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又大又陡,略微平坦一點的都是人家的菜地。她爸走呀走,總找不到一處合適的地方挖坑。不是石頭太多,就是土層太硬,再就是草根板結。挖幾鋤不行,換地方,又挖幾鋤還是不行,又換地方。
如此換去換來,天都快要黑了。微分被搬去搬來,手腳和頭全部露在被單外面吹風。
大山后面又是連綿不斷的大山,其中一座叫“云盤山”,它山頂被削平,上面矗立著三棟房屋,里面滿是泥菩薩和香火氣,是一座煙火繁盛的廟宇。
圍繞著廟宇的周圍往下,一直到山腳,都插著紅紅綠綠的各色彩旗,有大的有小的,有方的有三角形的。
立著的桿子上也掛滿了各色寫著字的旗子。
廟宇平時人氣不旺,但有人活動。到了農歷的初一、十五,特別是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那就比趕集都還要熱鬧。賣水、賣小吃、賣玩具的都有。帶著香燭紙錢的游客更是數不勝數,人擠人路都走不通。
包老頭是一個游方道士。他平日里走街串巷,去各個鄉下給人掐指算命、治病救人。還會一種特殊的技藝:就是燒蛋看吉兇。
這個是很神奇的。他把蛋放在火里燒熟取出來,先看外表:炸開了嗎?半開、全開、不
開、開大、開小、正開、歪開皆有說法;說完外表再剝皮說內在:蛋黃蛋清、偏東偏西、白多黃少、黃少白多又有說法。
全部說完,你家丟了的雞、跑了的狗、被偷了的卡車、被拐賣了孩子,在哪一個方位能找到、是死是活、能不能回來,統統都清楚了。你按照他說的,該等的等,該行動的行動,最后證明他說的結果都是對的。
他在外名氣響當當,隨時回家手里都提著活雞,家里靠本事掙來的雞鴨成群結隊。
但在附近大家都看不起他。因為這里的都是大單位的職工:病了趕忙去醫院;丟車和人這些大物件,就去派出所報案;丟雞丟狗就吃啞巴虧算了,沒有人想著去找他。
不需要他,也就不知道他的價值,只覺得他是一個騙吃騙喝的無業游民。他家坐落在離開職工家屬區幾百米的一個山洼里。稀稀拉拉的幾棟木材自建房,外表看起來寒酸破舊,不像職工家住的連排白石灰瓦房有氣勢。
他一家拖兒帶女七八口,全靠他走街串巷的養活。孩子媽是一個病秧子,以他的能力治不好。醫院是不可能去的,他說:“這是命,不是病?!?/p>
最后他家包娘子在生下小兒子不久后,眼睛一閉,聽天由命再也沒有醒來。
大姐帶大了二姐、三姐,帶大了四弟,最后還要帶小弟。小弟會走路,會喊姐姐了,大姐就出嫁了,她那年二十五歲,男朋友等了她八年。
這些都是微娘后來慢慢打聽來的。
包老頭每個大日子都要去廟上充當主持,他總是忙到最后。等香客都走完了,要幫廟里的住持收拾、要算賬,也要等分成。今天是九月十九,他忙完出來的時候,路上已杳無人跡。下了云盤山,從羊腸小路繞道回家,就見到了“肯吃、肯吃”挖坑的楊師傅。
這片住宅區簸箕大個天,附近的男人女人就算沒有說過話,也都臉兒熟,而且姓楊的特別多。你見男人就喊楊師傅,見女人就喊楊大姐,只會喊錯一半。
包老頭開口招呼:“楊師傅,挖糞坑呀?這里……”話才出口就看見了兩只小光腳丫支棱在包單外,再看就見到了一個黑發遮住的小腦袋。
他一縱身就下了坎,幾步跨過去,伸手就扯被單,“怎么了?好好兒的妹崽,咋個就壞了呢?是暈是死?你莫搞錯了。”
他把手上下一摸,果然大喊起來,“我的個師傅,這一個活生生的小妹崽怎么也不該就埋了吧?你們不是有醫院嗎?打幾針試一試,說不定就醒了。”
“不得醒,幾天了,才從醫院回來的?!睏顜煾得鏌o表情,手上不停的繼續挖。
“醫院都沒有辦法嗎?是怎么了呢?病了?”
“吃毒菌,一家人死完了,她一個人小一點,還沒有冷透?!?/p>
“毒菌?你找我呀。快抱回去,應該還有救,我每年都要救幾個。”話沒有說完,人已經被他抱進了懷里。兩人急匆匆下山,楊師傅扛鋤頭跟著抱人的包老頭飛跑。轉眼就進了山洼洼里的木房子。
包老頭家堂屋里,常年鋪著一塊木門板,上面堆滿了雜物,也當書桌用。抱來的妹崽就被他用一床稻草編織的軟席,包著涂了藥草的光身子,放在清理一空的桌子上,像搓面條一樣的滾去滾來。
他滾得滿頭大汗,又換楊師傅滾,感覺涼快點了,自己又接著滾,如此兩人換來換去,快要放棄的時候,就聽見了哭聲。微分終于活了過來。
微分愣愣的,但長得眉清目秀。她吃完飯,就被包老頭家的兩個男娃拉走看豬吃潲去了。兩個酒友越喝越投機。
外面天黑盡了,見滿身泥土草枝的孩子們進屋,燈光下的紅臉漢子宣布:兩家今后是親戚了,微分從此管包老頭叫干爹,長大后給文山當媳婦。
木屋子里霎時歡聲笑語,微娘看著一屋子的笑臉,也傻笑起來。她的腦子是懵的,里面一團漿糊,若有若無的畫面,也不能深究,一凝神畫面就成了一盤散沙。再去想,腦殼里就喳喳的痛。
微娘智商急劇下降,原有的在抽離,新的還沒有充實進去。她眼神漸漸變得清澈而空洞。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也都是合理的,微分就是她的名字,她就是微分。
外面已經漆黑,爸爸拖著她的手,趔趔趄趄的從包老頭家出來。一段往下的坡路坑坑洼洼,被包老頭的手電筒照得雪亮。
下到坡底,手電筒的光就收回去了。一條石子鋪就的毛馬路橫在腳下,遠處的燈光,把路面照的白白的。馬車和拖拉機壓出來的車轍里有水反光。微分蹋一腳進去,拖出來一灘稀泥漿,鞋子里濕了,走起來“嘰咕嘰咕”的響。
走了幾百米上上下下、彎彎曲曲的石子馬路, 她被牽著左轉爬上了一條石梯路,上面的一長排磚房,被掛在屋檐下的路燈照得如同白晝。
五扇木門開著四扇,里面亮晃晃,都有人聲傳出來,也有人影走動。爸爸帶著她,走向正對路口關著的木門,一把推開,里面黑漆漆,一股怪味迎面撲來,差點把她沖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