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初秋,早晚的寒涼,不是溫暖的陽光就能抵抗的。
我走在從二隊去場部的大路分叉出來,往學校的一條羊腸小道上。
路的前后,可以見到稀稀落落的學生,正匆匆地趕著去上學。
雖然身上加穿了母親從大松木箱子里,剛拿出來還散發著松香和羊膻味,手工編織的本色純羊毛背心。
但也還是被戈壁灘清晨冷冽的寒涼,刺激得緊聳著雙肩,縮著脖頸,互搓雙手來御寒。
昨晚那可以咬出牙印的玉米面鍋貼,搭配上那飄散著麥香味的白面糊糊,似乎也沒有了往日那般的誘人。
在火炕的方木桌上,吃飯時我幾次都忍不住沖動,終于還是沒敢對母親開口。
原本想將報名參加樣板戲演出的事,告訴母親。
因為一想到她那橫眉冷對的表情,加上從來都沒說過樣板戲一個好字,我也就沒了告訴她的勇氣。
不用懷疑,母親肯定會咬緊牙關,將原本蠻漂亮的臉緊繃著,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虧欠了她,有負于她似的,對我說:
“不準去,以后也別再提這件事了。”
相信繼父是不會反對我去的,甚至還會幫腔勸說母親同意我去參加演出。
結果肯定是,招來母親的一頓嘲諷、譏笑和數落。
邊走邊想著心思的我,心情有點沉重,就連前腿直立起來蹲坐在路邊的麻灰色野兔,圍著我繞飛的小鳥,也懶得去搭理它們。
心不在焉的我,不覺間放緩了腳步,無趣的溜達著慢慢朝學校走去。
就在我小心翼翼地側著腳掌,剛挪過水流湍急的灌溉渠上那根大松樹架成的獨木橋。
耳朵里就傳來了,學校掛在操場籃球架子上的拖拉機鋼鐵輪轂,發出的響亮到數里外都能聽見的鐺鐺聲。
這是學校門衛大爺,又準時敲響了上課的鐘聲。
這聲音的洪亮程度,比《地道戰》中的老鐘叔,敲得也絲毫不遜色。
不在狀態的我,腦子立馬清醒了。
持續急促的鐘聲,比賽場上百米短跑的發令槍,還要摧人的命。
我用手按著書包的擺動,開始不要命地飛奔向不遠處,被土坯墻圈著的學校。
奔跑中的我,情不自禁地想,就這奔跑速度,完全有可能拿下全校短跑冠軍。
只可惜短跑比賽時,我從未獲得過冠軍,這也就是想想罷了。
門衛大爺的鐘聲停下時,我已經站在了教室門口。
身后尾隨而來的王老師,深深地注視了我一眼。
那眼神,可能因為眼鏡片太厚的原因,就沒讀懂王老師的意思,到底是責怪我差點遲到,還是表揚我,為了不遲到而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我們班的同學,積極報名參加匯演的表現,得到了校領導的肯定和表揚。”
王老師講完,拿起講臺上印有紅色《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白色搪瓷缸子抿了一口水,繼續道:
“經過學校對唱歌、跳舞和《德、智、體、美、勞》綜合評比,初選出:宋小英、方紅霞、法蒂瑪(回族)、江衛國、李建設、丁時民、岳魏等七名同學,等通知去會議室面試。”
王老師又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架,繼續說道:
“其他同學分組做好后勤保障,如道具、服裝、化妝、搬運等分工……”
課桌后土墩座位上的我,期待著校長的面試。無聊地隨手翻開了語文課本,其中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這段歌詞已經熟悉到,刻進了記憶。
就在我看著課文發呆時,一小塊硬土坷垃砸到了我頭上崩碎了(應該是從泥土地面摳出來的),雖有一點痛,但感覺不太強烈。
扭頭一看,是坐在最后排的張炳昌,豬頭臉上正瞪著牛眼睛兇狠地盯著我。
我本能的想報告王老師,卻又上想起,這次報名參演初選中,張炳昌的名字被學校綜評時給淘汰了。
這樣一來,就連見校長面試的機會也沒了。
他這人是不會檢討自己的,反而會將他的落選,都算在我的身上。
想想,這事擱誰身上都難受,再說我也打不過他,還是忍一忍算了吧。
我一咬牙,忍住了沒向王老師報告,是張炳昌用土坷垃砸我的事。
可這一忍,換來的不是和平相處、友善相待……而是人善被人欺。
從此我與張炳昌結下了不解的仇恨,這也成了我輟學的引火線。
下午一上課,王老師就帶著我們七人去了學校會議室,然后就回教室了。
除了高校長外,還有學校的音樂女老師和一個見面較少的男政工干事(兩位的名字忘了),已經等在那里。
“丁時民,聽說你能劈一字馬,還能拿大頂,這是真的嗎?”高校長那雙魚泡眼,盯著我的眼睛問道。
我有點緊張,心里想著,劈腿、拿大頂和演出有關系嗎?不會是上臺表演這些吧。
政工干事語氣不耐煩地問道:“丁時民,你聽到校長問話嗎?趕緊據實回答!”
我一激靈脫口而出:“這些都是我媽教的,我還會彎腰后翻,演出這些節目,我還湊合。”
這話一說完,音樂老師先笑了。政工干事卻兩眼一瞪道:“誰跟你說是演出這些的?”
我聽了這話,一臉懵地縮了縮脖子道:“校長問我這些,我就以為是要演這些。”
只見高校長用手敲了敲桌子,對著政工干事說:“你說話別這么大聲,嚇著孩子了。”
隨后又對我說:“還會啥?”
我回答:“就只會這些。”
高校長接著說:“那好,你就表演一下給我們看看。”
我猶豫地望著會議室里的桌椅板凳。
只見高校長起身開始搬動起桌椅來。政工干事呆愣地看著校長。
“你別愣著了,趕緊的給丁時民挪塊地方出來!”高校長此話一說完。
音樂老師和政工干事,這時都反應過來去搬東西了,同來面試的同學也忙碌起來。
我一看這陣仗,忙說:“校長,我沒那么大本事,就這地方已經夠用了。”
高校長瞥了我一眼,面無表情的說:“那好,你就開始吧。不過要注意安全,行就行,不行別硬撐。”
我聽了這話,發現校長除了那雙大長腿好看,雖然長相不太招人喜歡,但也不討厭。重要的是,校長看似嚴肅,其實心地善良。
這時令人討厭的政工干事,又摧上我了:
“你能不磨磨蹭蹭的行不,趕緊的練起來。后面還排著隊呢!”
我心里來氣,就更要表現得亮眼一點。一個高起跳,雙腿前后分開落地,右腳解放鞋的后跟將泥土地蹭出一條印痕來,腿是劈成一字了,因用力過大,雖然忍著,可還是疼得我緊皺著眉頭。
只聽高校長急忙說道:“你傷著沒?”
我答:“沒事的,地面不滑,用力大了點。”
高校長點點頭,用他的大手托著我的腋窩,將我拉了起來:
“嗯,后面的動作要慢慢來,不著急,別用力太猛。”
我聽了這話,眼睛有點潮,心里挺感動。怕被校長看見,將頭扭向一邊。
正好看到了班里最漂亮的法蒂瑪,微笑著向我豎起了大拇指。
這一笑和一個大拇指,讓我腿疼也忘了,心里全是開心。
我接下來就來了一個后翻,就聽高校長連聲說慢點慢點。我腿疼,也只能慢慢讓雙手落地,然后憋了一口氣,雙肘腕微縮雙腳一蹬,總算是后翻過來了。心里不禁松了口氣。
音樂老師帶頭鼓起了掌,隨后校長還有法蒂瑪和其他同學掌聲也響了起來。政工干事,最后也鼓掌了。
我一咬牙,右手托舉著右腳跟,就來了個朝天一字馬,大腿一疼單腿站不穩,左手趕緊落下扶住了桌子,右手撐著右腳還是不標準地勉強堅持了下來。
于是再次聽到了掌聲響起,我開心死了。心想,這次面試鐵定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