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排長沖過來。軍服臟污,臉上全是硝煙。他沖著補充團人群吼:“團座手令,拉一個連的炮灰補充到三營去!”
炮灰。手令直接寫著炮灰。
補充團軍官點人頭,像在羊圈里數牲口。被點到名字,王強身體一僵。恐懼像冰水澆遍全身。
王強和幾個倒霉蛋被劃拉出來。一百多人,塞給那個排長。人群炸開,哭喊聲震天。
排長臉很黑。他猛地掏出盒子炮。
槍響了。哭嚎聲頓停。鴉雀無聲,只有槍聲回音。
“又沒死!”排長怒吼。“等死了再哭!”
死了怎么哭?死了哭什么?荒誕感將他淹沒。
剛才還算稀疏的槍炮聲,驟然密集。尖銳嘯聲劃破天空。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這是魔鬼的呼嘯。
剛止住哭的炮灰們呆立著。王強打個激靈。求生的本能讓他身體一矮,雙手抱住后腦勺。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小炮趴下,大炮蹲下。這是聽老兵油子們吹牛時無意間記住的。手心緊攥著那五顆子彈。求生的本能讓他顧不上別的。
劇震炸開,就在人群里。鬼子一發七十五毫米山炮炮彈。沖擊波將王強掀翻。震飛起來,重重砸在地上。五臟六腑翻涌。惡心感沖上喉嚨。他閉緊雙眼,身體蜷縮。
叮當幾聲響。五顆子彈脫手,撒了一地。
嘩啦啦。不是雨。是泥土、碎石、溫熱粘稠的東西。土腥氣濃烈,血腥味更刺鼻。
咔嗒。硬物砸在胳膊上。疼。他瞇開眼縫。一截斷槍,槍管連著前半截木托,斷口參差不齊。是剛才那名壯丁的。那人呢?王強不敢想。
他趴在地上,臉頰蹭著血泥。大腦嗡嗡響。他聽不見,卻能感覺到。死亡的氣息。求生的本能驅使他。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子彈。他的子彈。搶來的水壺不算武器,那五發子彈是他唯一能戰斗的東西。哪怕一顆也好。
手指觸到一個冰涼圓柱體。一顆。
排長看他還在地上磨蹭,怒火更盛。抓住他后脖頸,像拎小雞一樣提起來。十六歲的王強輕飄飄的。
他晃晃腦袋。嗡嗡聲減弱些許。他看向不遠處。新鮮彈坑冒著黑煙。彈坑周圍,剛才一百號,現在一片狼藉。斷肢殘臂,血肉模糊。地上躺倒一片,呻吟慘叫此起彼伏。
一個炮灰只剩上半身,嘴里咕嘟咕嘟冒著血沫。下半截身體不知去向。他眼睛盯著排長,嘴唇翕動。
“救……”最后一個字沒出口,頭歪,不動了。
一發炮彈,一個連,死傷大半。排長把剩下十幾個囫圇、嚇傻的炮灰用腳踹到一起,像驅趕牲口。
“上!”他怒吼。
嘩啦。排長拉動駁殼槍槍栓。槍口對著幸存者。
王強打個激靈。死亡威脅。他攥緊手里那顆子彈。轉身往城墻爬,手腳并用。不是勇敢,是槍頂在后面。不上現在死,上了晚點死。
爬上城墻豁口,看見一個士兵抱著血肉模糊的大腿慘叫翻滾。城墻上尸體堆疊,血水橫流。斷壁殘垣,幾處被炮火轟開缺口。這里是地獄。怪不得剛才不發槍。
城墻上到處是損壞的武器:步槍、機槍、歪把子。有些炸成零件,有些保持大致形狀。他彎腰,在沒過腳踝的血水泥濘里跋涉。腳下踩著滑膩東西,可能是泥,可能是肉。
他摸到一把步槍,看上去完整,中正式。他抓起來,拉動槍栓檢查。咔噠一聲,一個金屬件掉了下來。槍栓卡死不動。這是一把壞槍。
身體直起一點,臉上閃過絕望。旁邊伸來一只腳,蹬在他腳踝上。噗通。王強摔倒,臉頰擦過地面。嗖嗖。幾發子彈擦著他頭部位置飛過。
一個老兵枯瘦的手一把按住他后頸,把他死死壓在地上。嘶啞的聲音貼著他耳朵炸開:“趴著!你找死啊?!”
王強趴地上,扭頭看。是個老兵,衣服破爛,臉上皺紋深刻,沾滿硝煙。
排長爬上來,沒管王強。彎著腰走向一個渾身是血的軍官。軍官靠斷墻喘氣。
“補充連上來了!”排長報告。
軍官抬眼,眼神麻木。
“人呢?”
排長指向身后,包括王強,稀稀拉拉十來人。“都在這了。”
軍官猛地站直。“不是一個連嗎?”他吼。“這他媽頂多兩個班!”
“糊弄老子?”
排長噗通跪下。“營長饒命!”他嚎啕大哭。“本來有一個連,還沒上城墻,就折了大半!”
營長臉色鐵青,一拳砸斷墻。“完了!全完了!”他怒吼。“鬼子火力太猛!”
他看向排長。“去!馬上去!再給老子要一個連來!”怒吼。“不然陣地頂不住了!”
營長轉頭,看向王強這十幾個面無人色、驚魂未定的補充兵。眉頭擰緊,頭痛欲裂。他們站都站不穩。而自己,一個剛被抓來的壯丁,手里只有一顆子彈,卻要被指派去堵豁口?荒謬。
他看向王強,眼神像釘子一樣扎過來。“你!”營長手指王強。“帶著這幫軟蛋,去把那個豁口給我堵住!”
王強如墜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