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沾濕淮河蘆葦,漂母搗衣聲摻著咳嗽,木杵總比往日慢半拍。
她遞來的飯團不再溫熱,荷葉枯黃,米香里混著若有若無的鐵銹味。
袖口補丁被河水浸得發透,像塊泡爛的青苔,貼在她瘦骨嶙峋的手腕上。
“阿婆受涼了?”韓信接飯團,觸到她掌心比河水還涼,紋路里滲著血絲。
漂母搖頭,鬢角苦楝花謝盡,露出星霜般的皮屑:“秋汛水寒,多捶衣裳換棉絮。”
木杵砸石板聲空洞,驚不起水花,倒像破瓦磕在結冰的河面上。
第三日清晨,荷葉飯團染著暗紅斑點。
韓信掰開飯團,米粒間夾著片碎陶片,陶胎上浸著新鮮的血漬。
她低頭搓洗靛藍布衣,指節青白,咳嗽時肩膀劇烈起伏,如秋風卷動的枯葉。
“小郎莫怕,”漂母擦嘴,袖口蹭出血跡,“楚宮浣衣落下的舊疾。”
陶片“當啷”掉地,韓信想起前日她后腰繃帶滲血,原來早就在硬撐。
河風掀衣角,露出瘦得見骨的腳踝,比初見時細了整整一圈。
此后飯團越來越小,半塊麥麩餅裹荷葉,再無槐花蜜的甜。
她盯著他腰間殘劍,目光像淮河的水,越來越淺,卻越來越清。
“小郎若去遠處,”有日她說,“別忘了淮河的水,還有老身的搗衣聲。”
霜降前夜,蘆葦叢等不到漂母腳步聲。
摸黑至破茅屋,窗縫漏豆光,鄰婦王婆正替她換滲血的繃帶。
“咳血止不住了,”王婆抹淚,“昨日還怕誤了小郎早飯。”
韓信沖進屋,漂母躺草席,灰布衫胸口染著大片暗紅,像朵開敗的蓮。
她手背敷著碎陶片粉——他教的止血法,卻止不住不斷滲出的血。
“小郎來了……”她摸枕邊荷葉包,“今日飯團,是老身最后一次……”
荷葉包落地,滾出三顆葛藤串的田螺——她昨日河灘撿的,說給韓信補身子。
他跪握她冰涼的手,掌心老繭磨平,只剩一道道血口,如河水泡爛的根須。
“阿婆等我!”他聲音發顫,殘劍鞘撞石墩,發出細碎的響。
漂母搖頭,指墻角木盆:“洗了小郎舊衣,晾在繩上……”
她目光落他腰間劍:“劍鞘該換了,老身托人尋了塊棗木……”
話未畢,咳嗽襲來,血沫濺他手背——溫熱的,卻比淮河冰水更刺骨。
他想起初見時,她鬢角插苦楝花,遞來的飯團帶著荷葉香。
如今花已枯萎,連同她的體溫,散在漸冷的秋風里。
漂母亡故那日,淮河飄起細雪,染白她未說完的半句話。
韓信編草筏,放上她的木杵、灰布衫,還有曬干的荷葉——每片都刻著小“恩”字。
河燈順流時,他跪岸邊用碎陶片刻“千金報母”,河水漫過,心痕卻更深。
處理完后事,他抱殘劍離開淮陰,鞋尖沾著淮河的泥,像帶著她的體溫。
路過沛縣,正遇劉邦斬蛇,赤紅蛇血濺青石板,如盛開的雞冠花。
他蹲看時被夏侯嬰馬車夫撞倒,卻因說秦軍糧庫漏洞,被收為糧秣小吏。
糧庫積著三年陳粟,墻角半箱殘幣——秦半兩缺角、楚蟻鼻錢開裂,混著泥土。
“殘幣可熔了鑄箭,”他摸一枚染血秦幣,想起漂母咳血的手,“邊角磨利更傷人。”
夏侯嬰目光在他殘劍上頓了頓,點頭時,玉玨在腰間晃出半道弧光。
是夜躺草席,聞陳粟霉味,想起漂母茅屋的泥土香,還有未完成的棗木劍鞘。
懷里荷葉包風干,卻留淡淡清香,如她鬢角苦楝花,開在淮河永遠的春天。
掌心舊疤被碎陶片硌著,如今成了他計算糧米的刻度——漂母的恩,是泥淖中的支點。
某枚缺角秦幣邊緣劃過舊疤,剎那間,市集牛皮靴聲在耳畔炸響。
遠處巡夜梆子驚起老鼠,他閉眼,漂母浣衣身影與河燈微光相融。
從此,每片荷葉、每道水流,都讓他想起那個遞來第一粒飯團的老婦。
她留給他的,是尊嚴與恩情的教誨,如河底蚌珠,終將磨成最亮的光。
劍鞘缺口在月光下投出陰影,與她床頭未刻完的玄鳥紋,在記憶里重疊成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