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咸陽詭謀——李斯與儒家的血仇,嬴政與道家的長生執念
咸陽·御史府
燭火搖曳,李斯獨坐案前,手中握著一卷泛黃的竹簡,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面的字跡——《荀子·非十二子》。
這是他的老師——荀況的著作。
“儒家……”李斯低語,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二十年前,他還是荀況門下最得意的弟子,與韓非并稱“荀門雙璧”。然而,儒家內部早已腐朽——齊魯之儒崇尚禮樂,卻只知空談仁義;楚地之儒推崇復古,妄圖恢復周制;而荀況一脈,主張“性惡論”,強調法度,卻被視為異端。
李斯曾以為,自己能改變儒家。
直到那一年——
李斯青年時期,尚未入秦
蘭陵草堂,春夜。
燭光下,年輕的李斯伏案疾書,墨筆在竹簡上沙沙作響。他的字跡工整鋒利,一如他的性情。
對面,韓非亦在書寫,只是他的筆法更為沉穩,字字如鐵鑄般凝重。
“師弟。”韓非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老師今日講‘性惡論’,你如何看?”
李斯筆鋒一頓,抬眸道:“人性本惡,故需法度約束——此乃至理。”
韓非微微點頭,卻又搖頭:“法度可束行,卻難束心。”
李斯冷笑:“心若不服,便以刑懾之。”
韓非沉默片刻,忽而嘆息:“若天下人皆懼刑而不敢言,與禽獸何異?”
李斯不答,只是繼續書寫。
窗外,春雨淅瀝,竹影婆娑。
稷下學宮,論戰臺上。
深秋,齊都臨淄
稷下學宮的銀杏葉簌簌而落,鋪滿青石臺階,宛如一卷被撕碎的黃金典籍。暮色中,學宮檐角的銅鈴在風中輕顫,發出清越的聲響,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舌戰奏響序曲。
論戰臺上,七十二張蒲團呈半月形排開,坐滿了峨冠博帶的儒生。淳于越端坐首席,一襲玄色深衣,銀須垂胸,膝上橫放一柄象牙柄的麈尾。他半闔著眼皮,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上的《禮記》,指甲與竹簡碰撞發出"嗒、嗒"的輕響。
臺下的回廊擠滿了人。墨家弟子抱著胳膊倚柱而立,農家學子蹲在臺階上啃著蒸餅,就連市井販夫也擠在角落,伸長脖子張望。空氣中彌漫著松墨與汗液混雜的氣息。
"來了!"人群中突然一陣騷動。
李斯踏著滿地銀杏葉走來。他不過二十出頭,卻已顯露出迥異于常人的氣度。素麻深衣的下擺沾著泥點,腰間只懸一枚泛黃的木牌,上刻"荀門李斯"四字。他的步伐很穩,踩在落葉上竟未發出絲毫聲響。
"豎子安敢!"一位孟派儒生突然拍案而起,腰間玉組佩叮當作響,"論戰之席,豈容你衣衫不整?"
李斯在臺前站定,緩緩抬起眼皮。他的瞳仁極黑,在暮色中像兩粒冰冷的墨玉。
"子路冠雄雞,佩豭豚,孔子未嘗以衣冠取人。"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先生以衣冠斷人,豈非有違圣訓?"
臺下一片嘩然。淳于越手中的麈尾微微一頓。
(第一回合:禮制之爭)
淳于越輕撫長須,麈尾在案上掃過一道弧線:"李生師從荀況,可知《樂記》云'禮者,天地之序也'?"他忽然提高聲調,"而今汝倡'性惡'之說,豈非謂圣人制禮乃多此一舉?"
李斯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展開簡冊時發出清脆的"嘩啦"聲。
"淳于先生。"他將竹簡平鋪案上,指尖點在一行朱筆批注處,"周制井田,一夫百畝。今齊國人丁較周公時增五倍,若復井田——"手指突然重重一劃,"人均不足二十畝!"
臺下墨家子弟中爆發出哄笑。一位農學士子掰著手指嘀咕:"俺家七口人,按這算法才分百四十畝,繳完賦稅喝西北風去?"
淳于越面色微沉,麈尾柄在案上輕輕一頓:"圣人之制,豈可以錙銖計較?"
"哦?"李斯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把粟米,撒在竹簡上,"臨淄米價,上月八十錢一石,今已至百二十錢。"他拈起一粒米,"這一粒,便是一個稚子半日口糧。"手指一彈,米粒飛濺到淳于越案前,"而諸位——"
他突然抓起案上盛水的陶碗,在眾人驚呼聲中狠狠摔碎!
"啪!"
碎片四濺,清水漫過竹簡,墨跡頓時暈染開來。
"仍在爭論觚該有幾棱!"李斯的聲音陡然拔高,"樂舞該用八佾還是六佾!宗廟該供三牲還是五牲!"
(第二回合:人性之辯)
一位年輕儒生漲紅了臉跳起來:"孟子曰'人性本善',如水性之就下..."
"善?"李斯冷笑打斷,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塊染血的麻布,"昨日西市,為爭半斗黍米,老婦抓破少女面皮。"又擲出一卷簡牘,"這是臨淄獄案——子弒父者歲有十起,兄奪弟產者月以數計!"
淳于越的麈尾微微發顫:"此皆因禮崩樂壞..."
"不!"李斯一腳踢開面前案幾,竹簡嘩啦散落,"是因人性如豺,必待刑賞而后馴!"他猛地扯開衣襟,露出鎖骨處一道陳年疤痕,"十二歲時,我親眼見鄉紳為奪田契,縱惡犬撕咬孤兒寡母——那時可有什么'性善'?"
臺下寂靜得可怕。一位墨家弟子不自覺地摸了摸腰間的短劍。
(第三回合:道路抉擇)
陰陽家鄒衍突然從廊柱后轉出。他紫衣高冠,手中把玩著刻有"火德"二字的玉圭:"李生既鄙薄儒家,為何還佩著荀門信物?"玉圭輕佻地指了指李斯腰間的木牌,"莫非首鼠兩端?"
李斯的手指撫上木牌。眾人看見他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老師教我'化性起偽'..."他忽然輕笑一聲,笑聲里帶著說不盡的蒼涼,"卻不知這'偽'字,原來說的是你們!"
"咔!"
木牌在他手中斷成兩截。碎屑紛飛中,荀況親筆所書的"斯"字裂成兩半。
"今日之后——"李斯將斷牌擲于地上,踩在腳下,"我李斯與儒家,恩斷!"靴底狠狠碾過木屑,"義絕!"
淳于越的麈尾"啪"地折斷。老儒踉蹌起身,指著李斯的手指不停顫抖:"你...你..."
"我會證明。"李斯轉身離去,素麻衣袂翻飛如鷹隼振翅,"沒有那些迂腐的禮樂——"他的聲音混著秋風傳來,"天下人反而能吃上飽飯!"
三日后,荀況在蘭陵草堂召見李斯。老宗師的手杖重重敲擊地面,震得案上茶盞叮當作響:"逆徒!你可知淳于越已聯絡七十二弟子,要斷你仕途?"
李斯跪坐如松,目光落在老師案頭那方刻著"性惡"二字的硯臺上:"學生只問一事——若以老師之學治國,可會使米價回落?"
荀況沉默良久,突然從箱底取出一方青玉印塞進李斯手中。玉印底部刻著三個小篆:法、術、勢。
"滾吧。"老宗師背過身去,"去西方那個虎狼之國。那里...容得下你的學說。"
當夜,李斯背著簡單的行囊離開臨淄。城門處,幾個儒生朝他吐唾沫。他抹去臉上的穢物,望著西沉的月亮輕聲自語:"總有一天,我要讓天下儒生——"手指深深掐進掌心,"都跪著說話!"
咸陽宮·丹房
青銅丹爐足有兩人高,爐身上密密麻麻刻滿了云紋與星圖。爐腹處鑲嵌著七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按北斗七星排列,在幽暗的丹房內泛著慘白的光。爐底炭火熊熊,卻不是尋常木炭,而是南海進貢的龍涎香木——每塊炭上都用金漆畫著延年益壽的符咒。
嬴政站在丹爐前,十二旒冕冠的玉珠微微晃動。他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指尖在爐壁上輕輕劃過。爐身燙得嚇人,但這位千古一帝卻恍若未覺。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每片指甲蓋上都有專門的內侍用珍珠粉打磨出的月牙白。
"徐福。"嬴政突然開口,聲音像塊浸了冰的青銅,"你聞到了嗎?"
跪在丹爐后的灰袍老者渾身一顫。徐福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道冠歪斜著,露出幾綹花白的鬢發。他手中捧著的玉盤里盛著五色丹砂,此刻正隨著他顫抖的手"咯咯"作響。
"陛、陛下是說...丹香?"徐福的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嬴政沒有回答。他玄色龍袍的廣袖突然無風自動,袖口金線繡的日月星辰紋樣在爐火映照下忽明忽暗。這位帝王緩緩轉身,露出一張讓徐福魂飛魄散的臉——
那張臉上布滿了細小的裂紋!
就像一件名貴的瓷器被摔碎后又精心粘合,嬴政的面皮上爬滿了蛛網般的血絲。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眼白部分已經完全變成了渾濁的黃色,瞳孔卻收縮成針尖大小,活像條擇人而噬的毒蛇。
"是腐朽的味道。"嬴政輕聲道。他說話時嘴角的裂紋微微張開,露出里面猩紅的血肉,"寡人的帝國,寡人的江山..."他突然暴怒,一腳踹翻身旁的青銅仙鶴燈架,"正在腐爛!"
燈架轟然倒地,鯨油潑灑在地磚上,"呼"地燃起一片幽藍火焰。火光中,丹房四壁的壁畫忽明忽暗——那是嬴政最得意的《四海歸一圖》,畫著大秦疆域從咸陽一直延伸到茫茫東海。
徐福手中的玉盤"當啷"落地,五色丹砂撒了一地。老方士以頭搶地,額頭磕在磚石上發出"咚咚"悶響:"陛下息怒!金丹已成大半,只差..."
"只差什么?"嬴政突然平靜下來,聲音輕柔得可怕,"又是'七日'?還是'墨家秘寶'?"
徐福的冷汗已經浸透了灰袍。三年前他入宮時,這位帝王還是位英姿勃發的壯年男子。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卻像個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雖然冠冕依舊華貴,龍袍仍然精致,但那股從骨子里透出的腐朽氣息,連最濃郁的龍涎香都掩蓋不住。
"陛下明鑒..."徐福突然福至心靈,"墨家'天志核心'乃上古秘寶,據說能推演天道變化。若得此物相助..."
"李斯也是這么說的。"嬴政冷笑。他轉身走向丹房西側的沙盤——那是個一丈見方的微縮帝國,從咸陽宮到長城,每一處關隘都用不同顏色的細沙標示。帝王的手指劃過沙盤邊緣,突然停在云夢山的位置,"道家、法家、儒家...都在找這東西。"
沙盤上的云夢山模型突然"咔嗒"一聲陷了下去,露出底下暗藏的機關。嬴政從暗格中取出一卷竹簡,隨手拋給徐福。
竹簡展開,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
墨家機關城破獲"天志儀"部件三件
農家陳勝疑似持有"矩子令"
道家莊逍遙隱居云夢,身懷魚形玉佩...
徐福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竹簡最后赫然寫著:"七月望日,熒惑守心,紫微星暗。此乃亡國之兆。"
"知道寡人為何要煉丹嗎?"嬴政突然問道。他不知何時走到了窗前,手指輕輕撥弄著窗欞上掛著的銅鈴。那是用六國兵器熔鑄的"統一鈴",每只鈴鐺上都刻著"傳之萬世"四個小字。
徐福不敢答話。
"因為寡人夢見..."嬴政的聲音突然變得飄忽,"大秦...二世而亡。"
銅鈴無風自動,發出細碎的聲響。徐福驚恐地發現,那些鈴鐺上竟然開始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血又像銹,一滴一滴落在丹房地磚上。
"所以寡人需要時間。"嬴政猛地轉身,龍袍下擺掃過丹爐,帶起一串火星,"十年,百年,千年!寡人要看著大秦的旗幟插遍寰宇,要看著那些六國余孽的子孫世代為奴!"他的指甲突然暴長,變得漆黑尖銳,狠狠抓在丹爐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而你們——"
丹爐突然劇烈震動,爐蓋"砰砰"作響,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破爐而出。爐壁上的夜明珠一顆接一顆爆裂,飛濺的碎片劃破了徐福的臉頰。
"煉不出長生藥..."嬴政的臉在爆裂的珠光中忽明忽暗,那些裂紋似乎更深了,"寡人就拿道家子弟的血來煉丹!"
御史大夫府·密室
燭火搖曳,李斯獨坐案前。青銅茶鼎中水霧氤氳,映得他眉間那道舊疤格外猙獰——那是當年蘭陵城外,儒家弟子用竹簡砸出的傷痕。
"大人,云夢山急報。"黑衣密探呈上帛書,"墨家新鉅子已至古松觀。"
密探退下后,李斯從暗格取出一卷殘破竹簡。《荀子·性惡》
記憶如潮水涌來:
二十歲的他跪在焚書堆前,看著淳于越將最后一冊《荀子》投入火中。烈焰吞沒了"化性起偽"四字,也焚盡了他對儒家的最后一絲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