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她爸就把門拴死了,燈也不開,自顧自上床,微分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了鼾聲。她摸索著找到一處柔軟的窩窩,躺下去就人事不知。
第二天,呆呆的微分招來了大家的同情,家里一天都沒有斷人問候。她爸休息了兩天,上班去了。她就成了一個自由分子,一心玩耍。
家里有好多小人書、字書,她都翻來看。畫看得懂,有蝌蚪找媽媽的,有小貓釣魚的,字卻一個都不認識。鄰居的小孩放了學會找她玩,她也跟著學會了跳繩、跳皮筋、踢毽子、捻石頭子,也能在地上用粉石畫格子,一個人單腳踢石頭塊,這個活動叫“跳拍”。
星期天,就跟著鄰居姐妹上山撿柴火,打蕨苔,撿地木耳、掐春木芽、摘竹筍。吃飯不用愁,每天爸爸下班都會從食堂端來飯菜。雖然都是雜糧飯加沒有油水的白菜蘿卜,但盡管飽。爸爸又與人換了崗位,每天都上白班了。
微分衣服臟的無可奈何,衣襟和袖口油光可鑒,洗了和沒洗一樣的,換了和沒換一樣的。腦袋和身上天天癢得難受。照鏡子,看見頭發上布滿了小白點。鄰居小孩有媽媽捉虱子,頭發上沒有小白點。
爸爸找來一把剃刀,幾推子下去,微分成了光波腦袋。
微分吃飯前、解手后從不洗手,指甲殼里黑秋秋,肚皮經常攪痛,嘴里清口水長流。有時候還沒有走到廁所,屁股里就鉆出來半截蛔蟲,卡得上不上、下不下。蹲下去聽見它在扭動,就用手上的草紙捏住往外扯。微分閉著眼睛,呲牙咧嘴生怕扯斷一截在腸子里。
好在家委會的女同志帶來了一幫白大褂,每家分發了寶塔糖。微分連吃了兩三顆,拉出來一大堆翻攪在一起的,蚯蚓似的長條子蟲。微分自此告別了肚子疼。
左鄰蒙叔叔家四女一子,微分只跟他們的二姐玩。大姐讀中學了,不理人;其他幾個同出同進,天天打架,互相對罵,她不敢靠邊。二姐大些不參與,就帶著她出去挖野蔥、挖折耳根、撿地木耳。
山腳下的草叢里、長滿了青苔的石頭上,平時會有干癟的深綠色小薄片卷縮其中,不注意根本看不見。
春天來了,天上霧蒙蒙,牛毛細雨天天飄。家里的泥巴地面滑唧唧,打濕一滴水,就會變成一個小水塘,一天都不會干。跑一步溜出去幾米遠,要不是房屋窄小,能當溜冰場用。
小孩子除了吃飯時待在家里,整天都往外面跑。小鋤頭和小提籃隨身攜帶,見什么挖什么。不管大人還是孩子從野外回來,籃子里必定有野蔥、折耳根這兩種野菜,它們最喜歡長在潮濕的路邊、田坎、菜地里外。
隔壁二姐喜歡帶微分去撿地木耳。隨著春雷滾滾而來的綿綿春雨,不但催生萬物,也泡漲了在草叢中、青苔里卷縮著的黑綠小片。此時它們變得綠瑩瑩,亮錚錚,飽脹如綠色的翡翠。細的像指甲蓋,大部分都和拇指一般大。
走去的路上,離不開一條向下的水溝,沿著溝邊的田坎,一路都有野黃花菜搖曳生姿,兩人會順便打一束回去曬干,變成的干根根總是湊不成一餐,最后左損失一根右損失一根,從來沒有吃到嘴里過。
稻田里小田螺密密匝匝,微分一伙用紗布鎮子鎮魚的時候,就會撿一堆放在石板上,用釘錘搗爛。黏黏糊糊的殼肉混合物,就是上好的餌料。釣魚用這個不行,蟲善才是首選。蟲善就是蚯蚓。
田坎上農民還種得有黃豆苗,中間夾雜著各種有趣的小草。有一種草莖可以兩人各捏一頭,一分為二,中間交叉的時候,對錯開成一個棱形方塊,這叫“打豆腐草”。
還有一種沒有葉子的圓筒草,是一節一節的,像竹子。它節子之間像是人工對接的,沒有皮肉相連。微分扯一節甩一節,對它下面余下的幾節毫發無損。
等秋天黃豆苗長成了老黃豆,身邊經常有一種麥穗似的串串果實出現。這種被一根頸連接著的小顆粒,有點像壓扁了綠米粒。
把它一粒一粒的摘下來,或者幾粒連在一起的一小截摘下來,放在一張作業紙上,用嘴對著它近距離的喊,“歐~,歐~”這些小草粒子就像聽到了發令槍響,各奔東西,有的快、有的慢,有的會掉下坎。
你不對著紙張喊“歐”了,它們就戛然而止。真的,它們像是長得有耳朵。這個就叫“歐草”。秋天微分的廢作業本,大部分都被撕來給小草粒子當跑道了。
她倆邊玩邊走,撿了小半藍地木耳,就準備回家了。二姐躲進草叢中,撒了一泡尿,一站起身就驚叫起來。微分過去看,也大吃一驚,一塊碗口大的地木耳,綠瑩瑩的躺在尿液里,正熱騰騰的冒氣。
兩人圍著看了半天,最后還是依依不舍的走了。
偶然一次微分跟錯了對象,與她家三姐一起出了門,準備從從她家后門往山上去。一路上的土坎縫隙間都有折耳根的三角葉片搖曳。兩人都是光著腳丫子。微分一腳踩向折耳根葉片,三姐手隨身動跟著就是一鋤頭下去,微分左腳的小拇哥和小二拇哥就分了家。
驚天動地的哭聲引來蒙叔叔,把她抱著就跑。好在醫務室就在五百米之處,包扎處理好以后就沒事了,連疤痕都沒有留下。
這個三姐長得嬌嬌柔柔,心思細密。她不太說話,表情淡然,從不咋咋唬唬,都是行動見真章。
幾個男女孩排隊跳皮筋,問她來不來,她說不來。然后大家跳得正歡,她幾步就跑去站在皮筋中間,兩手捏著皮筋亂攪,大家都跳不成。
兩三個女孩在地上劃格子踢石塊跳拍,她不參加。你踢得正起勁,她走到格子內跨一字。
大家躲貓貓,輪到三姐當老貓抓老鼠。微分這只小老鼠就貼墻站得筆直,躲在開著的門背后不出聲。三姐這只老貓也不出聲,幾步走到門前,就伸出了魔爪。她不是掀開門看人,而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門往墻壁上壓,里面的微分被壓得喊“救命”,出來時眼淚汪汪,腦袋都是扁的。
這個三姐比微分大一歲,雖然看起來秀秀氣氣,柔弱可人,但兩人玩不到一塊去,微分怕她。
四妹是一個女漢子,比微分小一歲,天天和她弟弟打架,出口成臟,輸了的就哭,贏了的就笑。家里和鄰居干仗,她是出戰的主角,國罵一串串的從她小嘴里飆出來,像機關槍子彈一樣的密集。
她家里的左鄰從來不敢招惹她,兩家的小孩也極少來往。多年以后,微分聽見那家的小二哥訴苦,“太厲害了,我全家被她罵得不敢出門,我家是地主成份,連我才學走路的小妹,她都追著罵地主婆。”
微分聽到過四妹罵地主婆,但不知道是有針對性的,還以為是她的口頭禪。好在自己只會罵一些常用的粗話,沒有專門得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