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格物館的鍛鐵場上,火星如流螢般濺落。陳禹手持長柄鐵鉗,將一塊燒紅的鋼坯夾出鍛爐,青色火舌順著鉗口舔舐磚壁,在冬日的晨霧中勾勒出機械運轉(zhuǎn)的剪影——這是他改良的“ Bessemer 轉(zhuǎn)爐”首次試產(chǎn),爐膛內(nèi)翻滾的鐵水正與鼓入的空氣發(fā)生劇烈反應(yīng),磷硫雜質(zhì)在高溫下化作青煙升騰。
“陳大人,成了!”助手舉著剛澆鑄的鐵軌樣品,金屬表面泛著均勻的銀灰色,“含碳量已降至百分之零點七,比傳統(tǒng)炒鋼更堅韌?!标愑斫舆^樣品,指尖劃過軌身上的“通”字模印,忽然聽見遠處傳來蒸汽機車的轟鳴——那臺被學子們稱作“鐵?!钡脑囼灆C,正拖著滿載鐵礦石的平板車在臨時軌道上試運行,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響,像極了命運齒輪開始轉(zhuǎn)動的前奏。
尚未及細觀,書童青禾匆匆來報:“吏部給事中陸樹德遞了‘萬言書’,聯(lián)合三十三位言官彈劾大人‘以夷變夏’,說您讓匠人穿西洋皮靴、用阿拉伯數(shù)目字,壞了圣人衣冠制度?!标愑韺㈣F軌往案上一放,目光掃過格物館外墻新繪的《幾何原本》圖解——那些用墨線勾勒的立體幾何圖形,在保守派眼中恐怕比紅夷大炮更刺眼。
“去把《農(nóng)政全書》修訂稿取來?!彼鋈环愿?,“再備兩箱松江棉布,明日隨我進宮。”青禾面露疑惑,卻見陳禹已提筆在宣紙上畫起蒸汽鍋爐的剖面圖,爐體旁標注著“水容積與壓力比”,落款處鈐著“格物致知”的閑章——這是他慣用的對策:用實利堵住言官的嘴,讓皇帝看見白花花的銀子比圣賢書更實在。
乾清宮暖閣內(nèi),隆慶皇帝斜倚在沉香榻上,面前的青銅香爐飄著龍涎香。陳禹伏地叩首時,瞥見御案上擺著自己上次進獻的地球儀,球體上呂宋島附近新貼了金箔——那是皇帝默許開礦的標記。
“聽說你在通州搞出了會跑的鐵車?”皇帝的聲音混著藥香,“內(nèi)閣說那是‘奇技淫巧,動天地之氣’?!标愑硖ь^,看見世宗指尖摩挲著地球儀上的麥哲倫航線,忽然想起史書上這位帝王對西洋鐘表的癡迷。
“回陛下,鐵車實為‘軌行蒸汽車’,用煤炭燒水取汽,推動輪軸轉(zhuǎn)動。”他展開手中的松江棉布,經(jīng)緯間織著細小的齒輪紋,“去年推廣的軋花機讓松江棉產(chǎn)量增五成,此布若經(jīng)海路銷往呂宋,一匹可抵三石米。”說著又呈上《農(nóng)政全書》修訂稿,其中“泰西水利”篇詳細繪著荷蘭風車,“臣斗膽請陛下恩準,在直隸試建‘機器墾殖局’,用蒸汽犁翻耕鹽堿地。”
皇帝的目光落在書頁間夾著的鐵軌薄片上,忽然冷笑:“高拱說你要讓全天下人都學紅毛鬼的蝌蚪文,連算學都改用什么‘阿拉伯數(shù)字’?!标愑磉凳椎溃骸皵?shù)字不過橫豎撇捺的變體,陛下看這鐵軌——”他指著薄片上的刻度,“工匠能憑此精準切割,若用‘一到十’的漢字,反易混淆出錯?!?/p>
殿外忽有宦官通報:“裕王殿下求見。”朱載垕踏入暖閣時,陳禹注意到他袖中露出半幅《坤輿萬國全圖》,正是上月格物館學子臨摹進獻的?!案富?,”裕王指著地球儀,“兒臣聽說陳卿在定海衛(wèi)設(shè)了海軍學院,學員需背熟經(jīng)緯線度數(shù),方能駕船穿越大洋?!彼鋈粡膽阎腥〕鰝€黃銅日晷,“這東西比欽天監(jiān)的圭表快準三分,正是格物館弟子所制。”
隆慶帝的目光在兒子與陳禹之間逡巡,忽然擺手:“罷了,朕只要內(nèi)庫稅銀不減,你們愛鼓搗什么便鼓搗去?!彼⒅愑硌g的改良魯密銃,槍管上的膛線在燭火下泛著微光,“但火器營須歸兵部直管,不得成私人部曲。”這是妥協(xié)的信號,陳禹叩謝時,聽見裕王袖中圖紙發(fā)出的窸窣聲——那是他暗中支持的“京師至通州鐵路”草圖。
從宮里出來,裕王特意留陳禹在御花園散步。朱載垕摸著石桌上的蒸汽機車模型,忽然低聲道:“高拱昨日在經(jīng)筵講‘祖宗成法不可變’,卻不知太祖皇帝當年也從西洋購過火銃?!彼驏|南方向,“島津家已派使者去澳門,求購鑄炮砂型,葡萄牙人竟獅子大開口要二十箱瓷器?!?/p>
陳禹心中一緊:日式鐵炮本就輕便,若再掌握失蠟法鑄炮工藝,東南海防壓力倍增?!暗钕?,臣請在寧波設(shè)‘鑄炮局’,用‘泥模鑄法’批量生產(chǎn)佛郎機炮,另派匠人去澳門刺探紅夷大炮的鍛造細節(jié)。”他頓了頓,“還有建州女真,據(jù)遼東都司密報,他們用貂皮換了十門殘舊紅夷炮,正在赫圖阿拉建土高爐。”
裕王的手指驟然收緊,在模型銅輪上留下指痕:“女真若有了火器,遼東鐵騎如虎添翼?!彼鋈粡男渲腥〕鰪堈圩?,“這是我讓張居正擬的《火器管制條例》,凡私鑄鐵炮者,按謀逆論處。你明日拿去內(nèi)閣,讓高拱看看,什么叫‘祖宗成法’——成祖爺當年設(shè)神機營,難道不算變制?”
臘月的天津衛(wèi)海風刺骨,北洋機器局的工地上,工匠們正往地基里澆筑“三合土”——陳禹改良的水泥配方,以石灰石、黏土、河砂燒制,凝固后硬如花崗巖。宋應(yīng)星裹著羊皮襖,捧著卷《遠西奇器圖說》,在蒸汽錘旁記錄數(shù)據(jù):“這臺十二噸鍛錘每日可鍛鐵軌二十丈,只是冷凝水回收效率太低,每燒三爐就要停爐清垢?!?/p>
陳禹盯著活塞連桿上的冰碴,忽然想起在后世看過的冷凝塔設(shè)計:“把冷凝管埋入海水池,用銅管螺旋纏繞,再設(shè)個手搖真空泵?!彼S手在沙地上畫出草圖,“另外,讓鐵匠鋪打些‘軸承鋼珠’,替換掉木輪軸的牛油潤滑,減少摩擦損耗?!彼螒?yīng)星眼睛一亮,立刻招呼學徒來記。
就在此時,一艘插著琉球旗號的快船破浪而來。水手遞上的密信里,畫著歪扭的火銃圖案——那是島津家的使者在澳門被葡萄牙人刁難,不得不向大明商隊求助。陳禹忽然輕笑:“告訴市舶司,給琉球使者‘特惠關(guān)稅’,準他們用薩摩藩的硫黃礦換二十套鑄模。”青禾愣?。骸按笕?,島津家剛敗于我們...”
“火器之爭,從不在戰(zhàn)場一時?!标愑硗蚝C姹鶎酉掠縿拥陌盗?,“他們想學鑄炮,我們便賣次品砂模;他們要買燧發(fā)槍圖紙,我們就給缺了膛線工藝的殘頁。真正的殺招,是讓他們永遠跟在我們身后拾人牙慧?!?/p>
除夕夜,應(yīng)天府的爆竹聲中,陳禹在火器營演武場試驗新制的“開花彈”。鑄鐵彈殼內(nèi)填滿火藥棉與碎鐵片,延時引信由火漆包裹,拋射至半空炸裂時,彈片可覆蓋十丈方圓。當?shù)谖灏l(fā)炮彈精準炸開靶心的“丸”字旗,孫傳庭忽然指著黑暗處:“大人,有人影?!?/p>
火光中走出個青衫書生,懷中抱著裹著油紙的物事:“在下徐霞客,聽聞大人在搞‘飛天神火’,特來獻上《粵西游日記》?!庇图堈归_,竟是詳細的喀斯特溶洞硫磺礦脈圖,“去年在桂林,我見苗民用竹筒裝硝石水,順石縫而下可引天然火...這或許對提煉硝酸有幫助?”
陳禹接過圖卷,指尖劃過“宜山硝穴”的標注,忽然想起徐光啟說過的話:“格物之道,始于足下?!彼闹倌耆说募绨蛐Φ溃骸懊魅针S我去龍江船廠,那里新到了荷蘭人的‘風箱式煉硝爐’,正缺你這樣的走方郎中鐵筆記錄?!?/p>
同一時刻,北京吏部衙門里,高拱對著案頭的《格物學報》校樣冷笑。報紙第三版登著“阿拉伯數(shù)字推行細則”,配圖是個手持算盤的老賬房先生,旁邊注著“改用‘1234’后,珠算速度可增兩成”。他抓起朱砂筆,在“用夷變夏”四字上重重圈點,墨汁浸透紙背,在“算術(shù)革新”的標題上留下暗紅的疤。
遼東建州,努爾哈赤的氈帳內(nèi),額亦都正捧著塊生銹的炮片發(fā)愁。“漢人不許鐵器出關(guān),連炒鋼法都設(shè)了暗樁。”他忽然看見汗王盯著火塘中跳動的炭火,目光灼灼,“大汗,不如...”努爾哈赤抬手止住他,從獸皮袋里摸出陳禹改良的“測溫錐”——那是半年前在遼東互市時,某個漢人商隊“不小心”遺落的。
“漢人以為鎖住匠戶、封了礦山就能擋住鐵器,”他將測溫錐插入火塘,看著錐體慢慢軟化,“卻不知女真男兒的鐵,是從骨頭里煉出來的?!睅ね鈧鱽響?zhàn)馬嘶鳴,他忽然起身,用錐尖在樺樹皮上刻下歪扭的漢字:“鐵炮,軌車,蒸汽...漢人在點什么妖法?”
元宵剛過,通州至北京的試驗鐵路破土動工。陳禹帶著格物館弟子們在現(xiàn)場放樣,經(jīng)緯儀的銅制鏡筒反射著春日陽光,在黃土地上投下筆直的墨線。當?shù)谝桓F軌被蒸汽吊車吊起時,遠處官道上忽然揚起煙塵,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渾身浴血,在馬背上高喊:“急報!葡萄牙艦隊護送島津家使者進京,隨船載有十二門銅鑄長炮,聲稱要與大明‘火器通商’!”
陳禹手中的圖紙被風掀開,露出背面用紅筆圈注的“澳門棱堡改建圖”。他忽然明白,這是歐洲人慣用的“技術(shù)滲透”——用看似公平的交易換取港口駐兵權(quán),當年在果阿、馬六甲皆是如此?!皞髁疃êPl(wèi),‘鎮(zhèn)海號’編隊進入一級戰(zhàn)備,”他望向紫禁城方向,那里正飄起祥瑞的青鸞旗,“另外,準備兩箱‘禮物’——把我們改良的‘延時引信’藏在送給葡萄牙人的燧發(fā)槍里,讓他們嘗嘗炸膛的滋味。”
工地上,蒸汽樁機還在轟鳴,將枕木砸入凍土。陳禹忽然蹲下身,撿起塊剛燒制的水泥磚,上面清晰印著個深深的指痕——那是某個工匠在搬運時留下的。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到格物館,跟著林縛學習改良佛郎機炮時被御史彈劾“破壞祖制”,而此刻,掌心的磚塊帶著灼燒的溫度,正如這個帝國正在經(jīng)歷的,是陣痛,也是重生。
“大人,軌距為何定四尺八寸半?”有弟子捧著算盤過來。陳禹抬頭,看見遠處的蒸汽機車正噴著白煙駛來,車輪碾過的軌跡,正與他在后世記憶中的標準軌距分毫不差。“因為,”他忽然笑了,指尖劃過磚面上的指痕,“這是能讓整個天下都跑起來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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