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寒冬來臨，牛毛細雨飄啊飄，狂風吹呀吹。地上的冰殼子白天化、晚上結，越來越厚、越來越硬。人們腳上的鞋子開始著地不穩(wěn)，怎么都要溜。天天都有人摔倒，用白布帶吊膀子的人越來越多。
但走路的人從來不見少。挑擔子的人鞋底綁上稻草繩，依然健步如飛。上班族腳下有單位發(fā)的腳碼子，當腳碼子的四根鐵釘鉆進冰層時，“咔嚓、咔嚓”地碎裂聲就有節(jié)奏的響了起來。還沒有放寒假，要繼續(xù)上課，有的學生腳下捆稻草，有的學生腳下就捆腳碼子。
山腳馬路連接山頂學校的幾十級石梯上，有人往上爬、有人往下溜。正中間的一條康莊大道，是煤渣灰鋪就的，上面人滿為患，走得像螞蟻子搬家一樣的緩慢，大人居多。這條路，往上連接著學校，再往下又連接著一個上班的單位，免不了人來人往。
反正最后都到了校，住遠處的同學遲到了，還要被罰站。
微分回家路上快樂無限，一路都是往下。舒容和她都把腳碼子放在熄火了的烘籠里。平坦的路面跑著溜，略斜的路面站著溜，陡峭的坡路蹲著溜。二十分鐘的路程，十分鐘之內就溜完了。但回家得比平時晚十來分鐘，那是因為餓急了才回去的。
不上課的放假天，冰雪世界就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場。只要冷不死就要溜冰。竹板子做的冰鞋人手一雙。任何一個站不穩(wěn)的斜坡都有人溜冰。小斜坡和短斜坡有牙牙學語的幼兒騎著板凳或者搓衣板溜下去；
球場和池塘被桐油似的厚冰殼子凝結得平坦無比，上面有人推、有人拖，蹲的蹲、站的站。女孩子的歡聲笑語滿天飛；少量的孩子會拖著冰車在各種滑道出現，它是最拉風的溜冰工具，得有家里大人或者大哥幫忙制作才能成型。
制造冰車首先得打造出一個座位，讓屁股離開地面。一個缺底子、缺寬邊的矮長方體凳子是必須準備的。要讓矮凳子與冰面摩擦力最小，得把準備好的兩根兩頭翹的鋼筋固定在相對的底邊上。一旦固定好，滑溜的冰車座位就做成功了。
但光有溜滑的凳子顯然不行，得控制它轉彎，一個十字架型的方向盤就必不可少。
這個方向盤也需要一根兩頭翹的短鋼筋。要求兩頭翹是讓鋼筋有弧度，不至于戳到地面進退兩難。
好，此時冰車的身子有了，頭也有了，把它們兩個用一塊長木條當脖子連接起來固定好，一輛完整的豪華溜冰車就誕生了。現在它看起來就像一只頭小身子長，靈活可愛的大土狗崽（學名：螻蛄）。
牽這種冰車的男孩女孩走出去威風凜凜，別人看見，老遠就得讓路：一個是真心羨慕，二個是怕被撞翻。堅固的冰車可以用無數年，很多父親用過的兒女還在用，更多的是兄弟姐妹連續(xù)用。
長陡坡和馬路上是大男孩的專用滑道，他們可以從小學校的坡腳那里開始，一溜幾十里，直到無路可走，無雪可滑。早上溜出去，回來已是半夜。
黎離有個異母傻哥哥，在家游蕩不讀書。微分聽黎離擺談說是：去年假期的一個早上他出去溜冰失蹤了，黎離爸媽到處去找都沒有找到。幾天后黎離哥被他同學送了回來，變得滿臉癡呆狀，嘴角流涎水。黎離后媽問了半天問題，黎離哥吞吞吐吐地回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送他回來的陳同學只好替他把話說清楚。兩人是同班好朋友，在學校里同出同進。三天前溜冰遇上了，就開始競賽，起點就在小學的坡腳。
一聲“預備，起。”兩人就踩著長長的竹板冰鞋各自往下溜。一溜出去就剎不住腳。
馬路的坡度有三十度，長約三百米的路途中有兩處急轉彎，路面還略微往外傾斜。平時雨天路滑時走路都不能沿外坎走，一不留神就會失足跌進幾米深的稻田。
陳同學腳踏竹冰鞋，彎腰曲背；兩腿一只略前，一只略后的分開；半蹲著馬步，身子微微前撲，像野馬一樣的往下狂奔；該左轉彎的時候右腿一蹬身子就往左偏；再要右轉彎的時候，左腿一蹬，身子又往右一偏。
他張開雙臂喊叫著向下飛撲，像展翅飛翔的雄鷹。滑完長長的三百米陡坡，就滑到底進入了緩坡。
陳同學一個九十度轉彎，弓腰橫滑了幾米停在緩坡的路面上，回頭往陡坡上怎么看都沒有黎離哥的身影。他左等右等著了急，彎腰撿起冰鞋就沿陡坡一路找上去。
路上碰到有人扯著馬路內側溝坎上的小枝條，半蹲著往下滑行。陳同學就喊了一聲叔叔問，“有沒有見到一個男學生溜冰下來？”
“有，”那人嘴里嘻哈著冷氣指著馬路外側，“飛下去了，沒有聽見吭聲，你自己去找一下。”
陳同學就從馬路坎上跳下了下去，“咔嚓，”一聲，他滑倒在幾米深的稻田里，坐塌了一大塊冰殼子，屁股生疼。抬眼四處一看，就看見了閉眼仰天躺著的黎離哥。
陳同學喊他喊不應，心里不免緊張。就走過去搬扯他的手腳，見沒有僵硬還是軟趴趴的；摸摸身子也是溫熱的；又試一試鼻孔，好在也還有微弱的鼻息。陳同學松了一口氣。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黎離哥拖抱回了五百米外的單身宿舍，放到在床上等他自然醒。陳同學不敢去通知黎離哥的家人，怕他挨打挨罵，會連累了自己。
每天陳同學照常滑冰玩耍，吃飯的時候就從家里藏一些帶出來喂他，黎離哥人雖然不醒，但知道吞咽。
三天后，黎離哥被屎尿脹醒了，爬起來就找?guī)贤陰秃耙丶摇ｊ愅瑢W就把他送了回來。黎離哥的家長聽得目瞪口呆；看著眼前的情景啞口無言；一肚子的怒氣無從發(fā)泄。
想討一頓表揚的陳同學，看沒有了希望，就失望的走了。
從此黎離哥腦子就打結了，把過去學到的舊知識全忘光，計算八加七要用腳趾頭幫忙；在路上見到同學就問：“你看起來好面熟，我認識你嗎？”他同桌尷尬的望著黎離的后媽笑著不說話。
他新知識再也學不進去。老師說：“《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選自散文集《朝花夕拾》。這本書的作者是魯迅。”
老師還沒有提出問題，他舉手就搶答：“我認識魯迅，他是我爸爸單位的領導，昨天到我家吃飯，他喝醉酒了，被抬回去的。”
全班哄堂大笑，他羞愧難當，第二天就不愿意去上學了。后來學校變成了他的菜園子，隨便他來去。天長日久，慢慢的就沒有人注意他是否來上課了，他也理所當然的成了不用下鄉(xiāng)的待業(yè)青年。
黎離說得繪聲繪色，臉上嬉皮笑臉。終歸是沒有感情的異姓兄妹，她像在說一個不相干的外人的故事。
滿天飄鵝毛大雪的時候，就是天要放晴了。微分睡前見到雪花在路燈前飛舞，早上一打開門，白雪就跟著木門撲進了屋內。
外面厚厚的積雪上，有兩串深深的腳坑，這是從蒙師傅家門口開始的。腳坑一路東倒西歪排到石階邊往下去了。這是蒙師傅早起上班留下的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