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鈞鈺抱臂倚著朱漆廊柱,看白懷瑾撣了撣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徐表妹今日必去問川,你當(dāng)真不去偶遇?”
“不去。”
謝鈞鈺怔忡間,白懷瑾已走出十步開外。
晨霧未散,華清閣的飛檐在杏花煙雨中若隱若現(xiàn)。
白懷瑾勒住韁繩時,青驄馬前蹄濺起的露水打濕了謝鈞鈺的皂靴。
“懷瑾兄如今下馬都比旁人講究。”謝鈞鈺甩著濕透的衣擺,劍穗掃過道旁賣花女的竹籃,“瞧瞧,連小娘子們的絹花都跟著遭殃。”
白懷瑾拂去肩頭落花,襕袍上的銀線云紋在晨光里流轉(zhuǎn)。
“卯時三刻開講,你的《鹽鐵論》注疏可備好了?”
謝鈞鈺突然用劍柄捅了捅他肩膀:“自打上月墜馬,你這雙眼倒像淬了冰。”
他湊近細(xì)看,“昨日考校《水經(jīng)注》,楊祭酒都被你駁得啞口無言,活脫御史臺審犯人的架勢。”
白懷瑾望著廊下魚貫而入的監(jiān)生,忽然瞥見桑知胤月白襕衫的一角——那人身側(cè)空無一人。
“桑知胤的幼弟沒來么……”
他剛開口,謝鈞鈺已截過話頭:“你說桑知漪?聽說他今日缺席,說是往問川池去了。怎么,懷瑾兄如今連垂髫小兒都留心?”
白懷瑾眉頭一皺。
前世桑知漪總愛女扮男裝混進(jìn)詩會,今兒個怎的沒來?
半刻鐘后,論經(jīng)大典正式開始。
……
問川江畔,暮春的柳絮沾在桑知漪月白裙裾上,像落了層將化的雪。
魏墨茵忽地停步,“前日我與母親過來見你時,這病氣還纏在眉間,今兒個倒瞧著精神了不少。”
“勞表姐與姨母掛心。”桑知漪捏著素帕掩唇輕咳,“許是江南濕氣養(yǎng)人。”
她望著江心白鷺掠過水面,想起三日前父親調(diào)任的文書送到時,母親攥著柳家舊印在佛堂跪了整夜。
魏墨茵的絳紅披帛被江風(fēng)卷起,纏住岸邊蘆葦:“母親讓我捎來血燕,說是外祖父親自挑的。”她忽地壓低嗓音,“聽說你爹這次調(diào)職,是柳家在背后扶了一把。”
“表姐慎言。”桑知漪掐斷她話頭。
魏墨茵卻挽住她胳膊輕笑:“怕什么?當(dāng)年姨母下嫁探花郎,可是江北柳氏最轟動的佳話。倒是你,到現(xiàn)在還未說親。”
桑知漪倏地抽回手,紅繩上墜著的玉蟬硌得掌心發(fā)疼。那日母親將蟬佩系在她腕上時說:“柳家女兒生來就是要鳴于高枝的。”
“聽說榮恩侯夫人前日往桑家遞了帖子。”魏墨茵順勢轉(zhuǎn)了話題,“她家三公子剛從北疆回來,倒是與你同歲。”
她貼近桑知漪耳畔,“榮恩侯府的門第,可比當(dāng)年那個寒門探花強得多。”
“表姐!”桑知漪突然劇烈咳嗽,魏墨茵驚得后退半步,卻見她將帕子團(tuán)進(jìn)掌心輕笑:“江南的杜鵑開得艷,染得帕子都紅了。”
好半晌,魏墨茵緩過神來,幽幽嘆氣。
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今兒來的少年郎,最次也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嫡子,你倒好,躲在柳樹后頭裝鵪鶉!”
桑知漪莞爾:“表姐既已許了長泰侯府,何苦勸我……”
“正是定了親才看得明白!”魏墨茵突然拽過她袖口,丹鳳眼映著江面碎金,“你當(dāng)榮恩侯夫人為何急著相看?她家三公子在北疆……”話到此處忽地壓低嗓音,“聽說在軍營養(yǎng)了個胡姬。”
桑知漪指尖掐斷柳枝嫩芽,“女子若是太主動,總歸會被人瞧不起。”
“兵部尚書家的千金徐雯琴,她跟表哥早年訂過親,后來婚雖退了,可她對白懷瑾一片癡心,滿京皆知,金都女子無不動容。”
魏墨茵將柳葉擲入江中,驚起一尾銀魚,“雖說她眼光差得很——那個白懷瑾,空有副好皮囊,實則并非善類。”
江風(fēng)卷著水腥氣撲面,桑知漪聽見自己喉間發(fā)出怪異的輕笑:“表姐怎知他性子不好?”
“昨日詩會他當(dāng)眾諷徐雯琴是‘塞北蠻婦’。”魏墨茵扯著披帛冷笑,“要我說,徐家妹子就該用馬鞭抽爛他那張破嘴,也好過熱臉貼上冷屁股。”
桑知漪掌心的柳葉碎成青汁。
前世洞房夜合巹酒潑濕床褥時,白懷瑾瞇著眼沖他直笑:“桑姑娘這般矜持,倒像是我強娶的。”
他指尖劃過她顫抖的唇時,哪里是表姐口中的這般清冷模樣?
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
桑知漪抬起頭來,只見官道上一騎胭脂色駿馬踏碎滿地殘陽,少年銀甲折射的光刺痛了她眼底深藏的暮氣。
“那是衛(wèi)國公府的謝小將軍。”魏墨茵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上月及冠禮,半個京城的姑娘都往國公府扔香囊呢。”
桑知漪望著馬背上挺拔的身影,朝氣蓬勃,正是鮮衣怒馬少年時。
“聽說他父兄都在北疆。”魏墨茵突然貼著她耳畔輕笑,“表妹若是對他有意……”
“表姐說笑了。”桑知漪絞緊帕子,指節(jié)泛白。
二十七歲的魂靈在她十四歲軀殼里震顫,那少年策馬而過的朝氣灼得她眼眶發(fā)疼。
謝鈞鈺忽地勒馬回望,劍穗上纏著的銅鈴叮咚作響。桑知漪慌忙垂首,卻見水中倒影里的自己雙頰飛紅——這副身子竟還會為少年郎悸動?
“瞧見那柄青霜劍沒?”魏墨茵扯著她袖口,“上月春獵,他單槍匹馬獵了頭黑熊!比白懷瑾那等繡花枕頭強上百倍。”
桑知漪指尖掐進(jìn)掌心。
“謝小將軍!”對岸忽有少女嬌呼,帕子如雪片紛飛。
謝鈞鈺揚鞭打馬而過,銀甲在暮色中劃出流星般的弧光。
魏墨茵突然扳過她肩膀:“你臉怎么這樣燙?”鎏金護(hù)甲硌得她生疼,“莫不是真瞧上……”
“我瞧上他腰間玉玨了。”桑知漪抽回手輕笑,“父親書房缺個鎮(zhèn)紙。”
她望著江心破碎的夕陽,喃喃低語:“衛(wèi)國公府的玉料,想必極好。”
魏墨茵丹鳳眼微瞇:“少拿姨父當(dāng)幌子!你方才眼神可有點古怪……”
馬蹄聲漸遠(yuǎn),桑知漪撫過被江風(fēng)吹亂的發(fā)髻。
十四歲的身子會為少年臉紅心跳,二十七歲的魂靈卻記得臨死前滿嘴的苦血。
她忽然抓起石欄邊的柳枝:“表姐可知,衛(wèi)國公夫人最厭柳樹?”
魏墨茵愕然。
桑知漪將柳枝編成環(huán)戴在腕間:“去歲花朝節(jié),謝小將軍為護(hù)株垂柳,險些挨了家法。”
她望著官道盡頭飛揚的塵土,“這樣心軟的人,如何在吃人的朝堂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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