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驚蟄。
春雨裹著料峭寒意,將白府檐角的鎏金銅鈴澆得泠泠作響。
桑知漪斜倚在驚鴻院的紫檀雕花椅上,指尖隨著戲臺上的鼓點輕叩扶手。
金絲楠木戲臺浸在雨霧里,伶人水袖翻飛間,恍若游龍穿梭云間。
“夫人!”丫鬟春桃提著裙裎沖進月洞門,發間珠花被雨水打濕,“相爺...相爺把表姑娘接進府了!”
桑知漪的指尖頓在“鳳求凰”的唱詞里。戲臺兩側的琉璃宮燈忽明忽暗,將她的側臉映得半面暖黃半面晦暗:“把西廂房的云錦被褥送去,再添兩盞銀絲炭。”
春桃急得跺腳:“那徐表妹還帶著個小公子...”
“當啷——”茶盞磕在青玉案上,驚得檐下避雨的雀兒撲棱棱飛走。
桑知漪望著戲臺上執手相看的才子佳人,忽覺腕間翡翠鐲子涼得刺骨。
這鐲子是成婚那日白懷瑾親手給她戴上的,十年過去,竟像道掙不脫的枷鎖。
暮色四合時,白懷瑾踏著滿地殘紅而來。
玄色官袍上金線繡的仙鶴振翅欲飛,懷中稚童的虎頭鞋卻沾著泥漿,在他昂貴的云錦上蹭出斑駁痕跡。
“往后昀兒便是你嫡子。”他將孩子往前一送,袖口龍涎香混著奶腥氣撲面而來。
桑知漪望著孩子與徐雯琴七分相似的眉眼,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血淋淋的夜晚。
那時她也是這樣抱著夭折的胎兒,看著白懷瑾為突發心疾的徐雯琴徹夜問診。更漏聲里,徐雯琴貼身丫鬟捧著帶血的帕子從她窗前經過:“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夫人這胎沒了,表姑娘倒要喝上安神湯。”
“白相爺這是要效仿呂不韋?”桑知漪捻起案上凋謝的海棠,嫣紅花瓣碎在青石磚上,“可惜我不是趙姬,做不來這移花接木的戲碼。”
白懷瑾眉頭微蹙。
十年宦海沉浮,他早已練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此刻卻覺得眼前人陌生得可怕。
記憶里的桑知漪總穿著鵝黃衫子,捧著新學的糕點追在他身后,不像現在。
“知漪,莫要任性。”他放軟語氣,伸手去撫她發間的玉簪,“雯琴是寡居之人,昀兒需要嫡母。”
桑知漪偏頭避開他的觸碰。
玉簪突然斷裂,青絲如瀑散落肩頭。戲臺傳來最后一句唱詞:“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十年前你讓我等,等來徐雯琴投湖的消息。”她將斷簪擲進荷花池,驚起一尾紅鯉,“五年前你讓我等,等到她守寡歸京。如今...”池面漣漪蕩開她破碎的倒影,“白懷瑾,我們和離吧。”
驚雷劈開濃云,雨幕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長隨渾身濕透跪在廊下:“相爺!北疆八百里加急——”
白懷瑾深深看她一眼,轉身時官袍掃落案上合巹杯。
杯盞滾進泥水里,桑知漪望著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忽然低笑出聲。
那對杯子是她親手燒制的,窯火灼傷的手指至今留著疤。成婚第一年她日日擦拭,后來發現白懷瑾書房里還收著對纏枝蓮紋的瓷杯——徐雯琴及笄那年燒的。
“夫人!”春桃哭著撲過來,“太醫說您這咳血的毛病最忌憂思...”
桑知漪擺擺手,喉間腥甜再也壓不住。
鮮血濺在戲臺邊的芍藥叢上,像極了那年她藏在食盒底層的合歡花。
雨越下越大,驚鴻院的燈籠一盞接一盞熄滅。
桑知漪蜷在冰冷的貴妃榻上,聽著更漏將最后一絲生機抽離。
恍惚間又回到當年初見,白懷瑾握著書卷從樹下走過,驚落她藏在枝頭的紙鳶。
“姑娘小心。”他接住墜落的紙鳶,指尖染上她特調的梔子香。
更鼓敲過三響,桑知漪望著窗外漸白的天光,突然想起及笄那年娘親說的話:“咱們桑家女兒最忌要強。要強的人...命苦。”
最后一口氣咽下時,她攥著當年白懷瑾題詩的帕子。帕角“白首不離”四個字早被血漬浸透,像場荒唐的笑話。
若有來世...
桑知漪望著梁間結網的蜘蛛,意識逐漸渙散。
她定要做個最混不吝的姑娘,把什么賢良淑德統統喂狗,痛痛快快鬧個天翻地覆。
白懷瑾,我悔了。
……
“姑娘,這已經是府中最為精致的細紗制成的里衣了。”
然而,桑知漪依舊感覺身上所穿的貼身衣物粗糙不堪,猶如荊棘般刺激肌膚,令她感到鉆心的疼痛。
重生一次,不曾想這副血肉之軀也都變得異常挑剔起來。
前世,她身為宰相的寵妻,所穿衣裳均選用最頂級的葛紗面料,輕柔如云朵,四季皆宜,保暖又透氣,十分昂貴。
可現在,她只是一個云英未嫁的黃花閨女。
明明那一夜,她因中毒而噴血不止,誰知,再睜眼,竟在昔日那間閨房中奇跡般地蘇醒!
“姑娘,大少爺來了。”丫鬟青杏掀開珠簾的聲音驚醒了她的怔忡。
桑知漪轉頭望向雕花月洞門,正看見大哥玄色錦袍上暗繡的云紋在晨光中若隱若現。
桑知胤停在屏風前三步處,目光掃過案頭還冒著熱氣的藥碗:“今日可好些了?”他刻意放輕的聲音里帶著探詢,“華清閣的論經大典……”
“大哥。”桑知漪截斷他的話頭,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繡的杏花紋,“墨茵表姐前日便遞了帖子,邀我去問川賞春。”
她抬眼時正撞見大哥蹙起的眉峰,窗欞漏下的光斑落在他腰間懸著的和田玉佩上,晃得人眼疼。
桑知胤上前半步,袖中熏的沉水香混著藥味漫過來:“你素來最愛與文士談經論道,去年花朝節還作過《春賦》。”話到此處戛然而止,他忽然注意到妹妹今日竟穿了件胭脂色織金襦裙,發間銀簪換成了赤金點翠步搖——這分明是要赴女兒家春宴的打扮。
桑知漪垂眸避開大哥的視線,銅鏡里映出窗外半開的海棠。
她記得前世就是在華清閣,白懷瑾握著她的詩箋說“桑姑娘這‘落紅不掃待君歸’一句,倒像是閨怨詞”,那雙含笑的鳳目里藏著淬毒的溫柔。
“大哥看這海棠可好?”她突然起身走向窗邊,裙裾掃過青磚地上斑駁的日影,“前幾日還病得以為再見不著春色,如今倒想學古人秉燭夜游了。”
桑知胤望著妹妹單薄的背影,記得半月前,知漪高燒囈語時攥著他的袖角哭喊,此刻卻像株被春雨洗過的新竹,挺直了不肯彎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