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漫云山。
月華如紗,云霧橫生,好一個山息奔走似野馬。
柳緹澄走在野馬群里,不慌不忙。這是他第二次感嘆這云霧之大了,日前他與獵戶上山時便嘆過一次。彼時雖是盛夏午后,山中卻也陰涼如秋,風景宜人,全托這云霧的福。如今已是子時,再看這山水樹林,煙云滾滾,卻有種陰慘慘的感覺。
不過柳緹澄卻是不怕的,他慢慢走著,回想那些死去的山賊。
與他所料無差,死者面色慘白,翻開眼皮看得見眼白發紫,應是被人掠魂而死。此事并非尋常事物所致,確實是鬼怪所為。
后來他打發了獵戶,搬了把椅子,陪那些橫死的人曬了一下午太陽,驅走了來尋吃食的兩豬一虎,甚至還自己下廚,做了三菜一湯,斟了杯酒,小品一番。
可是直到月上樹梢,他也沒見得一條魂魄。這就不太地道了,掠魂于人來說已是慘死,慘死過后還把人魂噬為己用,那便是邪術了。于是他更加確定了,此事到底是何人所為。
想到這里他嘆了口氣,因為一會兒要做的事變多了起來,可他卻是個討厭麻煩的人。
他捋清了線索,覺得萬無一失了,才把那張小弓拿出來。這張崩雷弓真正的用處不在求雨,畢竟是替代品,求得的雨也維持不了一時三刻。日前那番鳴雷求雨的作為,只是為了唬那縣官罷了。
這張崩雷弓真正的用處,在于喚物。
柳緹澄張弓撥弦,只聽得雷鳴炸響,云霧忽散。倏地,遠處傳來一聲啼嘯,這嘯聲一聲疊著一聲,一浪強過一浪,最后竟如山在吼喝一般,逼得人膽寒欲裂。
柳緹澄知道,鬼魈要來了。他此行的目的,便是這漫云山的鬼魈。
半月余前,司里探得此處陰氣大熾,群獸不安,翻看祖皇古卷,乃知漫云山有一山陣,封的是精怪鬼魈,此次異狀想是術印松動,山陣不穩所致,急命司門柳氏查探,務必加固術印,將那鬼魈封回陣內,莫出了人命亂子。
這司門柳氏自是柳緹澄,得命以來,他晝夜兼程,快馬加鞭,不想還是讓這鬼魈吞了二百人去,回司里少不了克扣餉銀。雖然他不在乎那點銀子,可是讓司座揪著耳朵罵,也怪讓人頭疼的。所以他此刻是有一點惱的,管他山呼還是海喝,站直身子來了個不理不睬。
那嘯聲越來越近,須臾間,便有一塊大石重重砸在柳緹澄身前,這大石滾動兩下,竟伸出了頭顱手腳,對著柳緹澄的赫然是一張巨大的猴臉,它見柳緹澄立如青松,奇道:“咦,你不害怕么?”
不待柳緹澄回答,這大猴子卻又樂了:“是了,是了,是你喚我來的,怎會害怕?”說完哈哈繼續樂,留下柳緹澄一人在原地尷尬著。
它見柳緹澄不笑,自己也慢慢沒了聲音,撓撓頭:“不好笑么?”
柳緹澄深吸一口氣,心想大師兄說這精怪多為孩童性格,看來還真不是誆他。他作個揖,正色道:“前輩莫鬧了,晚輩是秘武司司門柳氏,今次來便是為了修復術印,送您回山陣去。”
“我說最近老聞見人類的氣味,原來這山陣也老了,”鬼魈抬頭嗅嗅,“不過,秘武司是個什么東西?”
柳緹澄一怔,秘武司是本朝新設職門,這山陣卻是祖皇未立國時便有的,鬼魈不知秘武司也屬正常,于是他便解釋道:“秘武司是祖皇所設職門,專司天下異事。修復山陣,送諸精怪回陣便屬我司職責。”
“哦,這樣啊,”鬼魈又撓撓頭,“那咱們走吧。”
柳緹澄一腦袋意外,他沒想到事情竟會如此順利。雖說祖皇古卷上的精怪都與朝廷有約,但似鬼魈這般,也太順從了吧。
可他也不能說什么,便道:“謝前輩成全。”
這鬼魈伏低身子,道:“上來吧,我帶你去。”
柳緹澄一躍而上,攥緊了皮毛,然后把臉抬了起來。原來這鬼魈一身凈是青苔野草,不知活了有多少歲月了。
“平常都是滾著走,我可是好久沒帶人了,”鬼魈抓地,全身肌肉墳起如巖石,“后生,抓穩了。”
鬼魈騰地躍起,在山野間疾走似風。柳緹澄感覺自己坐在一發炮彈上,勁風如割,辣人眼睛,激得他埋下頭去,也顧不得什么青苔野草了。
行了約有一刻鐘,鬼魈一停,道:“是這了。”
柳緹澄耳聽得流水淙淙,他一抬眼,看見頭上一線天光,兩旁是灰白石壁,一條小溪曲曲折折,想必此地是窄小的一條山縫。
他跳下來,掬把水洗臉:“這地方可是隱蔽得很。”
鬼魈道:“這條山縫是此山靈脈所在,據說是當年被人一劍劈開的。”
柳緹澄嘆道:“世上竟有如此神力,卻不知是哪位高人。”
“不知道,那已是我爺爺在世時的事了。”鬼魈搖搖頭,隨后一指溪旁兩顆大石,“喏,術印便刻在石頭上。”
柳緹澄走近一瞧,見兩顆大石分置溪流左右,上面刻著些朱色的符號,很多已經剝落褪色了。
柳緹澄點點頭,摸出一支小刀和一桿大筆,他拿小刀在腕上一劃,捉筆按在傷口上,等筆吸飽了血,便拿這一支血筆勾描石頭上的符號。
他動作輕快精到,幾息之間就描完了。
柳緹澄收了筆,又摸出一條白布來,在傷口處草草一扎,對鬼魈道:“成了。”
“那我送你下山吧。”鬼魈道。
“不急,還有一事。”柳緹澄嘆聲氣,麻煩事來了,“借前輩指甲一用。”
“卻是為何?”鬼魈驚疑。
“前輩忘性未免太大,昨夜吞了二百人命,今日就記不得了?”
這鬼魈忽地呲牙咧嘴,發起怒來:“胡扯!我何時殺過人!”
“前輩這么大歲數了,難道竟是個無賴嗎?”柳緹澄把玩著那把小刀,面色冷了下來,“要您指甲是為了做個假鬼,好讓我交差罷了,何必動怒?”
“指甲算甚,你若有個理由,我十根指頭也給了,”鬼魈渾身一震,氣魄逼人,“可是說我殺人,總要有個證據。”
柳緹澄皺眉,他不明白這殺人有何好說的,對于這類精怪來說,殺人噬魂和人吃飯一樣稀松平常。可他還是說了:“這方圓百里只前輩一個能瞬息吞吃二百魂魄,加之今日山陣松動,前輩便出陣覓食,難道不對?”
這話言之有理,卻說不動鬼魈,它冷哼一聲:“后生,你可知道你們祖皇和我立了什么約?”
柳緹澄搖搖頭,祖皇古卷不是他小小一個司門能看的。
“那約說定,若我殺人,這術印便會催動山陣,把我化了融到靈脈里,成為這山的一部分。況若我吃人,二百魂魄豈夠?只怕早已吞去半個城了。”
柳緹澄臉色一陰,厲聲便問:“前輩所言當真?”
“哼,我為何騙你,”鬼魈扭身,讓他看自己后背,“我已在僻靜處睡了好幾年,不信你看這一身綠苔。若你不喚我,我怎會醒來。”
柳緹澄打量鬼魈后背,確有層層青苔,非一日可成,這卻是他剛才便知的。難道此事真不是鬼魈所為?
那又能是何人所為呢?柳緹澄思慮如飛,忽然好似一道閃電劈過,他看到了知縣大人那張古怪的臉,大叫出聲:“糟了,快帶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