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過草浪。
烏爾罕部落的氈包群,如白色蘑菇般散落在河畔。
羊油燈在帳內搖曳。
首領阿古木佝僂的身影投在氈壁上,如一座沉默的山丘。
“阿布(父親),您還在猶豫什么?”
哈拖一把掀開帳簾,靴底的泥濘蹭臟了羊毛地毯。
“如今的大明,就是條破船,投靠清廷才是我們正確的選擇?!?/p>
老首領摩挲著腰間褪色的漢式玉帶鉤——那是七年前大同鎮守軍贈的謝禮。
彼時暴雪封山,漢人不顧性命送來糧車,車輪碾過凍土的聲音至今還在他耳畔回響。
“崇禎八年大雪封山,漢人押著糧車冒死翻過陰山……三十七個漢子,凍死十九個……”
老人話說到一半。
哈拖一腳踢翻銅壺,馬奶酒灑在氈毯上.....
“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阿布不知說了多少回!”
隨后.....
哈拖指尖重重戳向案幾上的羊皮地圖。
“如今的漢人早成了秋后的螞蚱,阿布還守著那點舊恩,是要讓全族人陪葬嗎?”
見父親沒有吭聲。
哈拖瞪著仿佛要吃人的眼珠,咆哮道。
“鰲拜的先鋒騎兵離部落只剩三十里,明日晌午便要到了!”
“不投靠大清,男丁充作‘阿哈’挖礦至死!女人送進‘辛者庫’為婢!孩童抓去為奴!”
“難道阿布希望我們的族人,是如此下場嘛?”
這番話真可謂殺人誅心。
兒子哈拖雖然咄咄逼人,但如今大明勢微,韃子勢大的局面,的確不假。
蒙古稍大些的部落,幾乎全部倒向韃子。
最具代表的就是科爾沁部落.....
阿古木身為族長,他確實該為烏爾罕部落的將來考慮。
老人滿是皺紋的面龐上,第一次浮現出猶豫的神態。
“哈拖,就我們部落這幾百人,即便投靠清廷,也是無足輕重。”
“到頭來....”
“族人還是整日牧馬放羊,將半數牛羊上交,成為清廷壓榨的對象?!?/p>
見父親語氣松動。
哈拖臉上盡是興奮的神色,他拍著胸脯保證。
“阿布放心好了。”
“等明日鰲拜抵達,我便將阿姐送給鰲拜為妻!”
“以阿姐的美貌,鰲拜大人必定歡喜萬分.....”
“到時候我們烏爾罕部落,攀上鰲拜這條線,必定在清廷深受重用,說不定孩兒還能混個一官半職呢?!?/p>
哈拖絲毫不掩飾對權力的渴望。
最后....
他還不忘補充道。
“鰲拜可是滿清第一巴圖魯,我們草原上的兒女,只崇拜強者,阿姐能嫁給這樣的勇士,也算門當戶對!”
這時,氈帳突然被人掀開!
雪瀾雅手持長鞭走了進來。
她眼眸中盡是怒火:“要我嫁給鰲拜?除非我死!”
父親和哈拖的談話,她全都聽到了。
然而....
哈拖卻不以為然。
“哼.....阿姐,我們烏爾罕部落數百人的性命,豈容你任性?!”
“你嫁給鰲拜,是你能為部落做出的唯一貢獻,也是長生天的指示.....”
雪瀾雅還想說什么。
哈拖卻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然后朝外面喊了一嗓子。
“來呀,我們烏爾罕的明珠累了,帶她去休息!”
隨即.....
外面沖進來幾名哈拖的親信,將雪瀾雅強行帶了出去。
并將其軟禁在一處蒙古包,時刻有人看著.....
見兄妹鬧到如此地步,阿古木搖頭嘆息。
“長生天啊,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
陳錦文一行人的馬蹄聲驚動了周圍的牧民。
數十名蒙古漢子持刀圍了上來。
"漢人?"為首的壯漢用生硬的漢話喝問,腰間銀刀鞘上鑲著狼牙。
牛蛋剛要摸刀。
陳錦文抬手制止。
隨后他翻身下馬,不卑不亢道。
"大明邊軍小旗陳錦文,奉令巡查邊境。"
這時.....
氈帳群中央突然傳來蒼老的笑聲。
一位白發編成辮子的老者拄著鷹頭杖走來,皮袍上綴滿陳年油漬:"遠客臨門,當飲三碗馬奶酒!"
老者正是烏爾罕首領阿古木。
"阿布!"滿臉橫肉的哈拖擠開人群。
"這些明狗定是來打探的細作!"
他脖頸掛著串人骨嘎巴拉,隨著說話上下晃動。
此話一出。
陳錦文不由多看了哈拖幾眼,這愣頭青,對漢人成見不小啊?
見兒子戾氣如此之重。
老首領輕嘆道:"長生天教你的待客之道呢?"
隨后.....
老人熱情的將陳錦文等人,帶回部落。
一路經過部落的蒙古包,周圍彌漫著牛羊膻味與干糞的焦苦氣。
牛蛋抽了抽鼻子,拿手肘捅了捅廖二。
“這味兒比王扒皮三天不洗的裹腳布還沖!”
廖二剛要咧嘴笑。
結果被陳錦文狠狠瞪了一眼,兩人頓時縮著脖子噤了聲。
在一處偏遠的蒙古包,雪瀾雅蜷在氈包角落。
突然聽到外面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她立刻起身,透過毛氈縫隙往外張望.....
夕陽下,阿布帶著一隊漢人正朝營帳走去。
為首的漢人青年身形頎長,衣甲染著風塵,側臉輪廓如陰山巖壁般冷硬。
“是他!”雪瀾雅心中如小鹿亂撞。
她猛地撲到氈門邊,發間銀鈴叮當亂響,“漢人!我在這兒,救我......”
剛喊了一句。
哈拖的兩名親信就拎著彎刀沖進來:“明珠還是省點力氣吧,別讓我們難做!”
...........
老首領的氈帳綴滿彩綢,中間銅爐溫著羊奶酒,熱氣氤氳。
陳錦文盤腿坐在羊毛氈上。
老首領將鷹頭杖橫在膝前,渾濁的眼底藏著審視,他斟滿一碗酒,推了過去。
“陳小旗,我們草原的景色如何?”
陳錦文也不客氣。
端過酒碗一飲而盡,然后淡淡的回道:“比不得中原風情,卻也別有一番壯闊?!?/p>
“哼......”哈拖冷笑一聲。
脖頸上的人骨嘎巴拉嘩啦作響。
“漢人就是矯情,喝個馬奶酒還要拽文!”
說著.....
哈拖放下啃食的羊腿,手上的油漬隨便在衣上抹了抹。
然后目光帶著挑釁。
“漢人,你說是來巡查草原....就你這點人,怕不是嫌命長?”
陳錦文放下手中的馬奶酒。
喉嚨火辣辣的灼燒感讓他微微皺眉:“大明疆土,自當寸寸巡護?!?/p>
聽到這話。
哈拖拍案大笑,震得銅壺叮當亂晃。
“就憑你,一個管十來號人的小旗?大清鐵騎碾死你們,比踩螞蟻還容易!”
見氣氛不對勁。
阿古木瞪了兒子一眼。
隨后轉過頭,歉笑道。
“我兒性子直,陳小旗莫怪?!?/p>
這哈拖明顯是個沒腦子的愣頭青,且對漢人成見頗大....
陳錦文自然不會和這種貨色一般見識。
不想再搭理這廝。
他目光看向阿古木:“老首領,聽聞貴部有位明珠,名喚雪瀾雅,怎不見她?”
草原習俗與中原不同。
在中原,家中會客,女子不得入內。
但在草原,沒有這般繁瑣的禮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