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璞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起先是一場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曹璞不記得下了多久,只記得冷,冷到他習(xí)慣了睡覺時蜷身縮腿,哪怕這屋子里有暖被火爐,哪怕他如今已是一城百姓的父母官。
那時候曹璞還不叫曹璞,叫曹九。笑話,小叫花子有個姓就不錯了,哪會有人給他起名字?曹九,曹九,小曹九。他是乞丐群里最小的,所以叫曹九。
曹九人小,命卻大。他家本在漫云山山腳,父樵母織,日子也算過得去。曹九出生未滿月,父母卻被大蟲叼了。說來也怪,大蟲叼走了兩個大人,卻沒動曹九一根寒毛。打虎的獵戶追了來,抱走了曹九。五歲那年,獵戶染病死了,曹九卻沒事,他從山里走到城里,跟人討飯吃,受過罵挨過打,賤命一條,卻也硬氣。
可是命硬的曹九卻覺得自己要死了。他今年十四歲,沒體會過父母親愛,先生嚴(yán)苛,鄰家小女兒的眼波,卻體會到了死亡。叢陵城的雪積得一天比一天厚,卻還下個不歇。官老爺們好吟詩作對,說什么銀裝素裹,大雪似被。可是大雪當(dāng)不了棉被,這棉被也蓋不到他們身上,只是慢慢落下來,埋死這些小叫花和老叫花。
不過這些叫花子們現(xiàn)下卻還沒死,他們在墻根底下挨作一團(tuán),像一群沉默的雪雕。
曹九在乞丐群的邊緣,沒有人讓他擠進(jìn)去取暖。叫花子們明里不說,心里都盼著這小子早點死。畢竟多個人就多張嘴,何況小孩吃東西還沒個節(jié)制。
曹九把身子縮成一個球,連哆嗦都打不動了。他五頓沒吃了,惟一還能吃的是身上破棉衣的棉絮,可他不敢吃了,天冷,雪花有他手掌那么大,他怕凍死。
可他也覺得自己快熬不住了,太冷了。人好像在冰水里載沉載浮,馬上就要凍成塊兒溶在里頭。老祁頭兒說上一次下這么大雪還是在前朝,前朝距今得有一百年了。曹九窩火啊,怎么百年一遇的大雪就讓我碰上了呢?
可是窩火不是真火,暖不得身救不得命,曹九抱緊身子,去他的。
這時兩個東西砸在他頭上,不疼,好像還軟乎乎的。曹九微一抬眼,看見了兩個饅頭,冒著熱氣,白凈得可愛。
曹九一愣,伸手要抓,卻聽到了一串鈴鐺般的嬌笑。他抬頭,原來官道上行來輛馬車,小窗上一個俏生生的女孩看著他笑。曹九覺得雪上開了朵花,看傻了。
突然綢布一垂,女孩看不到了,里面一個婦人說話:“小姐,莫要拋頭露面的。”
曹九登時醒悟,探身去抓饅頭,這下卻遲了,叫花子們一齊撲過來,爭搶那饅頭,曹九搶不過他們,給人擠到在地,吃了滿嘴的雪。
“姨娘你看他們,”那官家小姐的話又傳過來,“好像錦鯉爭食一樣,怪好玩的。”
輪子轆轆的響,馬車行遠(yuǎn)了。曹九躺在雪地里,他在想錦鯉是什么,他沒見過錦鯉。不過他見過野狗,他覺得他們挺像野狗的。但是野狗不好玩,因為野狗從來不爭食,野狗搶的是命。
天灰得像鉛,雪落下來,蓋住了曹九的眼睛。錦鯉是什么樣子的?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白色。
夢盡了,他醒了。
臥房里暖得人發(fā)汗,他也早已看膩了錦鯉。曹璞伸伸腿腳,挑亮了燈。
已是丑時,月輪西斜,山賊們居然已經(jīng)死了一天了。
他終究還是放不下。
曹璞長嘆一聲,拿起桌上一個小鈴,搖了兩下。鈴聲悶悶的,有些幽怨的味道。
燭火忽地熄了,月亮地里現(xiàn)出一個人來,飄忽透白,往地上一瞧,卻沒有影子,原來是條魂魄。
曹璞從床上抓了自己幾根散發(fā),又從鋪下拾了自己指甲,將頭發(fā)綁在指甲上,在舌下滾了個圈,拋向那條魂魄,朗聲一問:“可見星否?”
那魂一震,答道:“可。”
“星作何象?”
“白矩一閃,界河變幻,方荊不滅,恒定似川。”
“象作何解?”
“變天換地,有驚無險,半生坎坷,至此已終。”
“了了。”曹璞一揮手,那魂倏地不見了,一豆燈火又亮了起來。
曹璞皺眉細(xì)忖,此前這番是他用魂魄卜了個卦,卦象卻怪得很,“變天換地”這樣模棱兩可的解語也甚少見。不過“有驚無險”卻好像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況且還說“半生坎坷,至此已終”,這當(dāng)是說他下半生平安喜樂。
曹璞解了心結(jié),把燈一吹,披衣出了門。他想,有驚無險又如何,哪怕十死九生,我也要去問上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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