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胤沉吟片刻,走到桑知漪身側,“聽說白侍郎家的公子也會去論經大典。”
話出口便后悔了,果然見妹妹猛然轉身,步搖上的翠羽簌簌亂顫。
桑知漪攥緊窗欞,木刺扎進掌心也渾然不覺。
前世白懷瑾求親時也是這般春光明媚,他站在海棠樹下說“知我如卿,當解此意”,后來卻在洞房夜撫著她的發說“若非你大哥在吏部的門路,我豈會娶你?”
“大哥覺得白公子如何?”她突然輕笑,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點在大哥袖口云紋上,“我昨兒夢見他說‘娶妻當娶賢’,倒像是要效仿梁鴻孟光呢。”尾音帶著少女的天真,眼底卻凝著化不開的寒冰。
桑知胤心頭一跳。
他分明記得前日赴宴時,白懷瑾確曾當眾贊過“娶妻當娶賢”之語。正要細問,卻見青杏捧著件杏子紅披帛進來:“表小姐的馬車已到二門了。”
桑知漪順勢退開半步,任丫鬟為她系上披帛。
“大哥且去赴雅集吧。”桑知漪走到門邊又回眸一笑,日光為她側臉鍍上金邊,“聽說華清閣新換了琉璃瓦,在日頭底下定是極美的。”
桑知胤望著妹妹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檐下銅鈴響得刺耳,他伸手按住腰間玉佩,急忙追了出去。
后花園內,兩株海棠開得正艷,碎金似的日光漏過花枝,在桑知漪月白裙裾上織出斑駁的影。
桑知胤握著青玉柄折扇輕敲掌心,扇骨上懸著的翡翠墜子隨著動作輕顫:“當真不去華清閣?白家公子今日要講《南華經》……”
“大哥莫要取笑。”桑知漪指尖撫過石案上的琉璃盞,盞中青梅酒映出她十四歲的眉眼,“問川池畔的桃花羹,可比經書甜多了。”
桑知胤忽然傾身,折扇挑起妹妹鬢邊垂落的珍珠流蘇:“前日還纏著我要學莊周夢蝶,今日倒嫌起經書晦澀了?”
他目光掃過妹妹發間新換的累絲金簪,忽地壓低聲音:“莫不是……偷偷約了哪家公子?”
桑知漪拈起塊荷花酥,酥皮簌簌落在繡鞋邊:“大哥今日若能在論經會上辯倒白公子,我便把新得的澄心堂紙全贈你。”
她歪頭笑得狡黠,眼底卻泛起前世記憶的漣漪——那年華清閣的杏花雨中,白懷瑾替她拂去肩頭落花時,指尖也是這樣沾著墨香。
桑知胤折扇“唰”地展開,露出扇面題寫的“任天真”三字:“小沒良心的,去年是誰哭著纏著非要跟我一起去?”
“大哥,”桑知漪突然起身,裙擺掃落幾瓣海棠,“時辰不早了。”
轉身時已換上明媚笑靨,將備好的錦盒塞進兄長懷中,“里頭是松煙墨,大哥定能用它寫出驚世文章。”
“姑娘,表小姐還在等您。”桑知胤走后,丫鬟捧著件胭脂紅披風跟上來。
桑知漪望著池塘里的倒影,忽然失笑。
臉蛋明明鮮嫩得能掐出水來,偏生靈魂里裹著三十多歲婦人的滄桑。
她將白懷瑾最愛的白玉蘭簪換成赤金紅寶步搖,對著滿庭春色輕聲呢喃:“這次定要尋個見我簪花而笑,見我素顏亦憐的好郎君……”
尾音散在風里,驚得池中錦鯉甩尾游向更深的水域。
……
寅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白懷瑾指尖的松煙墨已洇透了半張宣紙。
國子監東廂的燭火在青磚墻上投下搖晃的孤影,他盯著《鹽鐵論》上自己批注的“榷酒酤”三字,忽覺荒謬——前世親手廢除的政令,如今竟要當作圣賢文章來研讀。
“啪嗒。”
筆尖墨滴在“平準均輸”四字上,恰如那年桑知漪咳在帕間的血梅。
白懷瑾猛地攥緊筆桿,裂紋順著虎口處的舊疤蜿蜒而上。窗外飄來早開的辛夷花香,混著記憶里苦澀的藥氣,嗆得他喉頭腥甜。
“懷瑾兄又徹夜未眠?”謝鈞鈺拎著牛皮水囊撞開房門,玄色箭袖沾滿演武場的塵灰,“自打上月墜馬醒來,你倒比太常寺的老博士還勤勉。”
白懷瑾不動聲色地掩住宣紙:“殿試在即,總要多溫幾遍《九章算術》。”
謝鈞鈺突然奪過書卷:“昨日楊祭酒夸你《水經注》疏解精妙,要薦你去工部觀政……”他劍眉微挑,“這般著急入仕,莫不是急著娶妻?”
檐角鐵馬“叮當”亂響,驚散了白懷瑾眼前幻影。
他仿佛又看見桑知漪倚著摘星樓的闌干,裙裾在夜風里綻成將熄的焰火:“夫君可知,妾要的從來不是琉璃瓦上的月亮。”
“仲安。”白懷瑾忽然起身,靛青襕袍掃落案頭鎮紙,“若有人贈你滄海明珠,她卻只要山間清泉,該當如何?”
謝鈞鈺怔愣間,晨鐘穿透薄霧蕩開。
白懷瑾已走到廊下,望著國子監烏檐外漸亮的天光。
重檐歇山頂的輪廓與記憶中的御史臺重疊,他下意識去摸腰間魚袋,卻只觸到監生的素銀腰牌。
藏書閣方向傳來早課的書聲,他閉眼默誦前世殿試的策問題目。
永昌二十三年的春旱、漕運改制、邊關互市……
“白兄!”新晉監生抱著書卷匆匆跑來,“楊祭酒讓弟子來問去年黃河凌汛的治理法。”
少年聲音戛然而止——白懷瑾執筆在磚地上勾畫的治水圖,竟與工部存檔的《安瀾紀要》分毫不差。
白懷瑾恍若未聞,朱砂筆尖點在某處河灣:“此處堤壩明年霜降前必潰,當植柳固堤,疏浚支流。”
謝鈞鈺湊近看他:“你何時精通了水利?”
“夢中所得。”白懷瑾碾碎指尖干涸的墨跡,忽然低笑出聲。
前世嘔心瀝血二十年,不及今生監生身份便宜——不必等翰林院磋磨,不必受政敵桎梏,甚至能趕在桑知漪及笄前風光。
桑知漪扔在火盆里的和離書,終將換成他親手寫的婚書——這次他要贈她整條銀河,而非困住金絲雀的琉璃籠!
“懷瑾兄這是要去問川池喂錦鯉?”謝鈞鈺見白懷瑾抬腳就往外走,便甩著袖口湊近,“聽說徐家表妹備了桃花箋……”他話音未落,白懷瑾已錯身踏上石階,青衫掃落幾顆柳芽。
謝鈞鈺反手扣住他腕骨,笑罵:“裝什么正經?上月你盯著徐家馬車出神,墨汁污了半卷《禮記》。”
“徐姑娘自有父兄照拂。”白懷瑾抽回手,“倒是你,昨日射圃比試又輸給武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