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捧著褐色方盒進來時,廊外的雨正打在芭蕉葉上,淅淅瀝瀝敲出滿室清響。他枯瘦的手指在盒面上摩挲,牦牛皮泛著經年的油潤光澤,四角包著的云頭紫銅片已氧化成孔雀綠。"小赤佬,這里面怕是裝著秤砣。"他壓低聲音,喉結在松弛的皮膚下滾動,"要我說,趕緊讓張隊那幫人……"
"不妨事。"我接過盒子,沉甸甸的分量確實壓著金屬特有的涼意。盒面浮雕的六字真言在臺燈下泛著金粉,紫銅搭扣上的饕餮紋竟與故宮藏品有幾分相似。李伯忽然轉身,藍布衫下擺掃過青磚地面:"灶上煨著雞米粥,方小姐若肯賞臉……"話音未落,人已哼著"蘇三起解"往樓下去了。
我旋亮大燈,牛皮紋路里滲出的藏香氣息愈發濃烈。指尖觸到搭扣機關時微微發顫——不是怕,而是某種似曾相識的悸動。銅片彈開的剎那,滿室流動著翡翠般的光澤。十二根金條臥在墨綠緞子上,像是沉睡的古劍,每塊側面都陰刻著蘭陀庫林活佛教派的蓮花火炬紋。
"民國初年的貨色。"我對著臺燈端詳橫截面,金匠的鏨刻痕跡里凝著百年塵埃。這些黃澄澄的金屬在我眼里不過是壓縮過的陽光,可緞面繡滿的六字真言卻讓我指尖發燙。最老的"唵"字針腳已泛黃發脆,新繡的"嘛"字絲線還泛著朱砂紅——這顯然不是尋常的禮盒。
手機在博古架上震動時,辛巴正用濕鼻子拱我的腳踝。來電顯示"未知號碼",聽筒里傳來孩童的奶音:"陳先生,金條可還合心意?"
"央措?"我踱到雨幕飄進的窗邊,"你該叫我叔叔。"
"輪回里的事,誰又說得清長幼。"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蒼老,像是老僧在撥動銅磬,"況且您手里攥著的,本該是鷲峰如意珠的底座。"
我猛地攥緊手機,金條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你在哪兒?"
"已經在您家巷口了。"雨聲中傳來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不過辛巴它們腳程快,該比汽車先到。"
掛斷電話時,李伯正在樓下洗蘋果。水龍頭開得極大,水柱沖刷著紅青相間的果皮,不銹鋼盆撞得水池叮當響。"小客人喜歡吃這種一半紅一半青的日本富士。"他頭也不抬,抹布在玻璃果盤上擦出吱呀聲,"十二顆,不多不少。"
我望著樓梯口滲下的水漬,突然想起央措電話里的稚氣:"您書房里供著五方佛,可西北角那尊藥師佛是贗品。"李伯突然直起腰,抹布甩得噼啪作響:"書房不潔凈!得用雨水擦三遍地板!"
夜色漸濃時,辛巴突然豎起耳朵。院門被叩響前,我沒有聽到任何汽車引擎聲。開門時銅環上的獅頭撞在門框,發出沉悶的嗡鳴。雨霧中站著三個身影,穿棗紅僧袍的兩位垂首合十,中央的雪青袈裟小沙彌正仰臉沖我笑,眉心朱砂痣紅得像是新摘的櫻桃。
"央措活佛駕到,有失遠迎。"我彎腰時瞥見他腳上的蓮花紋僧鞋,泥水未沾分毫。他雙手結著復雜的手印,像是大雪山盛開的雙色蘭花:"陳先生,該稱我央措。"他的瞳孔在路燈下泛著琥珀色波紋,"拿回如意珠前,不過是具行走的臭皮囊。"
李伯不知何時出現在樓梯口,托盤上的青花茶盞盛著琥珀色茶湯。辛巴蹲在門檻邊搖尾巴,尾巴尖沾著夜露。"請用茶。"我將茶盞推向央措,他合十時僧袍拂過桌面,十二顆蘋果突然齊刷刷滾向瓷盤,擺成曼陀羅形狀。
央措捧起茶盞時,腕間的九眼天珠撞在瓷壁上,清越的聲響讓我后頸發麻。"陳先生可聽說過'龍脈守護者'?"他吹開浮葉的稚氣模樣,說著卻像百歲老僧講經,"圣女手中的如意珠,是打開香格里拉之眼的關鍵。"
我忽然想起邁易臨終前畫的符號,太極魚與銜尾蛇在茶煙里糾纏:"那盒子……"
"是扎什倫布寺的貢品盒。"央措指尖撫過僧袍上的金線,"1937年某位活佛赴京時,用它裝過班禪大師的舍利子。"他忽然傾身向前,天珠的涼意穿透茶湯,"您嗅到薔薇香了嗎?圣女該在離此三條街外的咖啡館里,喝著半糖拿鐵等您。"
李伯突然在樓下摔碎瓷碗。我沖下樓時,他正跪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不銹鋼盆盛著雨水,水面漂浮著半片薔薇花瓣。"小客人說……說書房該擺白水晶簇……"他渾濁的眼珠映著水晶折射的光斑,"可咱們家沒有……"
央措的笑聲像銀鈴般從樓上傳來:"李伯莫急,貧僧袖中自有乾坤。"他攤開掌心時,十二顆水晶原石突然出現在緞面盒中,排列成北斗七星狀。辛巴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搭在我肩上,熱烘烘的鼻息噴在耳后:"該出發了,圣女等不得。"
我望著窗外漸歇的雨絲,忽然想起閆東錫檔案袋上的鋼印。當央措的袈裟拂過門楣時,滿室異香中混進一絲硝煙味。這味道像極了邁易尸袋里浸透的血氣,又像是璐璐蝴蝶刀上的鐵銹氣息。
"陳先生,"央措突然回頭,眉心朱砂在暗處泛著血光,"您聽過《格薩爾王傳》里'降魔十二珠'的典故嗎?"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空靈,像是無數僧人在誦經,"咱們現在,正缺第七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