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心里冰涼。一發子彈。一支拉不開栓的步槍。去豁口是送死。不去,現在就得死。
排長駁殼槍頂在后面,槍口冰冷。王強一個激靈,手腳并用爬起。彎腰,跌撞跑向城墻豁口。寒風灌進破爛棉衣。
豁口那里有十來個人。他們默默搬運炸碎城磚、土塊,試圖堆砌簡陋屏障。材料太少,只能勉強將朝向敵人一面堆高。萬幸鬼子這一輪進攻似乎結束,暫時退去。
王強跑到豁口,徹底沒用的步槍往地上一扔。彎腰開始幫忙搬運磚塊。那顆僅有的子彈,小心揣進上衣口袋,緊貼胸口。
無人說話。只有粗重喘息和磚塊碰撞悶響。寒風呼嘯。
時間麻木勞作中流逝。兩個小時后,豁口勉強堆高一點。王強癱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氣。渾身骨頭縫像散架。
“放飯了!放飯了!”
遠處嘶啞喊聲傳來。炊事兵挑兩個木桶,深一腳淺一腳走來。城墻上活著士兵,聞到味道,瞬間圍上去。眼睛發綠。這時候吃飯,全靠搶。搶到多活一陣。搶不到餓著等死。
王強脫力單薄,擠不進瘋狂人群。推搡。叫罵。混亂中,兩個木桶擠翻在地。黑乎乎窩頭滾一地。士兵們更瘋狂,撲地上爭搶。手腳并用,從人縫搶到一個。窩頭掉地上,沾滿泥濘血污,被踩幾腳,變了形狀。顧不上,找城墻垛蹲下。人餓到極致,什么都顧不上。
王強空間里確實有滾燙的熱包子,現在拿出來不僅說不清楚,還會被餓急眼的亂兵哄搶。
他在猶豫要不要把手里的窩頭塞嘴里。
旁邊傷兵,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窩頭。那眼神,野獸一樣。傷兵喉嚨里發出低啞嘶吼。
突然,傷兵猛地撲過來。一股巨力襲來。手里一空。窩頭瞬間易主。傷兵搶到窩頭,立刻弓身,臉朝下,背對王強。雙手捧著又臟又硬窩頭,死命往嘴里塞。仿佛要把整個拳頭吞下。只要咽下,就是他的。
王強腦子空白一瞬,隨即反應。那是他的窩頭!自己也餓得前胸貼后背!他撲上去,想把窩頭搶回。
“我的!還給我!”
他扒拉傷兵的手。傷兵手像鐵鉗,死死護住嘴巴。根本扒拉不動。王強急了,使勁拉扯。感覺傷兵力氣迅速減弱。傷兵身體開始抽搐。眼睛向上翻,眼白變多。雙手離開窩頭,抓向自己喉嚨。喉嚨里發出咯咯聲音。
王強嚇壞了。噎到了?他手足無措。
“來人!快來人!有人噎到!”
他扯嗓子喊。聲音帶哭腔。周圍人,有的搶地上窩頭,有的麻木靠墻。沒人理他。沒人看他一眼。他喊幾聲,聲音變小。絕望看著傷兵。傷兵掙扎微弱,身體一軟,不動了。眼睛圓睜,死死盯著地面。滾落的半個窩頭。
王強呆住了。幾秒后,他猛退一步,跌坐地上。“哇”地哭出來,嚎啕大哭,眼淚鼻涕橫流。以前覺得自己勇敢。可這人命不如草芥的戰場,他徹頭徹尾是個懦夫。后世狗都不吃的雜糧窩頭。沾滿血污泥土的窩頭。竟然活活噎死一個人。太荒謬。太可怕。
他蜷縮身子,雙手抱膝,像無助的孩子痛哭。
肩膀被人拍一下。他抬起淚眼模糊臉。是帶他上城墻的排長,何有剩。何排長拿兩個完整窩頭,塞進王強懷里。他看地上咽氣傷兵,又看哭泣王強。
何有剩嘆口氣。
“當兵吃糧,得會搶!”聲音疲憊麻木。“尤其打仗時候!下回機靈點!”
何排長頭也不回,小跑去找營長。
營長靠著斷墻,望城下敵人陣地。鬼子那邊放飯。風向順風。鬼子飯菜香味,混合肉味,飄過陣地,鉆進國軍士兵鼻孔。那邊傳來鬼子嘻嘻哈哈笑鬧。幾個鬼子站起,敲鋁飯盒,朝城墻方向怪叫,發出刺耳笑聲。
城墻上,國軍士兵死氣沉沉。只有肚子咕咕叫。許多士兵被飯菜香味吸引,探頭探腦望向鬼子營地。他們貪婪吸吮空氣中若有若無香氣,喉結滾動。
營長看見,勃然大怒。
“都他媽不要命!縮回去!”營長吼。
探頭士兵嚇一跳,趕緊縮頭。但晚了。一個士兵反應慢半拍。
噗!沉悶槍響。那個士兵腦袋猛向后一仰。紅白濺一地。身體像木樁,直挺挺向后栽倒,沒了聲息。冷槍。狙殺。
“營長!”何排長跑到營長身邊,聲音焦急。“補充團那幫雜種說,沒人了!一個都補充不了!”
營長臉色鐵青,握緊拳頭。“媽的!”營長低吼。“看樣子,今天交代這兒了。”
何排長臉上帶哀求。“營長,要不再去團部求援?”
營長慘笑。“去過了!團座說,除了伙夫,能喘氣的全頂上去了!”
王強離得不遠,這一切聽得清清楚楚。心一點點沉下去。
營長深吸口氣,聲音嘶啞。“去,何有剩,再去統計一下。”
“咱們營,還有多少能喘氣的!”
何排長眼圈發紅。“統計過了,營長。”
“全營囫圇個兒,還能打的,只有四十多個。”
“算上掛彩沒咽氣的,攏共不到70號人了!”
“營長!求團座!再不來人,三營就真的拼光了!”何排長聲音哽咽。
營長抱著被炸斷、胡亂包扎左掌。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笑聲帶哭腔,帶悲涼絕望。不怕長官罵娘,就怕長官慘笑。這是徹底絕望的笑聲。
笑一陣,營長停下。他看著何排長,目光平靜。“何有剩,別說了。”
“咱們三營,今天到頭了。”
他懷里摸出沉甸甸東西。一根金燦燦小黃魚。他把小黃魚塞進何有剩手里。
“去,找軍需官,淘換點吃的喝的。”
“讓弟兄們,死也當飽死鬼!”
何排長拿小黃魚,眼淚再忍不住,嘩嘩流下。他敬軍禮,抹眼淚,轉身快步離開。
王強看著不知姓名的三營長背影,說不出什么滋味。敬佩?或許有。這時代軍人悍不畏死,讓他震撼。但他自己,絕對做不到如此坦然面對死亡。他也靠著冰冷墻壁,突然笑起。“呵呵。”
“哈哈哈哈!”笑聲變大,歇斯底里。“穿越!穿越!我穿你娘的越啊!”
“這下完了!要徹底交代了!”
“爹!娘!兒子不孝!要先走一步了!”
笑著笑著,他抱頭痛哭。眼淚止不住流。視線模糊,看到了地上的半塊窩頭。他本能地撲過去,污泥里撿起那塊沾滿泥土和血跡的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