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河影轉瓦剌雖然強盛,但蒙古地區基本上是游牧經濟,以畜牧業為主,
其他物資匱乏,需要用畜牧產品交換中原的農產品和手工業產品。
因而盡管瓦剌也先完成了霸業,還是不得不積極要求明廷允許互市貿易。但瓦剌仍不滿足,
經常借朝貢名義,大肆訛詐明朝財物,稍不滿意,便故意在邊境上制造事端,
還搶掠沿途財物。更私自大量購買弓箭,夾藏在箱篋里,運出塞外。年年馬上見春風,
花開花落醉夢中。短發經梳千縷白,衰顏借酒一時紅。離家自是尋常事,報國慚無尺寸功。
蕭澀行囊君莫笑,獨留長劍倚青空。
—— 于謙 《春日客懷》于謙見到兀良哈、日本兩方使者公然在中央官署前毆斗打架,
忙上前喝止道:“住手!快些住手!”那些使者斗毆正酣,又不知道于謙是誰,哪里肯聽從?
明軍軍士認得于謙,見兵部侍郎出面喝止,便稀稀拉拉地上前勸架。
不料最先上去的軍士反而被兀良哈武士摔了個跟頭,其他軍士惱了火,一擁而上,
這才勉強控制了局面。日本人退在一邊,個個垂頭不語。兀良哈人猶不肯甘休,
臉紅耳赤地指手畫腳。于謙也聽不懂兀良哈人在叫嚷什么,便過去問那荷衣女郎道:“珠娘,
出了什么事?”珠娘姓蒯名玉珠,是匠官蒯祥的孫女。
蒯祥即是永樂年間主持修建紫禁城的工匠,而今仍然在世,
且最近又受明英宗朱祁鎮之命重新修建了早先毀于大火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1]。
三大殿重修是朱祁鎮非常自豪和夸耀的事,
正好朝貢的兀良哈和日本使者請求瞻觀中國紫禁城風采,
朱祁鎮便趁皇室齊齊外出東郊為太后祈福祝壽之機,命蒯祥引使者們參觀三大殿。
蒯祥年事已高,又懼炎熱,身子不便,稟報過皇帝后,遂命最鐘愛的孫女蒯玉珠代勞。
蒯玉珠與恭順伯吳允誠孫女吳珊瑚交好,向其學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話,
既受命引領兀良哈使者參觀皇宮,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蒯玉珠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們兩方莫名其妙地就打了起來。我雖懂蒙古語,
卻完全聽不懂日本語,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通譯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于謙皺眉問道:“是鴻臚寺派的通譯嗎?是誰?”蒯玉珠道:“楊塤。
”于謙眉頭愈發緊鎖,奇道:“怎么找楊塤做通譯?鴻臚寺沒人了嗎?
”蒯玉珠沒好氣地答道:“鴻臚寺只有四個人懂日語,最主要的那個被王司禮充軍去了邊關,
一個告老還鄉,一個父親剛剛去世,回家奔喪去了,還有一個病重得起不來身。
這北京城雖大,可懂得日語的還真不多,似乎只剩下楊塤了。”語氣很是不滿,
也不知是針對大宦官王振,還是暗指通譯楊塤。鴻臚寺專主外賓之事,
楊塤卻并非鴻臚寺專職人員,而是個工部營繕司[2]主事,主管漆事。
楊氏世代為蘇州髹漆名匠,精明漆理,各色俱可合,后因技藝出眾被征調到北京。宣德年間,
明宣宗朱瞻基選派工匠到日本學制漆器畫,楊塤便在其列。他本有天分,
學得日本畫漆之法后,更出己意,凡屏風器具上,以髹筆妙繪染,山水、人物、花鳥,
書畫俱佳,神氣飛動,極其精巧,愈久愈鮮,號“楊倭漆”[3]。日本人見到亦韶齠稱嘆,
稱贊楊塤天資敏妙,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藝絕古今。只是楊塤技藝雖高,為人卻放蕩不羈,
倒像個花花公子,與蒯祥那類規規矩矩的工匠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于謙聽說楊塤是目下唯一能找到的日本語通譯,一時也無法可想,
便道:“你先去安頓那些兀良哈人,問明情由,我派人去找楊塤。
”蒯玉珠卻道:“我的任務只是帶這些使者參觀紫禁城三大殿,我已經完成了,
安撫之類的活兒,該由鴻臚寺官員去做。”于謙道:“珠娘該知道今日本是假期,
鴻臚寺當值官員怕是也跟皇帝去了東郊。”蒯玉珠道:“我也是大明子民,也該在放假之列。
”頓了頓,又道:“況且于公身邊不就有一個懂得蒙古語的通譯嗎,哪里還用得著珠娘?
”狠狠瞪了于謙身后的朱驥一眼,竟就此揚長而去。于謙習慣地皺了皺眉頭,
扭頭問道:“怎么回事?你得罪珠娘了?你們不是鄰居嗎?”朱驥搖了搖頭,沉默不應。
于謙便不再多問,命軍士將兀良哈、日本使者帶開,盡量分開安頓在南、北會同館[4]中,
又命人分別去找鴻臚寺官員及日本語通譯楊塤。他因為還有緊急公務,不便多滯留,
不再理睬使者斗毆之事,只留下朱驥善后,自往兵部官署去了。
朱驥因與蒙古族將領恭順伯吳允誠比鄰而居,也略通蒙古語,上前詢問了幾句,
這才知道究竟——原來適才參觀紫禁城時,日本使者既驚嘆宮殿的宏偉,
又指著兀良哈人噓聲連片。通譯楊塤雖然沒有翻譯內容,但從日本人神態及動作比畫來看,
不難猜到對方是在嘲笑蒙古以天為蓋、以地為廬的游牧生活方式。
兀良哈曾助明成祖朱棣奪取江山,有功于大明,
本瞧不起專為朝貢討賞而來的日本使者[5],兼之都是火暴性子,當即上前質問。
日本使者遂勉強噤聲。兀良哈人見日本人避讓,又身處大明禁宮之中,不便多生事端,
也就此算了。偏偏通譯楊塤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充當和事佬,
稱日本國民迄今也是席地而坐、席地而臥,跟蒙古人差不多,不必五十步笑百步。語氣之中,
對日、蒙雙方都頗為輕視。兀良哈、日本兩方都有懂漢語者,聞言各自大怒,
朝楊塤怒目相向。楊塤竟然大笑著指著奉天殿道:“等你們什么時候造得出這樣的宮殿,
再來瞪我不遲。人,最重要的不是該有自知之明嗎?”言外之意,
蒙古、日本永遠造不出像奉天殿這樣恢宏壯麗的宮殿來。楊塤說的倒也是事實,
兀良哈人、日本人遂悻悻作罷。出紫禁城后,本該由楊塤引著兩方使者到鴻臚寺集結,
但蒯玉珠再轉頭時,卻發現楊塤人不見了。這時候,兀良哈人又見到日本人在互相打手勢,
似在嘲笑己方,于是爭吵起來,這次日本人也毫不示弱。
雙方開始尚且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對罵,很快就發展為各說各的語言,
即便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也深悉對方不可能聽懂自己在說什么,
也要將污言穢語狂風驟雨般地傾瀉過去。再到后來,對罵已經不能解決問題,
便干脆動上了手。朱驥問明情由,卻是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解決,
只得略安慰了兀良哈使者幾句,命軍士先送其往會同館安歇。這邊事情尚未完全解決,
忽見一名軍士從北面狂奔過來,后面還跟著一人,一面死死緊追,一面揮手大喊大叫。
前面那軍士面生,后面那人朱驥倒是認得,正是工部官匠楊塤。
正待走開的日本使者見到明廷指派的通譯終于出現,忙趕了過來,將楊塤團團圍住,
七嘴八舌,爭相訴說兀良哈使者的不是。楊塤大叫道:“讓開!我有急事,快些讓開!
”日本人哪里肯聽,個個委屈得不行。一名受了刀傷的男子還將血淋淋的傷口伸到楊塤眼前,
要請他主持公道。楊塤雖急不可耐,卻始終沖不出包圍圈。他掙扎著在原地跳了一下,
看到朱驥站在不遠處,忙高叫道:“朱千戶!朱千戶!”朱驥便走過來問道:“楊匠官,
你去了哪里?我正派人到處找你。”楊塤被人群擋住,看不到朱驥的面孔,只聽得到聲音。
他也不及寒暄,急忙道:“朱千戶,攔住那個人!快攔住前面那個軍士,他是個冒牌貨!
”朱驥這才會意過來,忙抬腳去追。那軍士已到東街口,旋即調頭往北,往皇城根方向奔去。
朱驥緊追過去,雖落后許多,但尚能看到那軍士背影。然到東安門一帶時,
竟就此不見了對方蹤跡。朱驥見東安門守門軍士狐疑地望著自己,忙上前出示錦衣衛腰牌,
問道:“適才可有見過一名軍士經過?”一名軍士答道:“這里是皇城根,
總有許多巡邏軍士來來往往,不知朱千戶問的是哪個?”朱驥道:“巡邏軍士都是結隊而行,
有沒有見過落單的?”那軍士搖頭道:“沒有。
”另一名軍士道:“剛才倒是有個落單的男子經過,不過不是軍士打扮,就是普通百姓。
但模樣可是大大咧咧的,路過東安門時,還橫了小的一眼。小的看他往東廠方向去了,
還以為他是東廠番子呢。”朱驥只遠遠見到那假軍士的身影,未知面貌,
料想打聽不出個所以然,更無從搜尋其下落,只得折返回來。
卻見日本及兀良哈使者均已散去,漆匠楊塤人也不見了。正狐疑間,一名軍士匆匆過來,
告道:“于侍郎有公務請朱千戶去一趟兵部衙門。”朱驥點點頭,遂趕來兵部官署。
一進大門,便見到漆匠楊塤被全副武裝的軍士押在一旁,不由得十分驚訝。
于謙正在與兵部尚書鄺埜站在堂前議事。鄺埜一身便服,
顯是來不及更換官服便直接趕來了官署。于謙轉頭見到朱驥,便打了個手勢,
示意女婿先在堂外等候。朱驥便走到楊塤面前,問道:“楊匠官,這是怎么回事?
”楊塤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朱千戶沒捉到那名假軍士嗎?只有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來楊塤跟隨兀良哈、日本使者團出來紫禁城后,
正好看到幾名米店伙計推著板車往兵部官署中運送大米,車后還跟著一高一矮兩名軍士。
兵部是大官署,建有食堂,好方便官吏中午就餐。食堂采購供運多在官吏下班后,
今日舉國休假,正好是補給良日。不知道為什么,楊塤第一眼看到那兩名護送軍士時,
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一時好奇,便跟了過去。到兵部大門時,
高個子軍士還主動上前跟門前守衛招呼,守衛似是跟他不熟,愛理不理。
剛好此時兀良哈、日本使者在附近起了糾紛,守衛正閑得無聊,一時心動,便趕去看熱鬧,
又對高個子軍士說了幾句什么,大概是要他臨時幫忙頂下崗之類。然守衛離開后,
那一高一矮兩名軍士卻沒有履行守衛大門的職責,而是緊隨米店伙計進了官署。
楊塤愈發覺得不妥,便也跟了進去。趕來食堂時,卻發現除了米店伙計外,并無他人,
那兩名軍士根本沒有跟隨板車來卸貨。米店伙計雖然奇怪,但好在時常來兵部送貨,
早已是熟門熟路,便自行將大米扛入倉房堆好。楊塤順口問了幾句。
米店伙計回答說也是頭一次見到這兩名軍士,而且之前并沒有接到要往兵部送米的通知,
今日是兩名軍士臨時來到米店,說奉上司命令來訂一車大米。米店店家開始還覺得奇怪,
因為距上一次往兵部送米還未及半月,但轉念想到也許是主管食堂的官吏因官署放假,
進出運貨方便,要先行補充一批大米,便緊急安排伙計準備妥當,再隨軍士往兵部而來。
楊塤愈發起了疑心,然兵部官署甚大,竟一時未能找到那兩名軍士。
他料想二人行蹤詭秘可疑,必是冒充的軍士,既然想方設法利用送米之機混進兵部,
以目下情勢而言,極可能是蒙古瓦剌派來的奸細,意圖盜竊機密軍事文件,
于是往收藏重要文書的后樓趕去。他本職是漆匠,京城重要建筑髹漆都歸他管,
對紫禁城及各中央官署都極為熟悉。但到后樓時,并沒有見到那兩名可疑軍士,
倒是值守后樓的軍士發現胡亂轉悠的楊塤,趕過來圍捕盤問。楊塤忙掏出腰牌,表明身份,
謊稱自己是來查勘后樓漆面狀況的,又裝模作樣地在樓前轉了一圈,
這才勉強解除了軍士的疑問。出來路過車駕司時,楊塤又意外遇到那兩名可疑軍士,
其中矮軍士手里還拿著一個卷軸。那兩人見楊塤神情,知其起了疑心,不等他叫喊,
高個子軍士沖上來將他大力推倒,再與同伙拔腿就跑。楊塤掙扎著爬起身來,
揉了揉跌得生疼的屁股,這才跌跌撞撞地追將出來,正好跟進來的兵部侍郎于謙撞了個滿懷。
于謙倒是沒事,只退了兩步便立定了。楊塤一屁股倒跌坐到地上,當即痛呼出聲。
于謙忙上前扶起他,問道:“楊匠官不是正充當日本使者通譯嗎,你來我們兵部做什么?
”楊塤一時不及多解釋,急追出來,卻見矮個子軍士已經不見了,
高個子軍士正往大街方向跑去,便直追了過去。講完經過,楊塤又道:“后面發生的事,
朱千戶已經知道了,我被日本使者一擁而上給圍住了,那假軍士趁機逃走。朱千戶去追他時,
我又被兵部軍士抓到了這里。”朱驥問道:“你可有將詳細經過告知于公?
”楊塤搖頭道:“于侍郎一直在堂中與鄺尚書議事,沒空理睬我。
我猜于侍郎召朱千戶來這里,是打算將我交給錦衣衛處置。
不過我已經向朱千戶交代清楚了經過,現下可以走了嗎?”朱驥搖頭道:“不行。
”又等了一會兒,于謙匆匆出來,正色告道:“車駕司的機密檔案柜被人撬開,
翻得亂七八糟,到底丟了哪些文卷,要等比照清單后才能知曉。
不過有人看到楊匠官從那里出來。”楊塤驚叫道:“冤枉!
我是看到那兩名軍士可疑才跟進兵部官署,完全是見義勇為,怎么反倒成了嫌犯了?
” 又大致說了一遍經過。于謙似乎不大相信,也不拐彎抹角,
徑直質問道:“楊匠官素來玩世不恭,何時關心起國家及兵部大事了?再說了,
真有假軍士混進兵部,官署內外都有人值守,你只需喊叫一聲,便能將賊人一舉擒獲。
為何楊匠官沒有這么做,反倒在明知那兩名軍士極可能是賊人的情況下,自己冒險跟蹤呢?
”楊塤一時語塞,答不出話來。于謙便招手叫過朱驥,道:“瓦剌也先正大舉南下入侵,
邊關事急,我沒有閑暇來管這件事。這件案子按理該移交錦衣衛,你帶楊匠官去吧,
一定要盡快追回被盜的機密文書。”朱驥應了一聲,又見岳父神色凝重,
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目下瓦剌軍進發到了哪里?”于謙肅色道:“大同。
大同軍已全軍覆沒,總督軍務的西寧侯宋瑛及大同主將武進伯朱冕均已戰死。
”朱驥“啊”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軍情的嚴重性,不敢再多耽誤岳父辦公,忙帶了楊塤出來,
問道:“楊匠官,你實話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塤道:“就是我適才告訴朱千戶的情形啊。于侍郎沒看到那兩名軍士,
你至少看到其中一個啊,還追了一程,那難道能是假的?
”朱驥道:“但于公適才的質疑有道理。你臨時擔任通譯之職,負責將日本使者安頓好,
事關國體,職責不輕,可你卻半途舍棄使團,改進了兵部衙門。
”楊塤道:“因為我留意到那兩名軍士形跡可疑啊。”朱驥道:“就算如楊匠官所言,
你懷疑有兩名假軍士進了兵部,大可直接呼叫守衛,為什么你非要自己跟進去察看?
這實在不像你楊匠官的性格。”楊塤居然答道:“人人都有正義感爆發的時候嘛,
這跟性格無關。”朱驥正色道:“我知道楊匠官在宮中甚為得寵,但目下你犯了案,
就得公事公辦。你不肯說實話,照規矩,我只能帶你到錦衣衛官署,正式立案稽查。
”楊塤見對方要動真格,便不再嬉皮笑臉,忙道:“等等,好,我說實話。
朱千戶是知道我性情的,我實在厭煩給那些日本使者當通譯,早就想找機會溜掉,
正好見到那兩名軍士可疑……”朱驥打斷道:“楊匠官總說那兩名軍士可疑,
為何你一眼能看出疑點,兵部大門守衛卻看不出來?
”楊塤笑道:“因為守衛沒有看到前面一幕。”那兩名軍士跟在運糧板車后,
將近兵部大門前,矮個子軍士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他急忙彎腰撿起,收入懷中。
楊塤正好看到,立時從姿勢辨別出那軍士是名女子。大明朝哪有女子當兵的?
她既然是女扮男裝,同伴必然也是冒牌貨了。
楊塤又道:“朱千戶也別怪我沒有及時知會守衛,我當時正想設法擺脫那些日本使者呢,
喊了出來,不是沒我什么事了?我跟著他們進兵部,一是無聊,二來也是想找點兒樂子,
看看這一男一女到底要做什么,順便也想看看兵部的笑話。”朱驥聞言大是不快,
皺眉道:“看什么笑話?楊匠官也算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祿,如何說出這種話來?
”楊塤也不大當回事,依然笑道:“我跟朱千戶不同,只是個漆匠,憑手藝吃飯,
但這手藝并不是只能售予帝王家才有出路,我其實更喜歡民間的自由自在。
但朝廷將所有手藝還算不錯的工匠都強行拘在京師,專為官家做活兒,
所以我這朝廷俸祿食得并不舒坦。再說朝中這些大臣,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
多尸位素餐者,我等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既不能批評這些在位者,站在一旁看個笑話,
難道也不成嗎?”朱驥本不是能言善辯之人,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楊塤見朱驥尷尬,
哈哈一笑,道:“我是出名的愛開玩笑,常常信口胡言,朱千戶不必當回事。”頓了頓,
又道:“還是說回眼前這樁案子吧。朱千戶想想看,我怎么可能是賊人?我只是個漆匠,
能有什么動機?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真的想偷什么東西,我負責所有中央官署建筑的髹漆,
去年還為兵部正堂補過漆,想偷什么機密文卷,早就盜了,還用等到今日嗎?
”朱驥本就不信楊塤會是賊人,聽了他的一番解釋,也就此釋然,
又道:“但楊匠官已知曉那兩人可疑,卻知情不報,導致賊人順利偷走兵部機密文書,
仍有重大過失。”楊塤嘻嘻笑道:“如果我協助朱千戶捉到那兩名賊人,
是不是可以將功補過?我可是唯一見到假軍士正臉的。”朱驥道:“這件案子牽涉兵部機密,
我做不了主。但如果楊匠官能協助錦衣衛偵破此案,我愿意盡全力為你圓轉求情。
”楊塤聞言頗為失望,拍了拍自己額頭,懊悔道:“怪我一時覺得好玩,
竟將自己卷入了大案,這下完了。”朱驥正色道:“兵部丟失了機密文件,必須得立即追回。
這件事,可比楊匠官個人榮辱、前程重要多了。”楊塤“嘿嘿”兩聲,
道:“那是你朱千戶的立場,我只關心……”見朱驥臉色一沉,便沒有繼續說完,
改口道:“朱千戶大概覺得我太不拿朝廷大事當回事了,試問滿朝文武之中,
真正關心國政的又有幾個?至少我沒有做過危害朝廷利益的事。說起來,
走私通敵、販賣軍事禁物給瓦剌,可比兵部丟失機密文件重要多了,怎么不見有人去管呢?
”他所稱“走私通敵”,即指當今權宦王振為了私利走私、肆意破壞明廷邊防的行為。
王振貪暴納賄,鎮守大同的監軍宦官郭敬是其親信,每年私自制造大量鋼鐵箭鏃,
以王振的名義送給瓦剌。作為回報,瓦剌則派人贈送王振良馬。
明朝貢市法嚴禁將鐵鍋、鋼鐵、硝黃等物賣與“番人”,王振如此肆無忌憚地破壞規定,
朝中大臣皆畏懼其權勢,無人敢吭一聲。朱驥聽了楊塤這番話,
這才領悟對方所稱“看個笑話”背后的深意,一時間,心底深處竟有些悲涼起來。
他亦知王振種種危害國家社稷的行為,卻沒有勇氣像手下校尉王永心那樣挺身而出,
是不是也稱得上“尸位素餐”呢?正郁郁滿懷時,忽有人叫道:“朱驥兄,你怎么在這里?
”卻是巡城御史邢宥。他也不多及寒暄,徑直告道:“我剛剛巡邏中城時,收到匿名投書,
稱兀良哈已與瓦剌、韃靼勾結,意圖大舉侵明。這次入貢的兀良哈使者,
其實是瓦剌也先專程來探聽我大明虛實的奸細。”元朝勢力退出中原后,
蒙古各部落開始分裂,黃金家族[6]的地位也日益衰落,雖然威望猶存,卻再無實權。
到“馬上天子”明成祖朱棣即位的時候,蒙古已經分裂為兀良哈、韃靼和瓦剌三部,
各自為政,其中以韃靼實力最強。兀良哈部散居在遼河、西遼河、老哈河流域[7]一帶,
靠近中原,實力相對比較弱,在洪武年間就已經內附中原。
明太祖朱元璋在兀良哈部設立朵顏三衛,劃歸第十七子寧王朱權統轄。
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時,寧王朱權被兄長用計挾持,其部下兵馬亦并入了燕軍。
朵顏三衛騎兵精悍驍勇,在朱棣奪得皇位的過程中立下赫赫戰功。
朱棣為了報答兀良哈三衛之恩,曾許諾將寧王朱權的封地大寧轉封給三衛之部落首領。
但朱棣當上皇帝后,已經決定要將明朝京師由南京遷往北京,這樣,
大寧的地理位置就顯得相當重要,不能輕易許于外人之手。朱棣遲遲沒有兌現當初諾言,
招來朵顏三衛部落首領的不滿,由此埋下了禍根。韃靼部以和林[8]為中心,
活動在鄂嫩河、克魯倫河流域以及貝加爾湖以南地區,勢力最強,是明廷的主要威脅。
瓦剌部主要駐牧地在科布多河、額爾齊斯河流域及其以南的準噶爾盆地附近。
北元自元順帝之孫脫古思帖木兒之后,
繼位稱帝者先后有恩克卓哩克圖、額勒伯克、坤帖木三代。這些人都是蒙古黃金家族成員,
在名義上保持了元帝國的正統。永樂元年(1403年),
韃靼別部首領鬼力赤篡奪了北元黃金家族帝位,廢除“大元”國號,改國號為“韃靼”,
自稱為韃靼可汗。鬼力赤改大元為韃靼后,韃靼內部以及蒙古各部落之間的紛爭加劇,
進入白熱化的狀態。
當時韃靼內部有太師右丞相馬兒哈咱、太傅左丞相也孫臺、太保樞密知院阿魯臺等勢力,
相互角斗。鬼力赤自立為韃靼可汗后,瓦剌部首領猛可帖木兒也很不服氣,
為了在稱號上凌駕于鬼力赤的“韃靼可汗”之上,更是自稱“瓦剌王”。
因而韃靼可汗鬼力赤同時面臨著深重的內憂與外患。不久,
瓦剌部猛可帖木兒和韃靼部阿魯臺聯軍,共同夾攻鬼力赤。阿魯臺一舉殺死了鬼力赤,
擁立元宗室本雅失里為韃靼可汗。本雅失里是坤帖兒之弟,出身黃金家族,
算是名正言順的汗位人選。阿魯臺則自任太師,把持大權。永樂初年,
中原剛剛結束“靖難之役”,明成祖朱棣新即帝位,不欲大動兵戈,真心希望北部邊境安定,
便積極派遣使者與韃靼修好,表達“講好修睦”的愿望。但韃靼忙于內訌,
對此沒有任何回應。阿魯臺掌權后,干脆斷絕了與明朝的一切往來。朱棣議和不成,
打聽到韃靼與瓦剌互相仇殺不已,而韃靼勢大,便想利用瓦剌來牽制韃靼。
剛好瓦剌也希望取得明廷的支持,在朱棣即位后不久,便派遣使者前來朝貢。之后,
明朝與瓦剌之間的使者往來不絕。永樂元年(1403年),韃靼阿魯臺進攻瓦剌,
被瓦剌部的馬哈木打敗。阿魯臺聽說馬哈木與明朝通使,頗為憂懼,也派使節與明朝通好。
這間接表明韃靼與瓦剌的勢力相對平衡,明成祖朱棣自然很高興。只是,
這和平并沒有持續很久。韃靼逐漸強大起來,漸漸對明朝不恭起來。
永樂七年(1409年)四月,明成祖朱棣派使臣郭驥到韃靼可汗本雅失里處通好,
為了表示誠意,還將以前明軍俘虜的本雅失里部屬二十二人全部釋放。但這次出使沒有成功,
明使臣郭驥還被韃靼殺害。六月,郭驥的部分隨從從韃靼逃回,
向朱棣報告了郭驥被殺的消息。朱棣十分憤怒,決定對韃靼用兵。因為擔心瓦剌與韃靼聯合,
朱棣事先進行了大量分化瓦解工作。當時瓦剌部首領猛可帖木兒已死,
瓦剌部落由馬哈木、太平、把禿孛羅三首領控制,勢力日盛,且與韃靼阿魯臺素來不和,
經常互相仇殺。朱棣為了激化矛盾,另派使臣到瓦剌部封贈馬哈木為順寧王,太平為賢義王,
把禿孛羅為安樂王,想利用這三部來削弱、牽制韃靼勢力。自此,
明朝、韃靼和瓦剌相互之間展開了長期的角逐與爭斗。永樂七年(1409年)七月,
朱棣派淇國公丘福為征虜大將軍總兵官,武城侯王聰、同安侯火真為副,
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遠為左右參將,率精騎十萬,北討韃靼。出發前,
朱棣一再告誡主帥丘福道:“毋失機,毋輕戰,一舉未捷俟再舉。”然而,丘福急功近利,
不聽屬下意見,冒險輕進,結果中了韃靼埋伏。雙方在克魯倫河北岸激戰,丘福被殺,
十萬明軍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少數人逃回。朱棣聞訊后十分惱怒,追奪了丘福的世襲爵位,
還將其家屬全部流放到海島。丘福率領明軍吃了敗仗后,朱棣震怒之下,
認為諸將無一能任統帥之職,決定御駕親征。永樂八年(1410年)一月,
朱棣經過周密準備,下詔親征韃靼。彼時因皇太子朱高熾正在南京監國,
朱棣便命皇太孫朱瞻基留守北京。名將張輔被特意從安南調回,隨同皇帝出征。五月,
朱棣親率五十萬大軍北進至斡難河,與韃靼可汗本雅失里遭遇。
斡難河是蒙古英雄成吉思汗的發跡之地,也是蒙古人心目中的圣地。正是在此處,
明軍擊潰了韃靼主力軍,本雅失里僅帶七名隨從倉皇向西逃遁。六月,
明軍在回師途中遭遇阿魯臺部。明軍火器優勢在此戰中充分展現,
神機營軍士所使用的神機銃每矢可斃敵二人,眾銃齊發,聲震數十里[9]。
韃靼軍無不驚恐萬分,急忙逃跑。阿魯臺部大多潰散。此時天氣炎熱,明軍饑渴交加,
已現疲態。朱棣下令收兵時,突然天降大雨,由此解決了明軍缺水的難題。這一戰,
是明朝歷史上皇帝第一次統率大軍北跨瀚海,親自指揮作戰,并獲得了勝利。
朱棣在班師回北京的歸途中,登擒胡山,御筆勒銘紀功于巖石:“瀚海為鐔,天山為鍔。
一掃胡塵,永清沙漠。”以此來紀念這次出塞所取得的重大勝利。經此一役,
韃靼勢力受到沉重打擊,韃靼可汗本雅失里逃往瓦剌。
太師阿魯臺不得不派遣使者向明朝貢馬,表示通好之意。
明成祖朱棣表現出了大朝君主的風度,不但準許阿魯臺議和,
還將洪武年間捕魚兒海一戰中被明軍俘虜的阿魯臺兄長和妹妹送歸,阿魯臺對此十分感激。
明成祖朱棣即位之初,在中亞興起了一個強大的帖木兒帝國,
一度對中國造成了威脅——還在元朝統治中原的時候,
蒙古四大汗國之一的察合臺分裂為東、西二部。洪武三年(1370年),
跛子帖木兒奪得西察合臺的統治權,并以成吉思汗繼承人自居,
力圖恢復當年蒙古大帝國的輝煌。帖木兒四處擴張,占領察合臺全境后,
又陸續征服了波斯、花剌子模等地,并打敗了欽察汗國,攻入印度,還攻入土耳其,
俘虜了蘇丹。隨后,帖木兒以撒馬爾罕[10]為首都,建立了一個強盛一時的大帝國。
當時帖木兒不可一世,大有效仿祖先成吉思汗征服稱霸世界之意。
明太祖朱元璋派往帖木兒國的使者傅安也被帖木兒扣留。明成祖朱棣奪得皇位當年,
帖木兒征服土耳其,再無后顧之憂,遂決定對明朝用兵。永樂二年(1404年),
帖木兒率十萬大軍,東來攻明。朱棣聞訊大為緊張,
命甘肅總兵官左都督宋晟[11]嚴陣以待。幸運的是,這一仗并沒有打成。
撒馬爾罕距離中原十分遙遠,途中隔著人力難以逾越的高山和沙漠,軍隊補給異常困難。
帖木兒行軍東進時,許多戰馬都因為惡劣的環境死去,軍中痢疾流行,
生病倒斃的將士不在少數,帖木兒自己也病死在途中。
這次令明廷大為緊張的轟轟烈烈的遠征,
便以主帥帖木兒“出師未捷身先死”而戲劇性地告終。帖木兒長子早死,
其孫哈里繼承了汗位。哈里不像他爺爺那樣野心勃勃,一心要恢復成吉思汗時代的榮光,
而是主張與明朝修好。他即位后,主動釋放了被扣押十三年的明朝使者傅安。
隨同傅安出使的一千五百人,只有十七人生還,
內中艱險壯烈程度可與當年西漢張騫通西域相提并論。之后,
明朝與帖木兒國之間往來使者不斷,明朝西部邊防的壓力由此得到緩解。
而韃靼可汗本雅失里及太師阿魯臺被明成祖朱棣第一次親征打敗后,實力大為削弱,
瓦剌卻日益強盛起來,時常派兵騷擾明朝邊境。永樂十年(1412年),
瓦剌部馬哈木殺死韃靼可汗本雅失里,吞并了韃靼西部,更立同族人答里巴為可汗,
大權都掌握在馬哈木手中。阿魯臺自然對此不服。朱棣繼續采取“扶弱抑強”的政策,
封阿魯臺為和寧王,使其有能力與瓦剌部馬哈木對抗。馬哈木對此相當不滿,
對明朝的敵對情緒越來越嚴重。永樂十二年(1414年),瓦剌部馬哈木進兵飲馬河,
宣稱將進攻阿魯臺。明成祖朱棣聞警,又親率大軍出塞,進行第二次北征,
并讓皇太孫朱瞻基隨行。朱瞻基自小在宮廷長大,朱棣此舉,
無疑是要讓皇太孫知道征戰的辛苦。出塞后不久,明軍即與蒙古軍主力遭遇,
在忽蘭忽失溫展開激戰。戰斗十分慘烈,交戰雙方損失相當。直到傍晚,瓦剌軍才敗走。
明軍兩度越過高山,一直追擊到土剌河[12]。次年,瓦剌遣使卑詞謝罪,戰事遂解。
此后,韃靼和瓦剌互相沖突,明朝依然采取離間雙方的政策,有時乘機出兵助弱抑強。
永樂二十年(1422年)、二十一年(1423年)、二十二年(1424年),
明成祖朱棣又三次親征蒙古,想使漠北蒙古各部間保持勢力均衡,
借以減輕北方邊防上的威脅,但明軍始終只取得了局部勝利,想要“一掃胡塵,永清沙漠”,
在當時情勢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第五次親征時,朱棣病死在歸途中。在中國歷史上,
皇帝率兵御駕親征時有所見,但沒有哪個帝王像明成祖朱棣那樣接二連三地大規模親征。
朱棣五征漠北是明朝歷史上的大事,在當時轟轟烈烈,對后世影響深遠。
在永樂一朝的二十幾年中,千千萬萬百姓被征調在鐵馬金戈的勞役下,付出了許多鮮血,
染紅了廣大的沙漠和草原,才勉強保持了北邊國防上的相對優勢。蒙古北走沙漠后,
“引弓之士,不下百萬眾”,實力猶在。明成祖朱棣想徹底解除蒙古勢力對明王朝的威脅,
為子孫后代留下一個穩固的江山,所以不惜身臨矢石,但后三次親征基本上都是無功而返,
反而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其實,經過朱棣前兩次親征的打擊,韃靼和瓦剌實力大為削弱,
均已經無力大舉進犯,再出兵只是徒然消耗國庫,正因為如此,
所以朝中反對出兵的大臣前仆后繼。但朱棣仍然堅持出兵,
人們難免會猜測皇帝親征必然有更深層的原因——有傳聞說,傳國玉璽才是皇帝真正的目標。
傳國玉璽為傳奇名玉和氏璧所琢,秦相李斯親書八字小篆于上:“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自秦始皇以來,傳國玉璽便是中國至高皇權的象征,無數人夢寐以求,苦苦爭奪。
元順帝被逐出中原遠遁大漠后,此璽隨之消失,再未在中原出現過。
明太祖朱元璋曾經說:“如今天下一家,只有三事未了,掛在心頭。
”其中一件便是缺少傳國玉璽。朱元璋在世時,接連對蒙古用兵,除了防邊的用意外,
也有想得到傳國玉璽的動機。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大才子解縉上萬言書,
即有“何必興師以取寶為名”之語。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十月,太學生周敬心上書,
對此說得更清楚:“臣又聞陛下連年遠征,北出沙漠,臣民萬口一詞,
是因為沒有得到傳國玉璽,陛下想要得到它罷了。”到了明成祖朱棣時,動機更加強烈。
朱棣的皇位是從侄子朱允炆手中奪來的,被正統士大夫視為“篡逆”,
這一直是朱棣的一塊大心病。朱棣后來的許多重大舉措都是為了改變這一形象,
比如修建大報恩寺、大規模地營建武當山等。如果朱棣能獲得傳國玉璽,
無疑會大大提高他“天命所歸”的天子形象。因而盡管朱棣口頭上說:“帝王之寶,
在德不在此。”但他內心深處其實是十分想得到傳國玉璽,所以才接二連三地大規模親征,
后來更是死在第五次親征途中。然“五征漠北”并沒有尋到傳國玉璽,
也未從根本上解決邊防問題,終明之世,明廷與北方蒙古諸部始終關系不諧,兵火綿延。
永樂十五年(1417年),瓦剌部實力最強的馬哈木病死,其子脫懽繼位,勢力愈強。
但此時瓦剌部西南境與東察合臺國交界,雙方開始互相攻伐。
從永樂十六年(1418年)到宣德三年(1428年)的十年之間,
瓦剌和東察合臺發生過較大戰爭六十一次,而東察合臺僅取得過一次勝利。
瓦剌部越來越強盛,然而,東察合臺也對瓦剌的軍事力量產生相當的牽制作用,
極大地緩解了明朝邊境的壓力。明宣宗宣德三年(1428年),東察合臺國歪思汗死,
國內四分五裂,實力大減。瓦剌既無西顧之憂,其勢力開始向東發展。
宣德九年(1434年),瓦剌部脫懽攻殺韃靼阿臺及汗及阿魯臺,
又攻殺瓦剌賢義王太平和安樂王把禿孛羅。如此,脫懽便統一了韃靼和瓦剌兩大部。
脫懽欲自稱可汗,但他并非黃金家族成員,按蒙古慣例不具備可汗資格,
于是暫立韃靼別部酋長元朝皇族后裔脫脫不花為可汗,脫懽自稱丞相。
脫脫不花僅領有阿魯臺余眾,大權仍然歸脫懽掌握。脫懽的勢力強盛后,更進一步向南發展,
經常進擾甘州、涼州等地,對明朝北邊威脅日趨嚴重。明英宗正統四年(1439年),
脫懽病死,其子也先繼位,自稱太師淮王。當時脫脫不花僅在名義上保有韃靼可汗的稱號,
實際上瓦剌和韃靼兩大部的統治權完全操在也先手里。也先大規模出討蒙兀兒斯坦,
并與沙州、赤斤蒙古[13]諸衛首領通婚;東破兀良哈,
脅逼高麗;使東至松花江流域的女真各部,西至巴爾喀什湖一帶,北連西伯利亞的廣大地區,
皆受其約束。向南,則逼明朝邊疆。此時,瓦剌在也先手中,
已經形成了所謂“兩虜合一”的局面,勢力達到極盛。瓦剌雖然強盛,
但蒙古地區基本上是游牧經濟,以畜牧業為主,其他物資匱乏,
需要用畜牧產品交換中原的農產品和手工業產品。因而盡管瓦剌也先完成了霸業,
還是不得不積極要求明廷允許互市貿易。正統三年(1438年)四月三十日,
明英宗朱祁鎮允準在大同開立馬市,專供瓦剌部進行互市。
當時馬市交易分“官市”和“私市”。官市由瓦剌方面賣馬匹,
明朝官府發給“馬價”金、銀、絹布若干。因瓦剌主要是以馬匹同明朝官府進行貿易,
所以官市又習稱馬市。私市則是瓦剌方面用馬、騾、驢、牛、羊、駝、皮張、馬尾等物,
跟明朝商販交換緞、絹、、布、針線、食品等物,但禁止買賣兵器、銅鐵等。另外,
還有明官府發給“撫養”金銀若干,這就是所謂“款虜”。馬市形式上是互市,
其實是明廷定期送給塞外各部族一批財物,藉以緩和他們對邊疆的侵擾。
這種互市若是處理得當,確實是對雙方有利的,明廷能夠得到一部分馬匹,
明朝邊塞的百姓也可以暫時得到安寧。然而瓦剌不滿足于僅僅與明朝有朝貢貿易關系,
經常借朝貢名義,大肆訛詐明朝財物。當時明廷對進貢國家的使者,無論貢品如何,
總要有非常豐厚的賞賜,而且是按人頭派發。按照定制,
瓦剌每年來京的貢使不得超過五十人,而正統四年(1439年)以后,
瓦剌每年派到北京的貢使多達兩千人。明朝賞賜供應瓦剌貢使的費用十分浩大,
僅大同地方每年的供應費即達三十余萬兩白銀。瓦剌貢使還常常虛報名額,冒領賞賜,
稍不滿意,便故意在邊境上制造事端,還搶掠沿途財物,更私自大量購買弓箭,
夾藏在箱篋里,運出塞外。今年春天,瓦剌首領也先再度遣使者兩千人到北京進貢馬匹,
而詐稱有三千人之多,并要求按虛報名額給予賞金。執政大宦官王振曾接受也先賄賂的良馬,
常明里照顧瓦剌使者,但當他發現也先謊報人數過多后,覺得實在難以忍受,
于是命禮部按實際人數給予賞賜,并削減了賞金和馬價。也先又效法歷史上的匈奴、回紇,
為其子求娶明朝公主。明廷通譯馬云貪圖也先財物,也想炫耀自己的權威,
竟謊言道:“大明皇帝已經允許。”也先大喜,貢馬千匹作為聘禮。明廷這才得知究竟,
大吃了一驚。在明朝歷史上,還沒有公主出塞和親的先例,也先這一要求自然被明廷拒絕。
被激怒的也先認為明朝在戲弄他,遂以明朝失信為名,興兵侵明,
即為此次邊關警事之緣起——也先親率一軍直撲明軍重鎮大同。在瓦剌軍的步步緊逼下,
“大同兵失利,塞外城堡,所至陷沒”。明軍屢戰屢敗,
大同鎮參將吳浩迎戰也先于大同北貓兒莊,敗死。駙馬都尉井源等四將各率萬騎出擊,大敗,
“四萬騎無一還者”。
而今更是傳來總督軍務的西寧侯宋瑛及大同主將武進伯朱冕陣亡的消息,
足見大同亦是岌岌可危。朱驥聽巡城御史邢宥說有人告發兀良哈使者是蒙古瓦剌派來的奸細,
忙接過匿名書信,剛掃了一眼,尚不及回答,楊塤已先“呀”了一聲,
道:“適才于侍郎不是說瓦剌也先正大舉侵明嗎?看來這封信中所言確有其事。
適才闖入兵部車駕司的假軍士會不會就是瓦剌奸細?不然哪有那么巧,
剛好他們要混進兵部官署時,兩方使者便莫名打起了架。”朱驥隨即會意,
兀良哈與日本使者適才在鴻臚寺門前大打出手,多半是兀良哈故意所為,
好引開兵部守衛的注意力,讓賊人有機可乘。
邢宥這才知道有人冒充軍士大搖大擺闖入兵部一事,
卻大感不可思議——自明仁宗朱高熾以來,明廷一改過去主動出擊的方針,轉攻為守,
對漠北蒙古采取“脫擾塞下,驅之而已”的政策,誡邊將“毋貪功”。由于蒙古是游牧民族,
入塞志在劫掠財物,往往來去如風,極少攻打城池,因此明蒙兩軍交戰并無常勢、陣法,
作戰策略完全取決于當時的形勢。由于距離前線路途遙遠,戰機又瞬息萬變,
兵部根本控制不了。也就是說,對蒙古一方而言,所謂的兵部機密文卷并無太大價值。
朱驥聽了邢宥分析,亦覺得有理,道:“蒙古人雖然彪悍,卻都是直來直去,
盜竊機密文書這種事,實在不像他們的風格。”楊塤卻不同意,
道:“你們二位沒聽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嗎?以往大明與蒙古交戰取勝,
多仗火器優勢。蒙古箭矢雖利,卻無論如何不能與火器匹敵。
那瓦剌太師也先號稱是蒙古不世出的英杰,說不定他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想要出奇制勝,
專門派了人來偷取火器圖。”話音剛落,便有軍士自兵部趕來,
告道:“于侍郎命小的來稟報朱千戶,車駕司失竊的是一卷《軍資總會》。
”朱驥“啊”了一聲,不由得轉頭看了楊塤一眼,流露出極其古怪的神色來。
邢宥是進士出身,是文臣,楊塤則是工匠,均不知道《軍資總會》是什么。
楊塤狐疑問道:“該不會真被我說中了吧?”朱驥嘆道:“說對了,還真如楊匠官所言。
”那《軍資總會》是兵部內部機密文件,名為“軍資”,內容卻十分廣泛,
號令、審時料敵、攻守城池、河海運輸、戰船軍馬、屯田開礦、糧餉供應、人馬醫護等事項,
極為詳備。舉例而言,內中收錄的攻守器具、戰車艦、船、各種兵器就多達六百種。
楊塤忙問道:“書卷中有火器制造術嗎?”朱驥點點頭,
道:“書卷中不但有詳細的配制火藥、造用火器之法,還收錄有一百八十種應用型火器,
如陸地用、水中用,又如飛鏢式、地雷式。”邢宥道:“既然書卷如此重要,
那我們還等什么?”欲即刻趕去會同館搜查書卷、審問兀良哈使者一行。
朱驥沉吟道:“楊匠官,你見過那兩名賊人的面容,不妨跟我們一起去。
”楊塤搖頭道:“我不去,我勸朱千戶也別去,只會白跑一趟。要我說,
那書卷一定不會在會同館中。”又進一步解釋道:“兀良哈使者住在會同館中,
那可不是普通的旅舍客棧,是國賓館,內外都有軍士把守。那兩名賊人又被我當場撞見,
露了形容,不會那么明目張膽地到會同館跟兀良哈使者交接聯絡的。照我推測,
最大的可能是,賊人已攜帶文卷先行逃出京城了。”邢宥道:“兵部丟失的不是普通文書,
既有人告發兀良哈使者牽涉其中,總不能就此置之不理。”楊塤笑道:“當然要理。
我們兵分兩路,我和朱千戶去查那兩名賊人下落。邢御史還是趕去會同館,
找個由頭搜查兀良哈那干人。嗯,不能說是收到了告發的匿名信,如此只會打草驚蛇。
最好是說日本使者丟了物品,懷疑是兀良哈人所為。當然搜也搜不出什么名堂,
只能讓邢御史了卻一樁心事。”邢宥尚在猶豫,朱驥已經點了點頭,道:“好,就這么辦。
”邢宥輕喟了一聲,拍了拍朱驥肩頭,道:“朱兄是錦衣衛千戶,我是巡城御史,
堂堂大明官員,竟然要聽漆匠號令。”楊塤笑道:“邢御史沒聽過嗎,有理走遍天下,
無理寸步難行。這跟身份、官職無關。”朱驥又道:“邢兄,請你先去一趟兵部,
將收到匿名投書一事稟報鄺尚書和于侍郎,再請兵部長官派輕騎緊急知會邊關要塞,
仔細搜查出塞之人,以防《軍資總會》文卷流出塞外。”邢宥道:“是,我這就去辦。
”走出幾步,又回頭道:“朱兄可知道國子監李祭酒正被戴枷示眾?”朱驥點了點頭,
道:“嗯。李祭酒的孫子李驥還來向我求助,可惜我也無能為力。”邢宥搖了搖頭,
似是想說什么,終于還是忍住,拱手自去了。朱驥道:“這就請楊匠官隨我去找畫工,
讓他根據你的描述將那兩名賊人相貌畫出來,我好發出通緝告示,”楊塤道:“不,
這一招在小地方管用,北京城太大,魚龍混雜,就算錦衣衛幾千校尉人人拿著畫像出動,
怕也難找到那兩人。”朱驥道:“那么楊工匠可有什么好法子?”楊塤道:“按圖索驥。
”話鋒一轉,又問道:“適才邢御史說國子監李祭酒正被戴枷示眾,是真的嗎?
到底怎么回事?”朱驥不能出力營救恩人,內心有愧,不愿多談,道:“正事要緊,
須得盡快找到那兩名賊人,奪回文卷。”楊塤道:“那件事不急,
李祭酒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可是命懸一線。
”朱驥心下大奇,問道:“《軍資總會》是兵部機密中的機密,目下失竊,
落入敵國奸細之手,楊匠官為什么反而說不急?
”楊塤道:“就算瓦剌太師也先得到了《軍資總會》,沒有懂行的工匠,
他能造得出火器來嗎?如果看本書冊,就能造出稱霸當世的武器,那不是人人都成魯班了?
況且制造火器需要物資,蒙古漠北之地,不是沙漠就是草原,連鐵器都沒有,
哪里去弄造火藥的硝石?”朱驥道:“但《軍資總會》書卷落入敵人之手,
可是危及我大明安危的大事。”楊塤道:“是,《軍資總會》涉及朝廷機密,是很重要。
但人命關天,就不重要嗎?就算李時勉不是國子監祭酒,可他也是大明子民,
眼下朱千戶就能救他,為何不肯多花費一點時間力氣,而偏偏要去管那卷《軍資總會》?
朱千戶自以為以大局為重,不錯,有國才有家,可沒有了民,又哪里來的國?
”朱驥明知對方是在狡辯,卻又無力反駁,細細思量之下,竟覺得楊塤之語尚有幾分道理。
略微躊躇,便大致說了李時勉因得罪大宦官王振而獲罪的情形。楊塤“哈”了一聲,
道:“私伐樹木,破壞公物?虧王振能想得出這種罪名。”歪著頭想了想,
道:“聽說李祭酒對朱家有恩,當年李祭酒被仁宗皇帝下令行金瓜之刑,能保住性命,
全仗尊父朱指揮救護。目下李祭酒遭人陷害遭罪,想來朱千戶心里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