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森的銅鈴眼瞪得幾乎要迸出眼眶,顴骨上的刀疤在暮色里泛著青。我分明看見他纏滿骷髏念珠的右手已經按在刀柄上,牛皮刀鞘與黃銅裝飾環發出細碎的摩擦聲。央措卻恍若未覺,袈裟掃過門廊時沾了夜露,月白色衣料洇出深色水痕,像宣紙上暈開的墨。
"上師法號怎可直呼?"辛森的漢語帶著生澀的喉音,腰間藏刀撞得廊下銅鈴叮當作響。我望著這位鐵塔般的漢子,忽然想起去年在加德滿都看見的摔跤手,他們渾身涂滿朱砂,肌肉虬結如盤龍。
央措忽然轉身,九眼天珠擦過辛森額間的金剛痣。原本怒目圓睜的漢子瞬間松弛,像被抽去筋骨的牦牛轟然跪倒。"陳先生有大智慧。"小沙彌踮腳去夠博古架上的轉經筒,月光透過鎏金銅罩在他臉上投下流轉的光斑。我注意到這孩子赤足站在大理石地面上,腳踝系著褪色的五彩經幡。
客廳水晶吊燈突然爆裂,辛森三人合十退至雨幕中。他們的僧袍被夜風掀起,露出腰間綴滿綠松石的銀鞘短刀。我望著央措沾了水漬的僧鞋,忽然想起他進門時觸碰門楣的舉動——那聲幾乎聽不見的嘆息,像是對整個塵世污穢的悲憫。
"港島的水,連澆花都不配。"他忽然開口,袈裟下擺掃過監控探頭。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廚房,李伯正縮在琉璃臺后,不銹鋼鍋鏟映出他驚恐變形的臉。灶臺上煨著的佛跳墻發出咕嘟聲,混合著檀香竟生出幾分詭異。
"充滿銅臭和怨氣。"央措重復道,指尖撫過供桌上斑駁的銅燭臺。那燭臺是前朝遺物,燭臂上雕著倒懸的蓮花,花蕊處積著厚厚的蠟油。我瞥見辛巴在門外朝小沙彌打手勢,后者從懷中掏出紫銅香爐,爐身斑駁的銅銹下隱約露出半張忿怒相神臉。
客廳水晶吊燈突然爆裂,所有電子設備同時黑屏。掛鐘的銅擺停在羅馬數字Ⅷ,我的歐米茄腕表也凝在9點17分。"監控是蘇小姐裝的。"我摸出抽屜里的干擾器,鋁殼上還留著她的口紅印,"防著樓下那對同性戀情侶吵架摔東西。"
央措盤腿坐在波斯地毯上,袈裟里的檀香混著蘋果香漫開。他忽然抓起茶幾上的供水杯,五指收攏時水面泛起漣漪,再展開時杯中已盛滿淡紅色液體。"庫庫里峰的冰洞。"他舔去唇邊水漬,僧袍無風自動,"蘭陀庫林活佛的手札里叫它'死神之牙'。"
我望著他腕間天珠折射的血色,忽然想起混江龍醉后說的胡話。那個滿臉刀疤的老水手用缺指的手掌拍打著船舵:"藏邊尋寶,三車黃金夠買下半座港島……"他說話時,船艙木梁上懸著的銅鈴正被江風撞得叮當作響。
"那是超越黃金的東西。"央措突然咬下蘋果,清脆的斷裂聲讓辛巴豎起了耳朵。窗外維多利亞港的夜霧漫進來,帶著咸澀的海風。我望著他鼓動的腮幫,忽然意識到這孩童般的舉動下藏著怎樣古老的靈魂。去年在珠峰大本營遇見的苦修者,也是這樣邊咀嚼風干的牦牛肉邊談論輪回。
"庫庫里峰死亡率67%,去年四支登山隊……"我話音未落,央措已將果核含在腮邊。他的咀嚼聲混著檀香,在寂靜的客廳里格外清晰。"漢地有云'倉廩實而知禮節',可對?"他說話時,果核在腮邊鼓起又消下去,像某種神秘的計時器。
我盯著他鼓動的腮幫,忽然想起邁易臨終前攥著的青紅果。那位英國探險家的帳篷里,整夜回蕩著藏鈴的聲音。"當你說'為什么吃飯',答案不在米面,而在饑餓。"檀香突然轉濃,辛巴捧著紫銅香爐進來時,爐底未燃盡的藏香灰簌簌落在波斯地毯上,拼出曼陀羅形狀。
"藏邊每個香爐都有故事。"央措指尖撫過神臉凹陷的眼窩,香爐上的綠銹簌簌掉落,"這個曾盛過空行母的眼淚。"他突然將香爐倒扣,爐底灰燼間露出半顆青紅果核。我望著那核桃般大小的果實,想起邁易筆記本邊緣的鬼面涂鴉,那些線條在酒精作用下扭曲成詭異的笑臉。
"青紅果能通神智。"央措像看穿我的心思,"配著藏檀……"他忽然抓起香爐猛然擲向空中,銅器在月光下翻飛,落地時竟變成轉經筒,筒身密密麻麻刻著六字真言。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我不需要致幻劑。"
窗外忽然傳來夜梟的嘯叫,掛鐘的銅擺開始逆向旋轉,我的腕表指針瘋狂打轉,最后停在羅馬數字Ⅻ。央措的影子突然拉長,在墻上投出丈許高的身形,他的瞳孔泛起金芒:"時間于神佛亦無意義。"
轉經筒自動旋轉,發出流水般的嗡鳴。1999年寒冬,尼泊爾察多亞村的夜空被極光撕開裂縫。我降生那夜,全村母牛都跪向北方,接生婆說羊水泛著蓮花清香。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鬼墓'。"
我后頸寒毛倒豎。混江龍酒醉畫在船艙的符號,邁易筆記本邊緣的鬼面涂鴉,此刻都在檀香里翻騰。鬼墓,摩蘇爾以北的沙漠綠洲,蘇美爾神話中的冥界入口。傳說中,那里生長著能讓人死而復生的血梧桐。
央措眼中閃過訝色,旋即被笑意取代:"蘭陀庫林活佛圓寂前,曾在鬼墓靜坐四十九日。"他忽然伸手虛抓,墻上的轉經筒竟飛入他掌心,"活佛的思想如同種子,在我轉世時……"辛巴突然發出低吼,供桌上的酥油燈齊刷刷熄滅。
黑暗里,我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央措將香爐按回原處時,青銅與木桌相碰,發出清越的龍吟聲。檀香將盡,我瞥見香爐底部刻著細小的"卍"字,每個符號里都藏著骷髏頭的輪廓。那些空洞的眼窩似乎正盯著我,帶著某種古老的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