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夏，應天府秦淮河的畫舫還未卸下避暑的竹簾，林縛的快馬已踏過聚寶門的青石板。他胸前的金牌繡著“欽差提督天下火器”，這是世宗皇帝在土木堡捷報傳來后親賜的官職，卻也讓六部九卿的目光如芒在背——一個從七品的工部主事，三年間直升正二品，打破了明朝文官升遷的慣例。
“大人，吏部遞來的文書。”書童青禾捧著漆盤，里面整齊碼著七份彈劾奏章。林縛掃了眼標題，“擅改軍制”“虛耗國庫”“用夷變夏”之類的罪名老生常談，唯有禮部侍郎高拱的折子讓他頓了頓——這位日后的內閣首輔在折子里寫道：“火器雖利，然失弓馬之本，恐使華夏男兒忘騎射之威。”
他將折子往案上一放，望向窗外正在施工的龍江寶船廠。自從去年他提議重啟海禁，允許“官商合營”的福船出海，造船廠的規模擴大了三倍，新造的“寶船改良型”吃水更深，船身包裹著浸過桐油的牛皮，龍骨處嵌著他設計的鋼鐵加強筋。
“大人，寧波衛送來急報。”親兵遞上用火漆密封的銅管，林縛嗅見淡淡的海鹽味——這是來自東南沿海的警報。撕開蠟紙，絹帛上的小楷寫著：“倭船百艘泊于琉球，薩摩藩主島津貴久親率鐵炮隊登岸，疑似與葡萄牙人交易紅夷大炮。”
他的手指在桌沿敲出急促的節奏。土木堡之戰后，俺答汗雖退，但東南沿海的倭患卻因日本戰國時代的亂局愈演愈烈。更讓他警惕的是，島津家通過葡萄牙人獲得了歐洲火器，若讓他們掌握鑄炮技術，未來的東南海防將岌岌可危。
“備馬，去龍江造船廠。”林縛披上青衫，腰間別著新制的“七星短銃”——比步槍短一半，便于近戰，槍管刻著北斗紋飾，是火器營將領的象征。行至船廠大門，正遇見負責監造的宋應星，這位《天工開物》的作者此刻沾滿木屑，手中握著卷《海國圖志》副本。
“林大人，第三艘‘鎮海號’已試水。”宋應星指著江面，那艘載重千石的福船正在試航，船尾的螺旋槳翻起白色浪花——這是林縛從記憶中復原的明輪裝置，雖不如后世蒸汽動力，但比傳統帆船節省三成人力。更關鍵的是，甲板下方的炮艙可容納十二門改良版佛郎機炮，旋轉炮架能覆蓋三百六十度射界。
兩人登上指揮樓時，船廠的水力錘正在鍛造錨鏈，巨大的木輪被江水推動，帶動鐵砧上的鍛錘自動起落。林縛注意到工匠們使用的不是傳統的目測火候，而是手持他改良的“測溫錐”——根據不同金屬熔點制成的錐體，插入熔爐后熔化程度可判斷溫度。
“若能將蒸汽機用到船上...”宋應星忽然低聲道，他曾見過格物館里的蒸汽模型，知道那是比水力更強大的動力。林縛點頭：“徐老夫子正在通州試驗‘火輪機’，用煤炭加熱水產生蒸汽，若能解決冷凝問題，半年內可裝機試用。”
傍晚的應天府暑氣未消，林縛卻在兵部衙門遇見了剛從北京南下的張居正。這位內閣次輔褪去官服，穿著素色夏布衫，手中搖著繪有《幾何原本》簡圖的折扇——這是格物館學子的新時尚。
“太岳兄來得正好，”林縛引他進密室，墻上掛著大幅《東南沿海布防圖》，“島津家的鐵炮隊已到琉球，我打算組建‘海軍火器營’，以福船為載體，配備艦載燧發槍與回旋炮。”他指向圖上的舟山群島，“此處可設軍港，命名‘定海’，作為東南海防中樞。”
張居正的目光落在圖上用紅筆圈出的幾個點：“福州、泉州、寧波，你想將這三大商港改為軍商兩用？但朝廷里的‘海禁派’...”他的聲音低沉，手指劃過“市舶司”的標記，那里如今已掛滿“官督商辦”的木牌。
“必須打破海禁。”林縛從袖中取出一本賬冊，“去年開放漳州月港，關稅收入較往年激增三倍，這些銀子正好用來購買造炮的銅料。更重要的是——”他壓低聲音，“我們需要從呂宋進口棉花與硝石，前者制火藥棉，后者提純硝酸，這是造烈性炸藥的關鍵。”
更深露重時，兩人在秦淮河畔的畫舫上繼續密談。水面漂著放燈的游船，歌女的吳儂軟語混著槳聲傳來，卻掩不住林縛話語中的緊迫感：“建州女真在遼東私鑄鐵炮，日本戰國大名在琉球交易火器，就連葡萄牙人都在澳門修建棱堡。大明的四邊，已被鐵與火圍成了熔爐。”
張居正忽然放下茶盞，眼中閃過銳芒：“我在京時，聞說裕王對格物館的‘地球儀’頗感興趣。當今陛下沉迷修道，儲君之爭暗潮涌動，或許我們該...”他沒有說下去，只是用扇柄敲了敲桌上的《坤輿萬國全圖》。
林縛明白他的意思。世宗皇帝年事已高，未來的裕王登基后，能否繼續支持火器改革至關重要。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黃銅羅盤，盤面刻著經緯度與星座圖，正是利瑪竇為討好儲君特制的“西洋星象儀”：“明日隨我去趟裕王府，有些‘玩具’，該送給未來的天子了。”
五日后，寧波衛的海灘上，三千海軍新兵正在進行登船訓練。他們穿著防水的油布甲，手持比陸軍短三寸的“海戰燧發槍”，槍托處裝有防滑紋，適合在搖晃的甲板上使用。林縛站在“鎮海號”的首艦上，看孫傳庭正在指揮水兵演練“接舷戰三段擊”——先遠距離炮擊，中程火銃齊射，近戰時用船頭的沖角與船側的回旋炮橫掃敵船。
“報——琉球急報！”一艘快船破浪而來，水手遞上的情報讓林縛瞳孔驟縮：島津家的船隊已離開琉球，正向舟山群島駛來，同行的還有五艘葡萄牙克拉克帆船，船上載有十二門十二磅重的紅夷大炮。
他轉身對孫傳庭道：“傳令各艦，升起‘明’字火焰旗，按‘雁形陣’展開。告訴火器手，重點轟擊敵船的桅桿與水線，一旦接舷，先用開花彈清掃甲板。”海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內襯上繡著的齒輪與海浪交織的紋樣——那是他為海軍設計的徽記。
當夕陽將海面染成血色時，瞭望手的號角聲響起：“西南方向發現敵艦！”林縛舉起單筒望遠鏡，看見遠處的海平面上，島津家的安宅船與葡萄牙商船組成的艦隊正破浪而來，船頭的“丸”字旗與十字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
“準備開炮！”他的命令通過旗語傳向各艦，“鎮海號”的青銅炮口已對準領頭的安宅船。這是東亞兩大火器勢力的首次正面交鋒——一邊是試圖復制歐洲海戰模式的日本大名，一邊是正在打破傳統海權規則的大明新海軍。
第一發實心彈在兩船之間激起巨浪，林縛皺眉——炮手還在適應新式瞄準鏡。他親自調整炮位，瞄準安宅船的側舷，那里沒有鐵甲防護。“轟”的一聲，炮彈撕開船板，海水涌入底艙，島津家的旗艦開始傾斜。
葡萄牙船長站在克拉克帆船的甲板上，震驚地看著明軍戰船的機動能力。這些福船沒有歐洲帆船的三角帆，卻憑借明輪裝置靈活轉向，船身雖大，速度卻不遜于他們的中型快船。更讓他心驚的是，明軍炮手竟能在顛簸的甲板上精準射擊，顯然經過特殊訓練。
海戰持續到月上中天，當島津家的七艘安宅船被擊沉三艘，重傷四艘時，葡萄牙人升起了白旗。林縛看著俘虜被押上船，注意到其中有幾個金發碧眼的炮手，他們腰間掛著的燧發槍與自己設計的頗為相似——顯然，歐洲的火器技術正在東方落地生根。
“帶島津家的使者來見我。”林縛坐在艦艙內，燭火映著他腰間的七星短銃。進來的武士穿著殘破的盔甲，腰間只剩一柄脅差，卻仍硬挺著脖子道：“大明蠻子，就算敗了，我們島津家的鐵炮...”
“鐵炮？”林縛打斷他，抽出自己的短銃拍在桌上，“你說的是這種玩具？”他示意親兵演示，燧發槍在潮濕的海風中三次擊發皆中，“告訴貴藩主，東海的規矩，該由能掌控鐵與火的人來定了。”
武士的臉色慘白，他終于明白，為何葡萄牙人在交易時反復叮囑“勿與明軍火器正面交鋒”。當明軍水兵開始收繳敵船上的紅夷大炮時，林縛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不是雷聲，而是從北方傳來的，蒸汽機試車成功的聲響。
第十八章 潮起東南岸（下）
舟山軍港的建設在海戰勝利后全面鋪開，林縛將其命名為“定海衛”，取“定海安民”之意。港口內，新繳獲的紅夷大炮被安裝在棱堡式炮臺上，炮口指向東南，石墻上刻著徐光啟手書的對聯：“鐵鎖橫江，火輪定海；利炮穿云，巨艦開洋。”
九月的一天，林縛接到通州急報：徐光啟改良的“火輪機”（蒸汽機）終于通過連續運轉測試，可帶動百噸級鍛錘。他立即乘船北上，同行的還有從葡萄牙俘虜中招募的機械師，這些人在見識了明軍的火器后，紛紛表示愿為大明效力。
船過長江時，林縛站在甲板上，看兩岸的農田里，農民正在使用他推廣的“輪式播種機”。這種鐵制農具由畜力拉動，一次可播三行種子，效率比傳統耬車提升兩倍。更讓他欣慰的是，田邊的簡易高爐正在煉制“炒鋼”，青煙裊裊中，他知道，工業革命的火種已從軍事領域蔓延到民生。
抵達通州時，格物館的廣場上圍滿了人，中間停著一輛奇形怪狀的“鐵車”——這是徐光啟根據蒸汽機原理制造的蒸汽機車原型，車身長兩丈，車頭裝著巨大的汽缸，車輪邊緣纏著防滑鐵鏈。
“試試？”徐光啟遞過銅制的安全閥把手，鏡片后的眼睛泛著興奮的光。林縛握住把手，隨著蒸汽的轟鳴，鐵車緩緩啟動，車輪在青石板上碾出火星，圍觀的學子們發出驚呼。雖然速度只有步行的兩倍，但這是東方大陸上第一臺真正意義上的蒸汽動力車輛。
“若能鋪鑄鐵軌，”林縛摸著發燙的汽缸，“從通州到北京的驛道，可縮短至半日路程。”他忽然想起在后世看過的京張鐵路，此刻卻比詹天佑早了三百年。徐光啟點頭：“已讓冶鐵局試驗軋制鐵軌，用‘ Bessemer 轉爐法’煉鋼，成本可降六成。”
兩人正討論間，張居正的快馬到了。這位首輔大人罕見地穿著便服，懷中抱著個紫檀木盒：“裕王殿下讓我帶來這個。”打開盒子，里面是塊刻著“格物致知”的玉牌，配著明黃色的絲絳——這是儲君給予的特殊信物。
“皇上召你進京。”張居正的聲音低沉，“內閣里有人彈劾你‘私通外夷，豢養番匠’，好在裕王殿下替你說話，才換來面圣的機會。”他看著正在試車的蒸汽機車，忽然笑道：“不過若讓陛下看見這鐵車能自行，說不定會以為是仙人奇技。”
嘉靖皇帝的西苑仙宮里，香煙繚繞中，林縛跪在丹墀下，聽著上方傳來的咳嗽聲。世宗皇帝穿著繡著八卦的道袍，手中握著拂塵，目光落在他帶來的“貢品”上：蒸汽機車模型、燧發槍樣品、還有一幅標注著“全球航路”的地圖。
“聽說你在海邊打退了倭人？”皇帝的聲音帶著病氣，卻仍有威嚴。林縛叩首道：“托陛下洪福，臣不過是用了些機巧之術，讓火器與艦船相配合。”他指著地圖上的呂宋島，“那里有硫磺礦與硝石，若能設官礦，火藥產量可增三倍。”
皇帝忽然盯著他腰間的七星短銃：“聽說這東西不用火繩，陰雨不誤？”林縛解下槍，由宦官呈上去。嘉靖帝摸著槍托上的北斗紋，忽然笑道：“朕修道求長生，你修器求強兵，倒也算殊途同歸。”
這一句話，讓林縛后背的冷汗浸透中衣。他知道，皇帝對“奇技淫巧”的態度向來曖昧，既好奇又警惕。幸好裕王之前通過張居正傳遞了“火器可衛社稷”的思想，才讓皇帝暫時放下猜忌。
“準你在天津衛設‘北洋機器局’，”皇帝終于開口，“至于海禁...開吧，但市舶司的稅銀，須分三成入內庫。”林縛心中暗喜，這意味著官方主導的海外貿易合法化，而內庫抽成不過是皇帝的私人算盤，無傷大局。
從西苑出來，張居正早已在宮外等候。兩人漫步在御花園，聽著秋蟬的鳴聲，張居正忽然道：“高拱那幫人不會罷休，他們拿‘祖制’做文章，說你變亂軍制、動搖國本。”他停住腳步，望著遠處的角樓，“不過裕王殿下對格物館的‘算術課’很感興趣，聽說你讓學子們用阿拉伯數字？”
林縛點頭：“數字不過是工具，關鍵是讓更多人懂得計算，懂得格物。”他想起在定海衛設立的海軍學院，那里的學員不僅學炮術，還要學幾何與航海天文，“太岳兄，我們要改的不止是兵器，更是整個天下人的眼界。”
十月，天津衛的海灘上，第一艘蒸汽明輪船“破浪號”試水。這艘以鋼鐵為骨架的船只吃水五尺，船尾的螺旋槳在蒸汽機帶動下翻起白色浪花，速度比傳統帆船快一倍。林縛站在船頭，看著海岸線逐漸遠去，忽然想起剛穿越時的迷茫——那時他以為只能小打小鬧改良農具，如今卻已在改變一個帝國的航向。
同一時間，遼東的深山里，建州女真的首領努爾哈赤正在查看新鑄成的鐵炮。這些仿照紅夷大炮的火器工藝粗糙，射程不足百步，但在女真部落中已是破天荒的存在。他摸著炮身上的“建州”二字，忽然對身邊的額亦都道：“漢人有火器，我們有鐵騎，終有一天，要讓他們的鐵炮變成廢鐵。”
東南沿海，島津貴久收到敗將的報告，看著手中的明軍燧發槍樣品，忽然笑了：“原來不是神技，是匠人巧思。”他招來葡萄牙傳教士，“幫我寫信給果阿總督，我要買更多的鑄炮工匠，還有——”他指著槍上的膛線，“這種螺旋紋路的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