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三號糧倉的廢墟,像一頭被燒焦的巨獸,癱臥在清晨的寒風中。
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混雜著谷物燒毀后特有的酸腐氣息。
到處是斷壁殘垣,焦黑的木梁七零八落地插在灰燼堆里,偶有未熄的火星在風中閃爍,無聲述說著昨夜那場災難的慘烈。
沮授領著一隊精干的吏員和幾名經驗老到的仵作和軍中火長,走進了這片廢墟。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著詢問守衛,而是背著手,緩步繞著廢墟走了一圈。
他臉色很平靜,眼神卻像鷹一樣銳利,仔細觀察著每一處細節:風向的痕跡、火勢蔓延的路徑、灰燼的顏色和厚度、殘存墻體的燒灼程度。
“公與先生,守衛都已帶到,隨時可以問話。”一名廷尉府的官員上前稟報。
沮授微微頷首,目光卻落在一處角落的灰燼上,那里似乎比別處更黑,結塊也更嚴重。
“不急。”
他蹲下身,用隨身攜帶的小鏟輕輕撥開表層的灰燼,捻起一點放到鼻尖嗅了嗅,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去查驗倉儲記錄,特別是近三日的出入庫記錄,以及所有當值守衛的名冊、背景,重點核查是否有異常債務或近期與人結怨。”
他站起身,又指向幾處燒毀最嚴重的支撐柱底部:“把這些地方的灰燼都仔細收集起來,分類封存。”
命令被迅速執行下去。沮授開始逐一詢問昨夜當值的守衛。
他的問題并不直接,往往從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入手,比如夜里的風聲、狗吠、巡邏的具體路線和時間點,以及他們各自的位置和所見所聞。
守衛們大多惶恐不安,回答時顛三倒四,但沮授總能敏銳地捕捉到其中的矛盾和疑點。
比如,幾名守衛都說火勢是從糧倉西北角起來的,但昨夜明明刮的是東南風,火借風勢,應該向東南蔓延才對,為何西北角燒得最徹底?
又比如,有守衛聲稱聽到了異響,但具體是什么卻說不清楚。
還有負責夜間鎖閉大門的倉吏,堅稱所有門鎖完好,是火勢太大燒毀了門閂,可沮授在廢墟邊緣發現了一把被燒得變形、但明顯有撬動痕跡的銅鎖。
線索一點點匯集,但都還零碎,無法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沮授陷入了沉思,這火起得太快,太猛,太干凈了,仿佛有人刻意抹去了痕跡。
與此同時,潘府,潘鳳坐立不安。
田豐被停職,雖然只是暫時的,但如果沮授查不出所以然,那幫老狐貍肯定會借題發揮,到時候韓馥耳根子一軟,田豐就真危險了。
他那“無雙上將”的金字招牌,也不能天天用啊。
“不行,得想個辦法幫幫場子。”
潘鳳在院子里踱步,腦子里飛速運轉。
現代刑偵常識告訴他,這種毀尸滅跡式的大火,多半有人為因素,不是意外,就是縱火。
要縱火,還得燒得這么徹底,要么用了助燃物,要么就是多點引燃。
怎么把這個思路“不經意”地傳遞給沮授呢?
直接去說,顯得太刻意,而且他的確也不懂刑偵。
靈光一閃,潘鳳想到了靈雎。
小丫頭心思細膩,又喜歡在府里跑來跑去,說不定能發現什么被忽略的細節。
“阿雎,過來。”
潘鳳招手叫過靈雎,指著地圖上城南大營的位置,“你知道糧倉失火的事情嗎?”
靈雎點點頭,小臉上滿是擔憂:“嗯,府里都在說,糧倉燒沒了,很多人都要餓肚子了。”
“阿雎真聰明。”
潘鳳摸摸她的頭,狀似隨意地問,“那你有沒有聽說,糧倉是怎么燒起來的?或者,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事情?”
靈雎歪著頭,認真地回憶起來,片刻后,她搖搖頭:“奇怪的人沒看到,那天晚上風很大,嗯……很大很大,我睡覺的時候,聽到窗戶一直在響。”
“風很大?”
潘鳳心中一動,引導著問,“除了風大呢?還有什么特別的嗎?比如,有沒有聞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靈雎又仔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味道?對了!我那天晚上起夜,好像聞到一股……一股油的味道,香香的,又有點刺鼻,跟平時廚房用的油不一樣。”
油的味道?潘鳳精神一振,助燃劑!
古代常用的縱火油不就是桐油、松香油之類的嗎?味道濃烈,燃燒猛烈。
“阿雎真厲害!”潘鳳夸贊道,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他立刻寫了一張字條,讓親兵悄悄送去給沮授,字條上只有一句話:“查火油,嗅焦土,風助西北,異香可尋。”
字條很快送到了沮授手中。
他正在廢墟中勘察,看到字條上的內容,先是一怔,隨即眼中精光爆閃。
火油?異香?風助西北?潘鳳!又是潘鳳!
這家伙,到底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雖然心中疑惑,但沮授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召來火長,吩咐道:“仔細查驗灰燼,尤其是西北角一帶,務必分辨是否有油類助燃之物!再找幾個嗅覺靈敏的軍士,讓他們細嗅焦土,辨別是否有異香殘留!”
軍士們領命而去,在廢墟中更加仔細地搜尋起來。
很快,一名火長在西北角一處坍塌的墻角下,發現了一些浸透了油脂的碎布和尚未燃盡的陶罐殘片。
陶罐里殘留著一種特殊的油狀物,湊近一聞,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類似松香油的異味!
“公與先生!找到了!找到了助燃之物!”火長興奮地跑來稟報,將證物呈給沮授。
沮授接過碎布和陶罐殘片,仔細查驗,又親自嗅了嗅,臉色愈發凝重。
果然是人為縱火!而且用了助燃物,才能在短時間內造成如此巨大的火勢!
潘鳳,竟然連這個都猜到了!他到底是如何洞察到如此細微之處的?
“立刻封鎖現場,擴大搜查范圍!”
沮授當機立斷,下令道,“重點搜查西北角附近,以及通往糧倉的各個入口,務必找到縱火之人留下的痕跡!”
隨著調查的深入,更多的證據被挖掘出來。
仵作在灰燼中找到了一些被燒毀的火折子碎片。
吏員在盤查出入庫記錄時,發現近半個月以來,三號倉的桐油消耗量異常增加,遠超正常損耗。
而當沮授正在核對守衛名冊和背景資料時,一份倉吏“張三”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卷宗所述此人嗜賭成性,欠下巨額賭債,最近還頻繁出入城中一家**。
“傳喚倉吏張三!”沮授眼神一凜,心中已經有了大致的輪廓。
張三很快被帶到。他身材矮小,面色蠟黃,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
面對沮授的盤問,張三起初還極力狡辯,聲稱自己對失火一事毫不知情,桐油消耗異常是因為“天熱揮發”,賭債是“個人私事”。
但沮授的審問技巧何等高明?他沒有直接質問張三是否縱火,而是從賭債入手,旁敲側擊,步步緊逼,又輔以確鑿的證據和證人證詞,一點點瓦解張三的心理防線。
“張三,你可知挪用倉儲物資,私自外賣,是何罪名?”沮授目光如炬,盯得張三額頭冒汗。
“小……小的……小的不知公與先生何意……”張三聲音發顫,眼神躲閃。
“不知?那這些**放貸的賬簿,你又作何解釋?”
沮授將一疊賬簿摔在張三面前,上面清清楚楚地記錄著張三向**借貸的數額和日期,以及近期頻繁的借款和還款記錄,數額巨大,與他的俸祿收入完全不符。
張三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還有,這幾日三號倉桐油消耗異常,出庫記錄上都有你的簽字。你說是天熱揮發,可這幾日冀州連日陰雨,何來天熱之說?這些桐油,究竟去了哪里?”沮授厲聲質問,語氣咄咄逼人。
張三徹底崩潰了,心理防線瞬間瓦解,“我說!我說!是……是郭計吏……是郭圖大人指使我做的!”
他嚎啕大哭,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如何被郭圖收買,如何勾結守衛,如何偷偷運出桐油,又如何在夜里潛入糧倉縱火的經過,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來。
原來,郭圖早就對田豐等人心懷不滿,認為他們是外來戶,搶奪了潁川士族的權力和利益。
糧倉失火事件,正是他精心策劃的一場陰謀,目的就是要借機扳倒田豐,打擊韓馥的改革派勢力。
他先是利用倉吏張三挪用桐油,暗中囤積,然后又指使張三在夜里潛入糧倉,用桐油引燃大火,并收買了部分守衛,讓他們在事發后裝作不知情,誤導調查方向。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還特意選在了風勢最大的夜晚,并制造了守衛“失職”的假象,企圖將所有責任都推到田豐身上。
人證物證俱在,真相大白。
沮授立刻將張三和涉案守衛逮捕,并將調查結果和證據,連同郭圖指使縱火的供詞,一并呈報給了韓馥。
夜幕下的冀州牧府,韓馥再次陷入震怒。
韓馥看著呈上來的供詞和證物,氣得渾身發抖,猛地將案卷摔在地上,“郭公則!好一個郭公則!我待他不薄,他竟敢如此陰險歹毒,陷害忠良,動搖冀州根基!簡直是罪該萬死!”
他立刻下令,將郭圖逮捕下獄,嚴加審訊,并抄沒家產,以儆效尤。
燈火通明的議事廳里,韓馥親自扶起田豐,滿臉愧疚地說道:“元皓,是我錯怪你了!我險些被奸人蒙蔽,鑄成大錯!幸虧有公之相助,才得以查明真相,還你清白!我真是慚愧,明日議事,我定在諸公面前為你洗脫冤屈!”
田豐激動得熱淚盈眶,哽咽道:“主公言重了!屬下蒙主公信任,委以重任,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些許委屈,不足掛齒!只要能為主公分憂,為冀州百姓謀福,豐萬死不辭!”
沮授也上前一步,拱手道:“主公圣明!屬下只是盡本分而已,不敢居功。此案能如此順利偵破,實乃天佑冀州,主公洪福齊天!”
潘鳳在臺下連連點頭,心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