熏香是我親手點的。
但我卻越發倦得早,睡的沉,醒的遲,愣是沒觀察個子丑寅卯來。
我納了悶,蹲在房梁上,提起萬分精神守著。
不曾想再睜眼時,人已經在榻上,還蓋著李云挽的披風。
此時李云挽早已坐在窗邊,發呆。
我大抵是夢游,自己下來躺回了榻上,還順手拽了她的披風蓋自己身上。
因為這閣樓上,只有我和一個殘疾又動兩下就喘的病小姐。
我熬好了藥,端到她面前。
「小姐,我又睡過頭了?!?/p>
李云挽渙散的目光聚焦,手帕掩唇咳嗽。
我看到她若無其事藏起那一抹紅。
「抓藥的銀錢是你出的?」
我飛快回答:
「小姐,藥方和之前是一樣的?!?/p>
「我相信你,我并非說你想害我?!?/p>
我下意識握緊手中的藥碗。
「只是有人不想讓我繼續活罷了?!?/p>
她猜對了。
藥,他們已經不再續了。
她是彰顯皇室仁慈的工具,如今皇室的名聲已經到手,不需要再吊著她性命了。
李云挽對于自己的處境看得很清楚。
我想自己之所以幫她。
大概是她太像十年前的慕容月了。
8
慕容月不足月出生,身子弱,當年那場大火更加讓她傷到了根本。
起初我只是想護到她能照顧自己,然后抽身,拿著攢下的錢云游四海。
于是乎,我的日常便是白日帶她東躲西藏,夜里接懸賞令攢錢。
她的湯藥根本斷不了,當掉她全身的釵環的錢也不夠續多久的藥。
再后來,我從攢錢,變成了賺錢,最后云游四海的本錢,都成了慕容月的藥錢。
我頭疼又無奈,為了省錢,硬教她功夫。
一是鍛煉身體,二是讓她能夠自保。
我決定抽身的那年,她二十歲。
沒想到遭了暗算,到了被問斬那天。
一直需要我保護的姑娘,孤身一身,劫我的法場。
「要我的人死,問過我了么?」
我教她的功夫,她學得很好。
只是陷阱之下,她幾乎以命換命,但還是給我們掙來一條生路。
沿著河道,她不知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們都默契地沒有提起分道揚鑣的事。
即便我背包袱出門,離開的意味那么明顯。
她忽然轉身揪住我衣領,將臉埋著,渾身顫抖。
「不可以丟下我?!?/p>
那一刻,我想,那就不走了。
我回擁著她:
「好?!?/p>
9
李云挽喝藥時很文靜。
我看幾眼,眼皮就開始打架。
這幾天疲憊的昏沉感越發嚴重,稍不注意就睡過去,醒來時身上必定蓋著披風。
「很困?去榻上睡吧。」
李云挽撩了下我鬢發,我頓時清醒了幾分,往后仰去。
「小姐,你的腿……不是站不起來嗎?」
「我撐著桌子,用不到腿。」
李云挽坐下時擦了汗,笑得虛弱,卻平白讓人覺得有些靡靡艷色。
我去沏了壺新茶。
「我就在門口,隨時喊我。」
「嗯?!?/p>
我搓了搓臉,卻在靠著門板的時候,一下昏睡了過去。
10
又一個月過去了,慕容月還是沒見到該回來的人。
不想見的蕭蘭淵,卻不停求見。
慕容月走神,寫了沈無咎的名字。
她扔了筆,盯著名字捫心自問。
沈無咎當真舍棄了大好前途和榮華富貴不回來了,還是暗中和她博弈,爭取利益最大化?
慕容月不愿承認沈無咎就這么走了。
腥風血雨的十年,她都變得心狠手辣,沈無咎怎會一如既往的純粹?
這十年,還是他教她韜光養晦的不是嗎。
慕容月靠在椅上,萬般無奈的嘆氣搖頭。
罷了,這場博弈,她服軟,他要權勢,照給就是了。
太監匆匆來報,慕容月蹙眉:
「孤說了,不見蕭……」
「不要告訴阿月……」
蕭蘭淵渾身是血的被抬進御書房,還在說著胡話。
慕容月立即提袍上前:
「這是?何事不能告訴孤?」
「是沈都尉……他得知女皇要立公子為皇夫,便刺殺……」
蕭蘭淵為多嘴的侍衛求情,慕容月卻渾身泛起戰栗,猛然攥緊五指。
是了……
她就說怎么會有人一成不變。
她今非昔比,現下蕭蘭淵威脅到他的利益,他想要殺之而后快。
可蕭蘭淵等了她十年!
她回握住蕭蘭淵的手,吼著傳來太醫,一盆盆血水讓她拳頭嘎吱作響。
「苦了你,孤定會讓他給你磕頭賠罪。」
而在她給暗衛下死令時,失血過多的人卻露出得逞的笑意。
11
臉上的癢意讓我瞬間睜眼,披風正蓋在我身上。
「弄醒你了?」
李云挽扶著門,在輪椅上坐正了身子,嘴角含笑。
我總覺得她笑得狡黠。
「小姐,你怎么會在這?」
她傾身,臉離我極近,我能聞到她身上的藥香。
「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想看看。」
我沒敢動,全身有些硬。
「看你睡得安心,我有些不舍得死了。」
這下,我呼吸都止住了。
我記起來,以前慕容月身子差的時候總是盯著我睡覺。
說,看我睡得安心,她就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無咎,」她輕聲喊我。
「你說,他們會讓我活著過個中秋嗎?」
周圍突然安靜得詭異。
我來不及回答,迅速帶著她往樓下去。
頃刻間,數十個暗衛悄無聲息包抄過來,截住我們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