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牧府庫房送來的精鐵，果然是好東西。
潘鳳捧著那塊泛著烏青色的鐵錠，仿佛捧著一塊稀世珍寶。
他特意尋訪了冀州城里手藝最好的老鐵匠，對方驗看那塊精鐵時，眼睛瞪得像銅鈴，連連贊嘆是百煉好鋼，只說修復那把開山斧綽綽有余，甚至還能讓斧頭更加堅韌鋒利。
潘鳳放下心來，將斧頭和精鐵都鄭重交給了老鐵匠，并再三叮囑，工錢不是問題，務必用心打造。
老鐵匠拍著胸脯保證，一定不負將軍所托。
解決了心頭一件大事，潘鳳感覺輕松不少。
回到潘府，靈雎已經沏好了熱茶，安安靜靜地在廊下等著。
小丫頭越來越懂事，也越來越粘人，府里的下人早已把她當成了半個主子看待。
潘鳳喝著熱茶，看著靈雎捧著一本蒙學讀物看得認真，心里難得地生出幾分歲月靜好的錯覺。
或許，就這樣在冀州當個吉祥物，養養傷，逗逗小丫頭，偶爾去韓馥那里刷刷存在感，等那幾位大佬發力，就在這亂世里謀得一方凈地。
“報——！將軍！不好了！”
一名親兵連滾帶爬地沖進院子，臉色煞白，聲音都變了調。
潘鳳心里“咯噔”一下，那點安逸的錯覺瞬間煙消云散。
他猛地站起身：“出什么事了？慌慌張張的！”
“城南……城南大營的第三號糧倉，走水了！火勢太大，根本撲不住！整個糧倉……怕是都燒沒了！”
親兵喘著粗氣，幾乎是哭喊著報出這個消息。
“什么？！”
潘鳳腦子“嗡”的一聲。
城南大營三號倉？那不是田豐前段時間剛剛接手，用來統一調配管理秋收新糧和部分軍糧的最大倉庫嗎？
里面囤積的糧食，足夠冀州數萬兵馬數月之用，更是支撐田豐后續屯田計劃的重要物資！
這把火，燒掉的不僅僅是糧食，更是冀州剛剛燃起的希望！
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樣飛速傳遍了整個冀州城，尤其是官場，如同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千層浪。
次日一早，冀州牧府議事廳。
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韓馥鐵青著臉坐在主位上，一夜未眠，眼下烏青一片，眼神里是難以遏制的怒火和焦慮。
階下，文武官員分列兩旁，個個神情凝重，但仔細看去，某些人的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田豐站在隊列前方，面沉如水，嘴唇緊抿，昔日剛直銳利的眼神此刻也蒙上了一層陰霾。
他負責的糧倉出了如此驚天大事，無論如何都難辭其咎。
“說！都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韓馥猛地一拍桌案，聲音嘶啞，“好端端的糧倉，怎么會突然起火？還燒得如此干凈利落！負責守衛巡查的人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一名負責城防的武將連忙出列，惶恐道：“主公息怒！火起之時，風勢極大，火借風勢，蔓延極快。倉中又都是干燥谷物，一點就著。守衛發現時已經晚了，雖奮力撲救，奈何……奈何……”
“夠了！”
韓馥煩躁地打斷他，“我問的是起火的原因！”
這時，一名年近中年，穿著老舊官服的文官顫巍巍地走了出來，正是韓馥的老部下，也是潁川士族的代表人物之一，郭圖。
“主公，”他先是痛心疾首地嘆了口氣，“城南三號倉，乃我冀州糧草重地，如今毀于一旦，損失慘重，屬下萬分痛心！然痛定思痛，此事絕非偶然！”
他話鋒一轉，目光若有若無地瞥向田豐：“自我冀州革新以來，諸多事宜皆交由新任官員處置。這糧草調度、倉儲管理，更是田別駕一手操持。田別駕年輕有為，銳意進取，我等本是欽佩的。只是……”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如此重要的糧倉，防火防盜乃是重中之重！如今卻在一夜之間化為灰燼，守衛竟然后知后覺，連起火原因都說不清楚！這其中，難道就沒有管理上的疏忽，用人上的不當嗎？田別駕，你總攬糧草大權，難道不該給主公，給冀州一個交代嗎？”
郭圖的話音剛落，立刻就有幾名官員附和起來。
“郭計吏所言極是！糧倉重地，豈容兒戲！”
“聽聞田別駕近日忙于屯田，四處奔波，或許……是對倉儲之事有所懈怠？”
“哼，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火燒得也太旺了些！直接把咱們冀州的家底都快燒光了！”
“主公！糧草乃國之命脈！此事必須嚴查！給死難的守衛一個交代！給冀州的百姓一個交代！”
一句句指責，像一根根毒刺，扎向田豐。
他們避而不談縱火的可能，卻將矛頭死死對準田豐的管理責任，甚至隱隱暗示他能力不足，不堪重任。
田豐臉色愈發難看，他上前一步，拱手道：“主公，糧倉失火，豐身為總領，確有不可推卸之責！但若說豐玩忽職守，絕無此事！每日巡查記錄俱在，各項防火措施亦有布置……”
“記錄？措施？”
郭圖冷笑一聲，“若真有措施，為何還會失火？莫非那些記錄都是做給人看的？田別駕，你年輕氣盛，急于求成，或許是好意，但經驗不足，用人不察，才釀成如此大禍！如今冀州損失慘重，若不嚴懲以儆效尤，日后如何服眾？”
“你！”
田豐氣得須發皆張，卻一時間難以辯駁。
糧倉確實是在他手上燒掉的，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韓馥看著眼前的情景，心中的怒火漸漸被疑慮和動搖取代。
郭圖等人的話雖然刻薄，但并非全無道理。
糧倉失火是事實，損失巨大也是事實。
田豐雖然能力強，但畢竟年輕，驟然身居高位，會不會真的因為經驗不足或者急功近利而出了紕漏？
最近反對田豐三人的聲音一直沒斷過，現在出了這么大的事……
他看向田豐的眼神，不由得帶上了一絲審視和懷疑。
潘鳳站在武將隊列里，看著這熟悉的栽贓陷害戲碼，心里直罵娘。
這幫老狐貍，果然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這么狠，直接打蛇打七寸，沖著田豐負責的糧草來的！
這要是把田豐搞下去了，他辛辛苦苦忽悠來的班底可就塌了一半！
不行，絕對不能讓他們得逞！
潘鳳腦子飛快轉動，失火？早不燒晚不燒，偏偏在田豐改革卓有成效，觸動他們利益的時候燒？
而且燒得這么“恰到好處”，連原因都查不清？這要是沒鬼，他直接把開山斧吃了！
他悄悄觀察著沮授，沮授站在文官隊列中，一直沉默不語，但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叫囂最兇的那幾個人，顯然也在思考著什么。
潘鳳心中一動，對了，沮授！
這大佬心思縝密，搞不好早就覺得不對勁了！
趁著眾人爭論不休，議事廳內一片嘈雜之際，潘鳳悄悄挪了幾步，靠近沮授，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壓低嗓門嘀咕了一句：“沮先生，你說這火，會不會是有人故意放的？就是為了陷害田先生？”
他故意裝出一副不太確定、只是隨口猜測的語氣。
沮授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震，猛地轉頭看向潘鳳，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恍然和銳利。
他深深地看了潘鳳一眼，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無雙上將”。
潘鳳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一直盤旋的迷霧！
對啊！為什么所有人都只盯著田豐的“失職”，卻沒人去深究這火起得為何如此蹊蹺？
守衛再懈怠，也不可能連一點起火的痕跡都找不到。
除非……是有人精心策劃，故意縱火，并且提前掃清了痕跡。
目的，自然就是扳倒風頭正勁的田豐！
沮授不再猶豫，立刻排眾而出，對著韓馥深深一揖：“主公！糧倉失火，事關重大，田別駕確有監管之責。然則，火災原因尚未查明，若僅憑失火便重懲功臣，恐令有心者快，無辜者寒心！”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過了嘈雜的爭論。
“依屬下之見，當務之急，并非追究責任，而是徹查火災真相！究竟是天災意外，還是……人禍？”
沮授的目光掃過郭圖等人，意有所指，“懇請主公準許，由屬下親自帶隊，會同廷尉府、城防營，封鎖現場，仔細勘驗，務必查個水落石出！若是意外，該罰則罰；若真是有人暗中搗鬼，栽贓陷害，也絕不能放過！”
郭圖等人臉色微變，沒想到沮授會突然提出徹查。
韓馥此刻也是焦頭爛額，聽沮授這么一說，覺得有理。
直接處罰田豐，他確實有些不忍心，畢竟是自己看重的人才。
徹查真相，也能堵住悠悠眾口。
“好！”
韓馥略一沉吟，便拍板道，“就依公與之言！此事由你全權負責，務必盡快查明真相！在此之前，田豐暫且……停職反省！”
雖然還是給了個“停職反省”，但比起直接定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田豐感激地看了沮授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瞟了潘鳳的方向一眼，默默退到了一旁。
郭圖等人雖然有些不甘，但也無法公然反對徹查，只好暫時作罷，只是眼神交匯間，多了幾分陰翳。
潘鳳松了口氣，總算暫時穩住了局面。
但他也知道，這只是開始。
既然對方敢放火，就一定留了后手，沮授的調查，絕不會輕松。
他看著沮授領命而去那沉穩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面色各異的官員，感覺自己好像又不小心，把腳伸進了一個更深的泥潭里。
冀州的這場暗流，比他想象的還要洶涌。
他下意識的想握住斧柄，但是手中空空如也，斧頭哥還在鐵匠鋪里。
沒有斧頭哥在身邊，心里總覺得有點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