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碧海青天
第一章浮云來去
長安作為帝國中樞,亦備受劫難,先后多次為叛軍、吐蕃所據,甚至一再遭盟友回鶻搶掠,唐玄宗、唐代宗、唐德宗三位皇帝均有被迫出逃京師的經歷。歷經劫難后的長安勉強恢復了生氣,但盛唐氣象已然消逝不見,雖然也有活力,但卻少了那種令人心潮澎湃、怦然心動的氣質。
辛勤幾出黃花戍,迢遞初隨細柳營。
塞晚每愁殘月苦,邊愁更逐斷蓬驚。
年少辭家從冠軍,金妝寶劍去邀勛。
不知馬骨傷寒水,唯見龍城起暮云。
——唐王涯《塞下曲》二首
公元前202年二月,劉邦在擊敗了勁敵項羽之后稱帝,成為漢朝的開國皇帝,也就是歷史上的漢高祖。立國之初,劉邦以漢朝比擬周室,欲建都于洛陽。戍卒婁敬[1]聽到消息,緊急求見劉邦,稱洛陽雖處天下之中,然“大戰七十,小戰四十”,經濟殘破,民怨沸騰。且地勢平坦,無險可守。定都于此,利小弊大;而關中是形勝之地,“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地勢險要,地腴民富,人口眾多,物產豐富,且被山帶河,易守難攻。
劉邦聽了覺得十分有理。然群臣大多是山東人,希望京師離家鄉更近,均贊成定都洛陽。于是在漢朝內部,開始了一場關于定都的大論戰。婁敬認為:“漢得天下與周室不同,應該遷都關中,因為秦地背山帶河,四周地形險要,固若金湯,天下一旦變亂,可以立刻組織起百萬之眾;而且土地膏腴,有天府之稱。漢朝如定都關中,即使山東動亂,也可以固守秦地。”但群臣爭言洛陽險固,認為:周室定都洛陽,統治長達數百年,而秦朝定都關中,卻是二世而亡,可見關中的地利并無法真正守住政權。而且洛陽東有成皋之險,西有淆山、泥池之峻嶺,北有黃河,東向伊水及治水,地利上也算足夠了。
劉邦猶豫不決,只好偷偷去請教張良。張良兩度入關中,熟悉關中情況,贊成婁敬的意見,認為:“洛陽非用武之地,雖也有地利,但其中心腹地不過百里,容易四面受敵;而關中沃野千里,陰三面而固守,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絕對是都城的上上之選。”
張良為西漢建國立有大功,劉邦曾說:“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不如張良。”張良的意見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劉邦最終決定遷都關中,并取當地長安鄉之意,為新都成命名為“長安”,意即“長治久安”。
漢朝第一任丞相蕭何負責主持新都長安的營建工程。漢長安城的建設充分利用了地形,因山勢水勢,南北城墻曲曲折折,完成后的城市呈不規則的方形,南像南斗星,北像北斗星,所以又稱為“斗城”。面積達三十六平方公里,相當于同時期歐洲大都城羅馬的四倍。城內宮廷官署與民居雜處,有九條主街干線互為經緯,一百六十個巷里,九個市區。
雖然歷史上有“西有羅馬,東有長安”的說法,但真正令長安揚名天下的卻是絲綢之路。絲綢之路是穿越古代世界的最長通道,對中國甚至世界都有著極為深遠的意義。作為世界性的東西大商道,它不僅在貿易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還是古代東西方文明聯系的重要紐帶。作為絲綢之路的起點,長安由此成為東方文明的中心,富庶繁華甲天下。
在歷史的風云變幻中,一度號稱世界第一大都市的長安在漢以后屢遭破壞,又不斷修葺,曾作為新莽、東漢獻帝、前趙、前秦、西晉愍帝、后秦、西魏、北周的都城。到隋文帝楊堅統一中國時,久經戰亂的長安城殘破不堪,正所謂“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當年繁華夢斷,不堪回首。在這樣的狀況下,隋文帝以宏大的眼光,決定放棄龍首塬以北的漢長安故城,在龍首塬以南重新修建皇城和宮城。高颎負責營建,著名建筑師宇文愷[2]被任命為營新都副監。
塬是一種特殊的地形,在西北黃土高原上相當普遍,凡高起而上面平坦的地方都可以稱為塬。宇文愷在考察地形時,發現龍首塬以南有六條斷續起伏、寬窄不等的高坡,大致為由西向東,微向北趨。本來,如此高崗橫峙、不盡平坦的形勢,是令建筑者頭疼的大問題,但宇文愷卻別開生面,考慮到六條高坡神似《周易》中乾卦象的排列,決定采納“乾之六爻”的釋意來總體規劃長安城。
在《周易》乾卦理論中,六爻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初九是潛龍,勿用。九二是“見龍在田”,因此只能在第二道坡上設置宮城,“置宮室,以當帝王之居”。九三為“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在此高坡上設置皇城和百官衙署,正好可以體現文武百官健強不息、忠君勤政的理念。
這樣,宇文愷在建城時充分利用了地形的優勢,以六條高坡作為新城的骨架,以坐落在城北的宮城為中心主體,宮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漸次展開。皇城、宮城、寺廟位于高坡的地勢高處;高坡之間的低地,則是一般居民區,與皇城形成鮮明的對照。城內建筑高低參差,錯落有致,別具一格,與古不同。
最值得一提的是,低洼地帶除了居民區外,還利用圍繞長安的涇渭等八水,大量開渠引水,挖掘湖泊,增大了城市的水域,擴大了立體空間。唐朝時,長安城中人工開挖的渠水中竟然可以行船,這實在是亙古未有的創舉。
新建成的都城,設計周詳,制度嚴謹,布局井然,規模宏偉,是當時世界上規劃最完整、城建最齊備、建筑最壯觀的城市[3]。全城以朱雀大街為中軸線,道路街坊區劃均衡對稱,街衢寬廣,綠樹成行,渠水周流。全城完全采用東西對稱布局,規模宏大,建筑規整,南北向大街十一條,東西向大街十四條。全城劃分一百零九個坊和東、西兩市,街道縱橫,坊肆林立,街市如棋盤一般整齊地排列,坊里全部排列入棋局。正如白居易在詩句中所描述的那樣:“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這座幾近完美的城市,開創了世界都城建設新紀元的城市,被隋文帝命名為“大興城”,因為隋文帝曾被北周明帝封為“大興都公”。只是,如此氣勢軒昂、氣象恢宏的城市,隋朝卻未能守護得太久,終究未能實現其“大興”的愿望。一度被認為無比強大的隋朝僅僅存在了三十七年,便如同當年的秦朝一樣,歷二世而亡。史家對此評論說:“其隋之得失存亡,大較與秦相類。始皇并吞六國,高祖統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煬帝肆行猜毒,皆禍起于群盜,而身殞于匹夫。原始要終,若合符契矣。”唐朝取代隋朝后,仍以隋朝都城為國都,但大興城卻有了一個更加有蘊意的名字——長安,意為長治久安。隨著大唐國力達到鼎盛,長安,這座有著大氣端麗、溫婉敦厚名字的城市,亦成為了天下最矜貴驕奢之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繁華如夢。
“長相思,在長安。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開元盛世之時,年輕的李白徘徊于巴蜀山水之間,遙望長安,對這個傳說中夢幻般的城市無比憧憬——那里有君臨天下的帝國皇帝,無數才華橫溢的才子,以及欣欣向榮的大唐氣象。慷慨自負的李白攜帶巨金,腰懸長劍,離開蜀中,開始了外出漫游的生涯。三十歲的時候,一路漫游而來的李白終于到達了向往的長安,即使是擁有上天入地的想象力,長安的繁盛依然讓詩人始料不及。“八水繞長安,千年古帝京”。長安,這座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以它獨特的氣魄、風韻,徹底折服了李白。然而,第一次來到長安的李白卻未能實現自己的抱負,最終怏怏離去。
唐朝長安圖
離開京城后的李白四處漂泊,仍經常思念長安,“西望長安不見家”,“長安不見使人愁”。長安深深地烙在了詩人內心深處,成為他難以割舍的牽掛。不過,另一詩人孟郊對長安的記憶就鮮明而快樂多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可以說,世界上沒有一座城市能像長安這樣被濃烈的文化氛圍包圍著、滲透著,直入人的魂魄。長安注定要為唐詩所裝點,成為盛唐詩歌和文學的聚集地。
這時候,誰也不會料到,大唐的昌盛景象已然蒙上重重陰霾。天寶年間,擁有傾國之兵的胡人節度使安祿山,備受唐玄宗李隆基寵信。安祿山多次到長安朝拜,每次經過大明宮龍尾道時,總要反復側目窺察,盤桓很久,對眼前的繁華宮殿以及腳下的錦繡河山,心中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不久,安史之亂爆發,成為大唐盛衰易勢、治亂更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使李唐王朝從如日中天的巔峰一下跌至谷底,從此猶如殘陽晚照,江河日下。
長安作為帝國中樞,亦備受劫難,先后多次為叛軍、吐蕃所據,甚至一再遭盟友回鶻搶掠,唐玄宗、唐代宗、唐德宗三位皇帝均有被迫出逃京師的經歷。而藩鎮肆意割據、聯兵對抗朝廷時,長安更是成為恐怖活動中心,發生了宰相武元衡當街被割走首級的慘劇,直到唐憲宗以鐵血手段削平藩鎮,動蕩已久的唐廷局勢才算穩定下來。
歷經劫難后的長安勉強恢復了生氣,但盛唐氣象已然消逝不見,雖然也有活力,但卻少了那種令人心潮澎湃、怦然心動的氣質。對豆蔻年華的杜茵茵而言,心情還是好的,她出身名門,父親杜悰是故宰相杜佑之孫,母親則是唐憲宗嫡女岐陽公主[4],生活得無憂無慮,但最近心情變得有些煩躁,不為別的,只因家中住了一位特別的客人杜湛。
杜湛是杜環之孫,不久前奉養父杜賢骨灰自沙州歸來。杜環是故宰相杜佑親侄,既無兄弟,除杜賢外也再無子嗣,他既已過世,杜湛便只能投靠血緣關系最近的杜佑一系。杜佑亦早在二十余年前去世,子輩均在朝中為官,未有杰出者。孫輩中則以排行十三的杜牧最有才名,以排行第六的杜悰地位最尊,入仕時便是殿中少監[5],從四品上階賜紫[6],加封銀青光祿大夫,而今已是正三品的工部尚書、判度支,大權在握。杜悰仕途一帆風順,當然是因為他娶了憲宗皇帝嫡公主的緣故,有了天子貴婿的身份,只要不犯大錯,終歸能坐上高位。世人盡有趨炎附勢之心,杜湛亦是如此,投奔親族時主動選擇了駙馬爺杜悰。杜悰倒也無所謂,不過是家里多個人吃飯而已。他是皇親國戚,還能養不起一個同姓家族子弟?岐陽公主賢惠開明,更是歡迎杜湛,憐其孤苦無依,格外照顧,視為己出,還令愛女杜茵茵與其兄妹相稱。
杜茵茵卻不大喜歡杜湛。她是家中老幺,上面已有三位同父異母的庶出兄長,杜湛才比她大幾天而已,就當了她的哥哥。她一直想過過當姊姊的癮,心中自然很不服氣。而且那平地冒出來的兄長沒半分世家子弟氣質,總是鬼鬼祟祟地進進出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每每岐陽公主送他財物,他也毫不客氣地收下。杜茵茵有時忍不住出言譏諷幾句,他也不像其他三位兄長那般讓著她,要么冷冷地不理她,要么毫不客氣地以尖酸之詞回擊,令她好不心煩。
長安的冬天可是不怎么好過,冷風掠過面上的時候,那可真像刀子在刮臉。可杜茵茵還是不愿意窩在溫暖的家中,早上給母親請過安后,便預備溜出門。出來時,正好遇到杜牧站在前院甬道上,很是意外,忙上前道:“十三叔是來找我爹的嗎?他一早便上朝去了,還沒回來呢。”
杜牧在杜氏家族中排行十三,所以人稱“杜十三”。他原先一直在揚州為官,新近才應召入朝為監察御史,笑道:“我剛在朝中遇到過駙馬兄。”
杜茵茵一向看不起人,但對文章才華出眾的杜牧卻很是喜歡,忙道:“那么十三叔是來訪家母的嗎?她人在后堂,我陪十三叔進去。”杜牧忙道:“不必了,我奉調東京,即將啟程前往洛陽上任,今日是專程來找一趟湛兒。”
杜茵茵奇道:“十三叔找杜湛做什么?”杜牧道:“就是隨便聊幾句。”杜茵茵不以為然地道:“跟他能有什么好聊的,他那個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忽聽得背后有人道:“那么茵娘人嘴里就能吐出象牙嗎?”卻是杜湛施然走了出來。杜茵茵大怒道:“你說什么?”杜牧忙道:“好了好了,我要帶杜湛兒出去走走。茵娘,你自己去玩兒吧。”
崇仁坊位于皇城正東,是長安位置最好的坊區,居住者多為王公貴族,藩鎮進奏院[7]也多設在此坊中。安史之亂時,叛軍占領長安,安祿山大殺李姓宗室,將皇孫、親王、王妃、公主、駙馬、郡主、縣主等剖腹挖心,再以鐵椎挖開頭蓋骨。崇仁坊流血當街,隨處可見頭蓋骨,足見坊中李姓貴族之多。
由于權貴如云,崇仁坊商業亦頗發達,靠近西門和南門的街道各有一處小市集。然“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崇仁坊更是寸土寸金,因而該坊商鋪又分早市、黃昏市和夜市[8],即一家店鋪先有某甲經營早市,到中午時,再由某乙接手為黃昏市,到天黑時,再由某丙接替經營夜市,到次日凌晨再轉給某甲。如此周而復始,三家共同承擔店鋪租金,車馬喧闐,通夜燈火通明。杜氏大宅對面有一條小胡同,穿過胡同便是南門小市集,正逢早市,多是賣早點、吃食的鋪子。
杜牧引杜湛尋了一家胡餅店坐下,道:“這家胡餅烤得極好吃,以前在長安時,我常常來光顧。”
杜湛料想杜牧新回長安不久,自己總共也只與他見過幾面,他單獨約自己出來,必是有話要說,道:“十三叔今日找小侄,可是有什么話要說?”杜牧道:“我生得晚,未能見過令祖父杜環杜公,但家祖卻對他極是推崇,也曾提過杜公有一子留在西域,只是河漢路絕,不能引其認祖歸宗,是為憾事。想不到祖父去世多年,我竟有幸見到了杜環公的孫子。”
杜湛道:“家父杜賢公在世時,念念不忘要歸葬故里。承蒙杜氏家族恩惠,允準小侄將他骨灰葬入杜曲祖墳,終于了了他生平夙愿。還要多謝十三叔,在家父葬事上也出力不少。”
杜牧道:“都是自家人,何須客氣。不過我今日找賢侄出來,主要還是想聊你。”杜湛道:“小侄怎么了?”杜牧道:“賢侄年紀也不小了,可有好好想過將來?”無非暗示杜湛有荒廢人生、虛度年華之意。
杜湛躊躇道:“這個……”杜牧道:“那好,先不談你,先談談我自己。”
杜牧是故宰相杜佑孫輩中文學才華最杰出者,弱冠時便寫下了著名的諷刺時事的作品《阿房宮賦》,詩名更盛,作品廣為流傳。大和二年(828年),他參加了科舉考試。由于他出身名門,又是宰相子弟,故而朝廷中不下二十人推舉他。其中翰林院學士吳武陵尤其出力,向主考官禮部侍郎崔郾出示《阿房宮賦》。結果杜牧以第五名的成績登第,旋即應考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再中制舉[9]。
彼時杜牧年僅二十五歲,連中兩科,春風得意,一時名聲大振。他自己也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某日,杜牧與同年到南郊丈六寺游覽,遇到一名穿著粗布袈裟打坐的禪僧。杜牧上前搭話。老僧問道:“你姓甚名誰?”杜牧自覺是名震京師的才子,傲然答道:“我姓杜名牧,家住城南杜曲。”老僧又淡淡問道:“你修的什么業?”同伴早已忍耐不住,道:“杜郎讀的是圣賢書,修的是皇家業!”另一名同伴則道:“這位就是當今大才子杜牧,詩文蓋世,連科高中,京城老幼,無不知曉。長老怎么不知?”老僧笑道:“老僧空門修行,不慕榮利,除了念經拜佛,其他一概不問,什么貴人才子,爵祿高登,一概不知。”
杜牧若有所悟,遂取筆墨,在寺壁上題詩一首:“家住城南杜曲旁,兩枝仙桂一時芳。老僧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氣味長。”
經丈六寺老僧一事后,杜牧徹底收斂狂態,人亦變得謙遜起來。唐代士大夫多喜做京官,不愿意外放。杜牧時授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兵曹參軍,本前途大好,然他僅在京師半年,便應江西觀察使沈傳師[10]之請,主動外放江西做幕僚。后又被淮南節度使牛僧孺所辟,到揚州任掌書記,負責節度使府的公文往來,可謂身居要職。
揚州風光秀麗,商業異常繁榮,時稱“揚一益二”,揚即揚州,益為成都,兩城比之長安、洛陽,有過之而無不及。杜牧有詩描寫揚州道:“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公事之余,他時常流連于聲色歌舞場所。長官牛僧孺對杜牧極為關愛,為防意外,派遣三十名兵卒換上普通百姓衣服,尾隨在杜牧身后,暗中保護。而杜牧本人只知酒色醉人,對此一無所知。后來杜牧追憶這段風流生活,寫詩云:“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直到今年,杜牧被朝廷起用為監察御史,須返回長安任職。臨分別時,淮南節度使牛僧孺贈一禮物,為一箱子紙帖,上面詳細記錄了杜牧召妓、宴游的各種生活,如“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等。杜牧看后大為慚愧,這才知道自己人生的諸多光陰都浪費在了風月瑣事上。他為人豁達,亦不避諱,將這一段艷情往事對杜湛和盤托出,又嘆道:“牛相公特意以此警誡我生活要檢點,可謂用心良苦,我將感念終身。”
杜湛已隱約猜到杜牧要說什么,只默然不語。杜牧見他不吭氣,只好挑明道:“賢侄可想過將來是讀書應試,還是等父孝期滿后謀份官職?你也有十五歲了,該好好謀劃一下將來。公主和駙馬待你雖好,可男子漢大丈夫終該成家立業。況且駙馬為人古板,他若知道你成天出入平康坊,花天酒地,怕是也容不下你。湛兒,其實我不是要多管閑事……”
杜湛道:“我知道,十三叔是為我好。”忽爾揚起頭來,問道:“十三叔,恕小侄無禮多問一句,你在揚州時,那般頻繁地出入青樓,到底是為什么?”
杜牧一時愣住,不知該如何回答。說自己天性荒淫,好縱聲色?當然不是!說自己不得長官器重,心中苦悶,只能寄情風月?當然也不是!說自己對人生、對未來、對朝廷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憂懼,只是力不能及,唯以酒色解憂?是倒是,只怕杜湛年紀太小,說出來他未必能明白。那段頹廢浪蕩的“揚州夢”生涯并非沒有來由,實與著名的“牛李黨爭”大有干系——
“牛”指牛僧孺,“李”則指李德裕。牛僧孺是隋代宰相牛弘之后,貞元二十一年(805年)進士,元和三年(808年)應賢良方正科,對策第一。就在這一年的科舉中,牛僧孺與李宗閔、皇甫湜直言不諱,策文指斥時政弊端,實際上,批評的對象就是當政的宰相李吉甫[11]。主考官吏部侍郎楊於陵和吏部員外郎韋貫之欣賞三人的骨骾正直和勇氣,于是署為上第,推薦給憲宗。宰相李吉甫是士族出身,一向不大瞧得起科舉出身的官員,現在竟然還有人借科舉考試揭他的短,勃然大怒,跑到憲宗面前哭訴,誣蔑說牛僧孺、李宗閔和主考官有私人關系。結果,主考官和復審官都被貶謫,李宗閔、牛僧孺也沒有受到提拔,“各從辟于藩府”。這起轟動京城的科場案引致朝野嘩然,朝中大臣譴責李吉甫嫉賢妒能。迫于壓力,皇帝只好將李吉甫貶為淮南節度使,另命宰相。此即為“牛李黨爭”的起因。
李吉甫死后,其子李德裕開始崛起。李德裕從小就胸懷大志,專心攻讀經史,尤其精通《漢書》和《左氏春秋》。他聰敏過人,很得憲宗皇帝喜愛。有一次,宰相武元衡問他喜歡讀什么書,他卻緘默不言。李吉甫知道后,責問兒子為何不回答。李德裕卻振振有詞地說:“武公身為宰相,不問理國家調陰陽,而問所嗜書,其言不當,所以不應。”眾人無不稱奇。
李德裕文章寫得好,卻不屑參加科舉考試。父親李吉甫勸他應試,他卻說:“好騾馬不入行。”一副不屑與士子同流的態度,后來還是靠門蔭入仕。穆宗即位后,李德裕任翰林學士,牛僧孺和李宗閔也在朝中做官,牛僧孺任戶部侍郎,李宗閔任中書舍人。李德裕不忘牛僧孺、李宗閔曾在對策中批評父親李吉甫一事,記恨在心,圖謀報復。
剛好這時候,朝廷又要舉行進士考試。西川節度使段文昌[12]有熟人應考,私下里請托主考官錢徽。李宗閔也因為女婿蘇巢應考,請托考官錢徽。結果,蘇巢被選中,而段文昌托的人沒有選上。段文昌怒而告發選舉不公。錢徽則保持了高尚的人格,從始至終未曾拿出段文昌請托的親筆書信。穆宗不明真相,向翰林學士李德裕詢問。李德裕回答說:“真有這樣的事。”于是穆宗下令前一次考試無效,重新再考,前一任主考官錢徽被貶為江州刺史,李宗閔也受到牽累被貶為劍州刺史。李宗閔認為李德裕成心排擠他,結怨愈深。此后,李宗閔、牛僧孺與一些科舉出身的官員結成一派,李德裕也跟士族出身的官員結成一派,兩派開始了明爭暗斗。
李德裕是故宰相之子,又以翰林學士身份親近穆宗皇帝,本已占據優勢地位,然突然冒出的韓公武賬本令局面陡然一變。韓公武是宣武節度使韓弘[13]之子,為鞏固其父地位,大肆行賄朝廷執政官員。韓公武、韓弘先后去世后,韓公武子韓紹宗繼承家業。韓家家奴因對小主人不滿,聯絡宣武舊吏,偷出韓府秘密賬本,到御史臺告發昔日韓氏行賄一事。唐穆宗憐憫韓紹宗幼齡無依,調來韓氏賬本,親自審閱,發現朝中大員幾乎都接受過韓弘父子的賄賂。只有一處用紅筆小字記道:“某年某月某日,送戶部牛侍郎錢一千萬,拒而不收。”這牛侍郎,就是牛僧孺了。唐穆宗看罷大喜,不久即拜牛僧孺為宰相。
李德裕以才干聞名,牛僧孺則以品德著稱,均非無識之人,然在黨爭一事上,兩方卻是勢同水火,互不相讓。牛僧孺一執掌大權,便將李德裕排擠出朝,李系大臣均被流放邊疆。后來,唐敬宗即位,李德裕當權,牛僧孺一系又遭打壓。唐文宗即位后,牛李依舊各結私黨,以相磨軋,以至文宗皇帝發出了“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的感慨。
當今宰相李訓執政后,亦想用黨爭大肆攬權,索性利用文宗皇帝厭惡黨爭的心理,將牛、李兩派官員盡數驅逐出朝,牛僧孺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被貶為淮南節度使,李德裕則被貶往東都洛陽為官。
杜氏與李吉甫、李德裕父子本為世交,杜牧卻做了牛黨首領牛僧孺的幕僚,等于間接站在了牛黨一方,大大得罪了李黨。他本人雖無意卷入黨爭,卻是身不由己,兩頭不落好,苦悶之下,只得寄情于美酒女色當中了。
杜湛見杜牧陷入沉思,默然不語,以為對方生了氣,忙賠禮道:“小侄是晚輩,不該如此無禮。不過小侄知道十三叔是胸懷大志的人,你那么做,一定是緣由的。”
杜牧心念一動,問道:“莫非賢侄是在暗示你出入平康坊,也是有緣由的?”杜湛點點頭,道:“小侄自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還請十三叔體諒。”
杜牧見對方神色堅決,料想必是如昔日李益傾念霍小玉一般,愛戀上了某位名妓。他是過來人,知道這種事強行阻攔不得,便委婉相勸道:“賢侄是名家子弟,岐陽公主又視你為己出,將來終究還是要選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風月場上的事,不要太當真。”杜湛道:“是,湛兒記下了。”
杜牧聽他答得敷衍,料想并沒有真的聽進去,正好胡餅出爐,便不再多說,只道:“我該走了。等我在洛陽安頓下來后,會設法接賢侄過去住一段時間,那時我們再詳談。”買了幾塊胡餅包上,提了辭去。
其實杜湛并非有意不將杜牧言語當回事。他早知十三叔卷入牛李黨爭,舉步維艱,值此困難之時,還特意來提點他,可謂關切殷殷。只是他自己亦有難言之隱,不便明說而已。悶悶回來杜氏府邸,卻見杜茵茵正在門前張望。他不愿意多搭理這位驕橫慣了的妹妹,抬腳進門,招呼也懶得打。
杜茵茵忙跟過來問道:“十三叔找你做什么?”杜湛道:“不做什么。十三叔就是請我吃了張胡餅。”
杜茵茵當然不信,但見杜湛對自己愛理不理,也甚無趣,賭氣道:“不說算了,我自己出去玩去。”
杜湛忽然想起什么,忙叫道:“等一下,茵娘可是要去永寧坊王宰相家中?”杜茵茵道:“你怎么知道?”杜湛道:“我隨便猜的。”杜茵茵白了他一眼,道:“就你最聰明。”
杜湛今日很有些反常,一改往日冷淡面孔,主動湊上來道:“我想跟茵娘一起去。”杜茵茵道:“我去找王宰相的孫女綿芊玩耍,你跟去做什么?”杜湛道:“聽說王宰相宅子是京城一絕,我也想去看看,好開開眼界。”
杜茵茵道:“哦,湛哥哥終于也有求我的時候了。”杜湛道:“算是吧。茵娘以后要是做了什么令公主生氣的事,我可以替你打掩護。”杜茵茵道:“聽起來倒是不錯。不過我還得考慮考慮。”
杜湛道:“我得先回房換件衣衫,麻煩茵娘等我一會兒。”杜茵茵道:“換什么衣衫啊,又不是去做客。”杜湛道:“等著我啊。”自顧自往后堂去了。
杜茵茵道:“誰等你!”口中這么說,走出數步后,還是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杜湛重新出來,果然換了一件干凈長衫,只是未系腰帶,顯得有些臃腫邋遢。杜茵茵道:“也沒好看多少啊!湛哥哥還專門回去換衣裳,以為去見誰呢,真真好笑。”
杜湛也不生氣,只道:“走吧。”杜茵茵道:“我又沒答應帶你去!”
二人一道出來大門,杜湛不見車馬,問道:“茵娘不用乘車嗎?”杜茵茵道:“過三條街就到,乘什么車子!”又趁機譏諷道:“我說你們沙州是不是太窮,湛哥哥都沒坐過車子,所以想坐我的馬車玩玩?”
杜湛一張臉驀然漲得通紅,緊咬嘴唇,狠狠瞪著杜茵茵。杜茵茵嚇了一跳,料想對方動了真氣,可又不愿意服軟道歉,只道:“我們走吧。”算是變相答應帶杜湛去宰相王涯家中了。
她走出好大一截,杜湛才勉強追上來,問道:“王宰相家在永寧坊,不是該往南嗎?”杜茵茵笑道:“湛哥哥這么快就熟悉長安了?我還記得你剛來長安的時候……”忽想到適才已經惹得杜湛大大生氣,最好還是不要再繼續嘲笑他,忙改口道:“我要先去對面趙氏樂鋪取樂器,綿芊有一支笛子放在那里校音呢。”
杜湛隨口問道:“王宰相的孫女還會吹笛子嗎?”杜茵茵道:“當然了,綿芊笛子可是吹得相當不錯呢。聽十三叔叔說,他有一位叫趙嘏的朋友寫過一首《聞笛》詩:‘誰家吹笛畫樓中,斷續聲隨斷續風。響遏行云橫碧落,清和冷月到簾櫳。興來三弄有桓子,賦就一篇懷馬融。曲罷不知人在否,余音嘹亮尚飄空。’那趙嘏借住在永寧坊明覺寺中,聽到的笛音傳自王宰相家,其實吹奏者就是綿芊。趙嘏還寫過一首《長安秋望》[14],有一句‘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十三叔愛得不得了。‘長笛一聲人倚樓’也是指綿芊呢。”
杜湛漫應道:“長笛一聲人倚樓,蠻有詩情畫意的。有機會我也要聽聽王家小娘子吹笛子,看看是不是有傳說那么好。”杜茵茵笑道:“你又不是綿芊什么人,她憑什么要吹給你聽?”
杜湛道:“我是茵娘堂兄,茵娘又跟王家小娘子是好朋友,這層關系難道還不夠嗎?”杜茵茵道:“當然不夠,綿芊可是京師最純情、最清高的女子,要讓她為誰吹奏笛子,可是比登天還難。我猜,只有綿芊的未婚夫,才有資格讓她吹奏一曲。”
杜湛道:“王家小娘子已經許婚了嗎?”杜茵茵道:“還沒有。不過聽說王宰相為她相中了故宰相鄭鄭公的孫子鄭顥。也是,綿芊出自太原王氏,又是宰相之孫女,能與她相配的,除了李氏皇族,只有崔、盧、鄭三家[15]。”
忽想到母親岐陽公主原先屬意的夫婿人選本是范陽盧儲[16],不想為人捷足先登,這才改選了杜悰為駙馬。又想到自己亦是待嫁閨中,父母也正為她挑選門當戶對的夫婿,人選大致不出李、崔、盧、鄭、王五家。可不知怎么回事,她一點也不想嫁人。
杜湛見堂妹忽爾陷入沉思,問道:“怎么了?”杜茵茵道:“沒事。”
到了趙氏樂鋪門前,杜茵茵停了下來,斜睨著杜湛。杜湛莫名問道:“又怎么了?”杜茵茵道:“你不先替我打簾子嗎?”
杜湛咬了咬嘴唇,還是舉手掀起了厚厚的門簾。杜茵茵笑道:“這還差不多!”
進來店鋪時,店主趙思楚正對仙韶院[17]東官尉遲璋解釋道:“那曹繼榮非要買走篳篥,小老兒實在攔不住。正好有金吾衛路過,小老兒報了官,也提了尉遲東官的名字。可金吾衛也不敢惹那姓曹的,說他是回鶻德祿公主的心腹。”
篳篥又稱悲篥、笳管,是簧管樂器,傳自西域龜茲。原是牧人樂器,聲音低沉悲咽,故有悲笳和悲篥之稱。漢魏時傳入內地,至唐代已盛行中原,成為唐代宮廷十部樂中的主要樂器。當年安史之亂,唐玄宗倉皇出逃蜀中,到斜口棧道時,霖雨連日。玄宗耳聞馬鈴聲不斷,勾起了無限往事,惆悵下采其聲為樂曲,命名《雨霖鈴》。梨園樂工張野狐以篳篥演奏,悲愴低回,令人凄楚欲絕。聽到動情處,玄宗揮淚如雨,《雨霖鈴》[18]遂成篳篥名曲。
篳篥風行大唐,深受歡迎,自達官貴人以至庶民百姓,擅長演奏篳篥的人不在少數,就連當今文宗皇帝亦善吹小管篳篥。尉遲璋則是此道中的頂尖高手,號稱“第一手”,天下知名。有詩稱贊其篳篥技藝云:“山頭江底何悄悄,猿聲不喘魚龍聽。翕然聲作疑管裂,詘然聲尺疑刀截。有時婉軟無筋骨,有時頓挫生棱節。急聲圓轉促不斷,轢轢轔轔似珠貫。緩聲展引長有條,有條直直如筆描。下聲乍墜石沉重,高聲忽舉云飄蕭。”可謂跌宕起伏,韻味濃郁。而趙氏樂鋪則是京師最有名的樂器店,專事買賣、修理樂器。尉遲璋之前曾將一件心愛的篳篥送來樂器店中清洗,不想被一名叫曹繼榮的男子看上,強行以低價買走了。
尉遲璋道:“算了,篳篥丟了就丟了,錢我也不要了。趙老公額頭上的傷,是那姓曹的胡人打的嗎?”趙思楚不愿意惹事,忙道:“不是,是小老兒自己不小心撞到的。”
因回鶻助唐平亂有功,唐代制度,凡回鶻留于長安者均以客待之,由府縣官衙供給饔餼之費,觸及刑律有優待豁免之權。故回鶻人留居在長安有利可圖,即使有不法之事,官吏也不敢過問。九姓胡人亦多冒稱回鶻人,好享受特權。
尉遲璋氣憤道:“回鶻人越來越囂張了,強買東西不算,居然還動手打人!”趙思楚嘆道:“以前是胡人仰慕大唐文化、千方百計地來到長安,大唐報以熱情寬廣的胸懷。現在隨處可見的是囂張跋扈的回鶻人,完全不將大唐人放在眼里。連回鶻人跟神策軍打官司,皇帝也不得不偏袒他們呢。”
尉遲璋聽到有人進來,回頭一看,認出杜茵茵,忙過來招呼。杜茵茵常隨母親入宮參加宮廷宴會,亦認識尉遲璋,點頭招呼。
尉遲璋卻不認識杜湛,問道:“這位是……”杜茵茵道:“噢,這是我堂兄杜湛,是從沙州回來的。”尉遲璋道:“啊,我聽過郎君的名字。當今皇上關注河湟局勢已久,還說等有機會要召杜郎進宮,好好詢問那邊的情形呢。”
杜湛聽到這類的話多了,起初還很興奮,漸漸也不大當回事,只點了點頭。
尉遲璋又道:“我姓尉遲,雖在長安長大,祖先卻是來自于闐。多年來一直想回母國看看,卻因河西陷蕃,不得歸途。”杜湛道:“噢。”
尉遲璋是于闐王族,其先人是于闐國王尉遲勝之侄尉遲青。尉遲勝娶唐宗室女為王后,安史之亂時,將國政委托給弟弟尉遲曜,自己親率五千軍馬赴難,尉遲青亦在其列。彼時唐肅宗在位,對此極為感動。亂平后,尉遲勝將王位讓給弟弟尉遲曜,自請留長安宿衛,尉遲青也因此而留在長安。他非但是大唐功臣,而且擅吹篳篥,音調高亢,清亮遼遠,號稱國手。尉遲璋承襲先人音樂才華,非但笙、簫、琴、瑟、鼓樣樣精通,還會作曲,曾整理改編過《霓裳羽衣曲》。他的歌唱得也很好,“能囀歌喉為新聲”,音辭曲轉,音域寬闊,意韻深長,聽者忘倦,有“一聲飛出九重深”之美譽,引得京城樂人紛紛效法,并尊稱尉遲璋為“拍彈”。唐文宗李昂喜愛音樂,善吹管樂,任命尉遲璋為樂官之首,曾命三品以上官員穿上朝服聽尉遲璋吹奏歌唱,以示隆重。因而他雖是樂官,卻因為音樂才華出眾,是京師達官貴人爭相巴結的對象。不想此刻遇到杜湛,對方卻是神色冷冷,一時頗覺無趣。
正好杜茵茵要取笛子,趙思楚打開了柜子,尉遲璋一眼便看見柜子下層豎放著一只紫檀琵琶,不由一愣,問道:“這是誰寄放在這里的?”趙思楚道:“啊,紫檀琵琶嗎?小老兒忘記拿出來了,這是平康坊的王織蓮送來寄賣的。”
尉遲璋道:“王織蓮是什么人?她手里怎么會有如此成色的琵琶?”趙思楚道:“王織蓮是樂伎景悅的女兒。不過她說這琵琶不是她家的,她也是受人所托。”
景悅原是邯鄲樂伎,擅長琵琶歌舞,到長安后成為平康坊名妓,名動一時,后來生了女兒,便處于半退隱狀態。尉遲璋倒也聽過景悅的名字,又問道:“琵琶賣多少錢?”趙思楚道:“兩千貫錢,不過對方不收銅錢、絲帛,只要金砂,折合大概是二百金。”尉遲璋想了想,道:“二百金不是小數,不過這只琵琶也值這個價,麻煩趙公為我先留兩日,我籌了錢便來。”又道:“杜小娘子,杜郎君,再會。”杜湛道:“尉遲君好走。”
杜茵茵早不耐煩起來,道:“喂,我要取的笛子呢?”趙思楚忙取了笛子,插入笛袋裝好,道:“煩請小娘子轉告王家小娘子,笛子已完全校正了。再有問題,可以隨時回來找小老兒。”
杜茵茵接了笛子,隨手遞給杜湛,又問道:“那琵琶看起來又舊又破,居然能值二百金?”趙思楚笑道:“在行家眼里,它當然是值得的。”他既已答應為尉遲璋留下貨品,便將琵琶重新收入柜中,小心翼翼的樣子,倒真像手捧著絕世寶物一樣。
出來樂鋪,杜茵茵問道:“尉遲璋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平常人巴結他還巴結不上,他剛才主動跟湛哥哥搭訕,你為何對他愛理不理?”杜湛反問道:“他又不是我什么人,為什么人人巴結他,我就要去巴結他?”
唐人最看重交游。杜茵茵大惑不解地道:“那么湛哥哥每天都跑出去干嘛了,不是去結交朋友嗎?”杜湛不答。
杜茵茵跟他相處日久,知道每每這種時候,無論她再說什么,對方都不會有回應,搖頭道:“湛哥哥可真是個怪人。你別說我沒提醒你啊,阿爹提了好幾次了,娘親每次都替你說好話,下次阿爹必定當面問你。”忽一眼留意到杜湛腰間有什么東西,問道:“那是什么?怎么鼓鼓囊囊的,是繩索?”杜湛忙道:“我隨身的袋子,里面裝著一些小零碎。”
杜茵茵道:“隨身袋子干嘛放在袍子底下?干嘛不戴我大哥送你的革帶和蹀躞[19]?”杜湛道:“怕茵娘等不及走了,匆忙之間沒顧得上。”又打聽王宰相家的事,將話題轉開,杜茵茵這才不再追問。
永寧坊為朱雀門街之東第二街、街自北向南之第八坊,在新昌坊之西,僅隔宣平坊。坊內有京兆府籍坊[20]、永寧園、明覺寺等名勝。這一帶竹木池館,有林泉之致,風光又以永寧園為最。永寧園原是唐玄宗愛女永穆公主[21]舊宅,永穆公主后出家為女道士,唐玄宗就將永寧園賞賜給了權臣安祿山,并敕監作匠擴建池沼亭臺,“可極盡華麗,錢額不限”,永寧園由此成為京師首屈一指的園林,景色奇麗,不在皇宮禁苑之下。安史之亂后,永寧園廢棄,朝廷便將太史局改為司天臺[22],將官署遷到永寧園舊址。憲宗朝詩人羊士諤有《永寧小園即事》云:“蕭條梧竹下,秋物映園廬。宿雨方然桂,朝饑更摘蔬。陰苔生白石,時菊覆清渠。陳力當何事,忘言愧道書。”又有《永寧里園亭休沐悵然成詠》云:“云景含初夏,休歸曲陌深。幽簾宜永日,珍樹始清陰。遲客唯長簟,忘言有匣琴。畫披靈物態,書見古人心。芳草多留步,鮮飆自滿襟。勞形非立事,瀟灑愧頭簪。”這已是司天臺遷至永寧園后之景色,依然清幽如畫。
永寧坊所居達官貴人頗多,先后有禮部尚書裴行儉、贈太尉祁國公王仁皎、中書令裴炎、代宗朝大宦官李輔國等。現任宰相王涯、侍御史白敏中亦住在這里。王涯宅邸為前京兆尹楊憑[23]故第,內中水光瀲滟,山島聳峙,風景不在永寧園之下。不過在京師長安,楊憑最著名的不是他的豪華宅子,而是他查偷的故事。楊憑詩文寫得不錯,表弟偷抄其詩,竟因此而獲取功名。楊憑得知后十分憤怒,責問表弟道:“我的‘一一鶴聲飛上天’,你有沒有偷抄在試卷上?”表弟惶惶答道:“知道阿兄最珍愛這句詩,故不敢偷。”楊憑神情略緩,道:“如此還可以寬恕。”王涯買下楊宅后,大肆整修,取名“山亭”,花木蕭疏,泉石清幽,風光更勝從前,入之者疑非塵境。園子中還養了白鶴,以應“一一鶴聲飛上天”之典故。
然山亭之最著名者,并非其園林風光、翩翩白鶴,而是園中一井,以金玉為欄,王涯還將搜羅到的寶玉珍珠悉數投于井中,每日汲其水飲用,稱為“如璧井”,取自《詩經》“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之句。
王涯既是當朝宰相,想要投其門路者當然不少。山亭大門前站有不少人,都是希望能有機會尋條門路。然門仆態度卻十分惡劣,有人稍微站得近些,便上前大聲呵斥驅趕。
杜湛皺眉道:“這門仆當眾羞辱咒罵,好不叫人難堪。這些人如何還要在這里巴巴等候?”杜茵茵道:“求人辦事,不受點委屈哪行!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頭,除非你自己當了宰相。”頗有意味地看了杜湛一眼。她是王府常客,門仆一見到她,忙趕過來巴結,告道:“小娘子在后園。”
杜茵茵便引著杜湛昂然進去,徘徊在門外的一干人無不投去羨慕的眼光。
剛入庭院,便見到兩只白鶴俏立在槐樹下,亭亭玉立,優雅高貴。杜湛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紅頂黑翅的白鶴,一時看得呆了。杜茵茵不免又嫌他像鄉野之人進城,沒見過世面,連聲催道:“快走啊,白鶴沒見過嗎?”杜湛道:“沒見過。”杜茵茵道:“真沒見識。”
杜湛道:“那茵娘見過瀚海沙漠嗎?見過高山雪原嗎?”杜茵茵道:“誰稀罕見到那些!沙州要真有那么好,你也不會巴巴地跑來我們長安不走了。”杜湛道:“我不想跟茵娘吵架,你自己去找王小娘子玩吧。”
杜茵茵卻是不肯走,道:“湛哥哥又不識路,那些仆人又不認識你,萬一把你當賊抓起來怎么辦?”又道:“我剛聽仆人說王宰相人在家里,不如我先引你去見他。你看外面那些人,千方百計地想進來,只苦于沒有門路。你既來到此處,何不就此去見一見王宰相,也好為將來鋪條后路?”
平常人聽到有機會拜謁宰相,無不欣喜若狂,杜湛卻極見冷漠,只問道:“茵娘幾時這般為我著想了?”杜茵茵惱道:“我是為你好,你總不能在我們家一輩子。不聽就算了,隨便你。”
她剛一轉身,杜湛卻忽然改變了主意,道:“好,我聽茵娘的。”
杜茵茵轉怒為喜,嗔道:“湛哥哥終于知道我是為你好了。”杜湛道:“嗯。王宰相人在哪里?”杜茵茵道:“當然是在后院書房啦。他人只要在家,必定在那里。”
杜湛道:“聽說王宰相搜羅了許許多多的奇珍異寶。”杜茵茵道:“是啊,原來湛哥哥也知道這些。我帶你去書房,你便可以看到那些古玩字畫了,不少都是稀世珍品呢。”
山亭后院庭宇軒敞,欄檻玲瓏,別一世界。書房中,有三名男子正在觀賞一幅卷軸書法。年紀最大者已逾七旬,意態安詳,神致悠遠,正是此處山亭豪宅的主人——當朝宰相王涯。他出身于太原王氏望族,世代官宦,祖父皆以進士取仕。他本人亦榮登“龍虎榜”[24]而步入仕途,春風得意。他善寫絕句,即景小詩清秀明快,意蘊深厚,耐人回味。如《游春曲》云:“萬樹江邊杏,新開一夜風。滿園深淺色,照在綠波中。”意境飄逸,猶如人間仙境。
年近六旬的老者名叫皇甫湜,是王涯外甥。除此身份外,他還是韓愈門生,是天下知名的古文大家,更是引發“牛李黨爭”的關鍵人物之一。他仕途不順,跟老師韓愈一樣,常靠給人寫墓志銘來補貼家用,價碼是“每字三匹絹,更減八分錢不得”,可謂價值不菲。其人性情高傲,且偏狹暴躁,往往盛氣攻辨,不容異議。他之前任東都留守裴度幕僚。不久前,裴度重修洛陽福先寺,欲請白居易作碑文。皇甫湜聞訊大怒,道:“我皇甫湜就在裴公身旁,裴公卻要寫信請白居易寫碑文。我的文章是陽春白雪,白居易的文章是下里巴人。裴公怎么容不下高雅之人?”裴度為人寬厚,也不生氣,忙歉然道:“考慮您老是大手筆,怕遭到您的拒絕。現在既然您說話了,這也正是我的愿望啊!”皇甫湜怒火稍息,即請斗酒,飲酣,援筆立就,一氣呵成。文章文思奇僻古奧不說,連字體也怪邪。裴度看得半懂不懂,為了顧全皇甫湜面子,還連連贊嘆道:“真高人也!”這件事后,皇甫湜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向裴度辭了官。此次來長安,是專門向舅父王涯辭行,之后便預備回老家頤養天年。
另一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則是名士盧仝,出自著名的范陽盧氏,是“初唐四杰”之一盧照鄰之后。他自小便有才名,詩風奇詭險怪,人稱“盧仝體”,但對功名利祿毫無興趣,一直隱居在嵩山少室山,拒絕為官。后為韓愈賞識,遷居洛陽,這次是與皇甫湜一道來長安,在王涯家做客。
那紙本卷書寫的是西漢史岑的《出師頌》[25],正文十三行,共九十七字,為章草書,書法古穆流暢。王涯問道:“二位以為如何?”皇甫湜道:“筆法淳古,結體道密,墨采如新,堪稱神妙之跡。”盧仝也道:“索靖[26]自稱‘銀鉤躉尾’,時人評論其書法:‘如風乎舉,鷙鳥乍飛,以狀其遒勁;或謂如雪嶺孤松,冰河危石,以狀其峻險。’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皇甫湜亦曾在中央任職,熟知各種典故,奇道:“索靖傳世之作極少。聽說這《出師頌》原為太平公主收藏,太平公主被誅后,由唐明皇收入大內珍藏。之后再無人得見。卻不知舅父大人從哪里得到了這件珍品,是當今皇帝的賞賜嗎?”王涯捋須笑道:“非也,非也。這是老夫新近收到的禮物,來自民間。”
原來,不久前有再從弟[27]王沐跨驢自江南來投王涯,想借其權勢謀個一官半職。王涯年輕時亦立志報國,建功邊戍,有《塞上曲》云:“塞虜常為敵,邊風已報秋。平生多志氣,箭底覓封侯。”高吭嘹亮,催人奮進,豪情壯志不遜盛唐杜甫之“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然其入仕后,歷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跨越大唐短暫中興后又再度衰微的時代,在宦海沉浮中逐漸失去了熱情和勇氣,留給世人庸碌無實的印象,以“循默不語”[28]聞名。他能在文宗朝當上宰相,也是靠賄賂大宦官王守澄,因而在朝野間愈發聲名不佳。王涯自己倒也無所謂,他生平只好收聚古書、書畫、珍玩等,仕途于他而言,不過是味佐料。他既對政治如此態度,因而對提攜后進、安排私人也無多大興趣。但人總有弱點,王涯也不例外。他生平至愛,無非是搜羅奇珍異寶、古玩字畫——或以重金購買,或以權謀私、用官職交換,或干脆構陷原主、強取豪奪——為此不惜一切代價。王沐投其所好地送上了一幅《出師頌》,這才令王涯首肯,答應為其謀劃一官。
皇甫湜母親為王涯大姊,亦是出自太原王氏望族。他倒不如何關心那遠親王沐的故事,只道:“這么說,大明宮所藏的那幅……”王涯悠然道:“一定是假的。”他雖勉力壓抑激動之情,還是不免流露出得意之色來。
盧仝道:“我曾聽到過流言,說索靖作品多已失傳,現今傳世的其實是隋代高僧智永[29]所書,看來傳說是真的。只是想不到民間還存有索氏真跡。”王涯笑道:“眼前這卷《出師頌》,大概是唯一傳世真跡了。”皇甫湜道:“恭喜舅父。”
興致正濃時,忽有侍女進來稟報道:“杜家小娘子求見王相公,人就在書房外。”王涯奇道:“是茵娘嗎?她不去繡樓找綿芊,來老夫這里做什么?”見一旁盧仝疑惑,忙道:“杜茵茵是杜尚書和岐陽公主的愛女,綿芊是我家老二仲翔的女兒,她二人素來友好,情如姊妹。”
王涯有三子一女。長子王孟堅為工部郎中、集賢殿學士,次子王仲翔為太常博士,三子王季琰為校書郎,女兒則嫁竇為妻。竇為宰相竇易直之子,出自扶風竇氏,官渭南尉。
盧仝奇道:“杜小娘子為什么來找王相公?該不會她跟王小娘子拌嘴吵架,來找王相公告狀的吧?”王涯哈哈大笑道:“盧公不了解,要說后輩子孫中,老夫最疼的也就是綿芊這個孫女了,不但人是萬里挑一,而且脾性好,才氣高,聰慧俊秀無比。這樣的女孩兒,人見人愛,就算是霸道慣了的杜小娘子,也不會跟她拌嘴,根本吵不起來。”忙命侍女請杜茵茵進來。
杜茵茵引著杜湛進來,拜了一拜。王涯笑道:“茵娘,你獨自來找老夫,這還是第一次。這位盧夫子剛才還說多半是你跟芊娘吵架了。”杜茵茵道:“哪有的事,我人剛進來,還沒見到綿芊人呢。王相公,這是我堂兄杜湛。他久仰相公大名,想來一睹您老人家的風采。”
王涯早聽慣各種阿諛奉承之詞,但這話畢竟是從公主愛女口中說出,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當即笑道:“你就是杜湛嗎?老夫聽過你的事,你能不遠千里,奉父歸葬,不容易。”杜湛道:“多謝王相公。”見了一禮,頭抬起時,眼睛已往書房墻上、架上掃去。
杜茵茵見堂兄失禮,扯了一下他衣袖。杜湛忙道:“噢,我是見王宰相家收藏極多,一時看花了眼……”忽一眼落在案上,失聲道:“這不是索靖索公的《出師頌》嗎?王相公從哪里得來的?”
皇甫湜見他神色異樣,問道:“怎么,杜小郎君知道這幅墨寶的來歷?”杜湛道:“略知一二。敢問王相公從哪里得來的?”
他如此刨根問底,王涯已頗覺不快,然看在杜茵茵面上,還是不得不敷衍幾句,又不便是說托請者賄賂,便道:“這幅墨寶原是一位親戚舊物,暫時存放在老夫這里。”
杜湛還不肯罷休,問道:“王相公那位親戚是誰?”杜茵茵道:“湛哥哥!”又道:“王相公,我們該走了,不打擾您老人家觀賞字畫。”硬扯著杜湛出來,走出老遠,才松開手,埋怨道:“我帶湛哥哥去見王宰相,本意是讓他對你留個好印象,結果你倒好,一張口就得罪他了。”
杜湛尚且莫名其妙,道:“我沒說什么呀,只是想知道那幅《出師頌》來自哪里,怎么就得罪王宰相了?”杜茵茵道:“你當真不知道嗎?”杜湛道:“知道什么?”杜茵茵道:“你以為王宰相從哪來弄來那么多古玩字畫,僅憑他的俸祿嗎?當然,大唐宰相的俸祿也不低,可那滿屋子字畫的價值,怕是超過他俸祿百倍千倍不止。更不要說那口如璧井中的珠寶了。”
杜湛狐疑道:“那么王宰相哪來的那么多錢?”杜茵茵道:“笨蛋一個,想想門外候著的那些人,求人辦事,不總得給些好處嗎?”
杜湛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那墨寶是請托者的賄賂。這么說,我適才大大得罪王宰相了?”杜茵茵道:“是啊,你剛才的表現,就像個監察御史呢。湛哥哥,你一向不愛理會旁人,今日為什么要管這樁閑事?”杜湛道:“我有我的理由,日后再告訴茵娘不遲。你去尋王小娘子吧,我自己隨意逛一逛,逛完了就到大門口等你。”杜茵茵道:“那好吧,我去找綿芊了。”
后花園旁有一座繡樓,是宰相孫女王綿芊所居,曲房邃室,霧閣云窗,備極幽雅。杜茵茵進來繡樓坐下,這才想到笛子還在杜湛身上。王綿芊笑道:“又不著急用。你堂兄既然人在這里,一會兒再去找他取回笛子不遲,權且讓他先盡興逛一逛。”
杜茵茵道:“湛哥哥還真是窮鄉僻壤來的,完全不諳世事,今日可是大大得罪了尊祖父王宰相。”她與王綿芊無話不談,當即說了杜湛追問《出師頌》來歷一事。
王綿芊不便評價祖父行事為人,只道:“不礙事。我祖父閱人無數,一聽便知道杜公子全無惡意的。”又笑道:“以往茵娘總是杜湛杜湛的叫,今日倒是改口叫湛哥哥了,這是什么緣故?”
杜茵茵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道:“娘親讓我這么叫他。”忽想起趙氏樂鋪的琵琶,便順便提了,問道:“綿芊你也算是懂音樂的人,那琵琶真的值那么多錢嗎?”王綿芊道:“我得看見實物才能知道。不過尉遲璋何等人物,既然他都說了值得,必然是值得的。”想了想,又道:“這么高價值的琵琶,多半是大內皇宮流出之物,用過它的人,一定非同凡響。”
二女又閑聊一回,忽聽到外面吵吵嚷嚷。杜茵茵道:“你們王家不是一向家規森嚴嗎,如何后院也這般嘈雜了?”侍女鶴顏往窗外望了望,道:“好像是園子那邊出事了。”
王綿芊登時想起杜湛來,道:“會不會是仆人不認得令堂兄,雙方起了口角?”杜茵茵道:“呀,就湛哥哥那臭脾氣,還真有可能。”
兩人忙朝外面趕來。有仆人過來告道:“如璧井邊抓到一個竊賊,正預備捆了送官,可那小賊十分兇悍,不肯就縛。”
到如璧井邊一看,果見幾名仆人各舉兵器,圍住杜湛。杜湛倚井欄而站,手中抓著一只打水的吊桶,大概是為了抵抗,隨手從腳邊抓的。那吊桶通體為黃金所鑄,亦是一件寶物,仆人生怕打爛主人心愛的金桶,一時不敢上前。
王綿芊忙命仆人退下,道:“這位杜公子是茵娘的堂兄,也是家里來的貴客。”一名仆人道:“小娘子,適才就是他偷偷溜到如璧井邊,用繩索鉤子什么的物事,往井中撈取寶物。小的和阿發親眼所見,叫了一聲。他丟了繩索,還想逃走,小的這才亮了兵器,上前堵住他。他反而回身奔到井邊,操起金桶,預備抗拒,這不分明是做賊心虛嗎?”
王綿芊斥道:“胡說,杜郎是名門公子,豈能貪圖我們王家那點東西,快些退下!我爺爺可知道此事?”仆人道:“已經派人稟報了,王相公說直接捆了送去萬年縣治罪。”王綿芊道:“再派人去告訴我爺爺,說全是誤會。”
她言辭輕倩,聲音柔美,宛轉動人,神態卻不容置疑。仆人素來對這位小主母甚是服氣,應道:“是。”勉強收了兵器,悻悻去了。
杜茵茵一時難明所以,問道:“湛哥哥,你到底在這里做什么?”杜湛放下金桶,從臺巖上跳下來,道:“沒做什么。”
杜茵茵道:“綿芊的笛子呢?”杜湛道:“掉到井里去了。”杜茵茵道:“這么說,你是真的……真的……”
王綿芊忙道:“杜公子一定是聽過如璧井的名字,心中好奇,探身往井中查探時,笛子不小心掉進去了。所以杜公子才尋了工具,原本想打撈笛子,結果被仆人看到誤會了。杜公子,是也不是?”杜湛目光炯炯,凝視著王綿芊,卻是一言不發。
杜茵茵道:“綿芊你可真是個好人,你才第一次見到他,就使勁為他遮掩。湛哥哥,我可不是傻子。適才來的時候我就留意到你袍子下掛有什么東西,現下不見了,是不是就是仆人所說的繩索鉤子之類?怎么,你這會兒不吭聲了,敢做不敢當嗎?”
杜湛火氣沖頭,大聲道:“是。我是事先帶了繩索,我是想撈取如璧井中的寶物,笛子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杜茵茵原本只是隨口一說,卻不想被杜湛親口承認,登時失望之極,淚水嘩然而出,哭道:“你不但丟了你自己的人,還丟死我們杜家的人。”捂著臉轉身跑了出去。
王綿芊追之不及,只得走過來道:“杜公子,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你還是趕快去追茵娘,當面跟她解釋清楚為好。”
杜湛道:“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小娘子為什么要替我說話?是因為這些錢財珠寶來路不明,多是貪贓受賄之物,你們宰相府也不愿意張揚嗎?”
王綿芊一片好意,反被杜湛譏諷,登時羞得滿臉通紅,赧然薄暈,有如朝霞將散。但她待人和善,不愿意惡語傷人,只道:“鶴顏,好生送杜公子出去。杜公子,我還有事,恕不遠送。”自轉身去了。
侍女鶴顏實在看不過眼,道:“杜公子也太不識好歹了,我家小娘子處處為你說話,你還反過來冷嘲熱諷!請吧,我們宰相府容不下杜公子這樣的高人。”
杜湛默默出來永寧坊。他料想杜茵茵必然已先奔回家告狀,若是就此回去杜家,必然有一場大風暴等著自己,可若不回去,又無地可宿。偌大京城,竟似無自己安身之處,著實可悲可嘆。想了一回,仍慢慢回來崇仁坊。路過趙氏樂鋪時,忽見到一名白發老者出來,那老者腰間掛著一柄極黯淡極陳舊的長劍,劍身比尋常寶劍要寬一寸,似是柄古劍。他第一眼望見,目光便再也無法離開那柄劍,竟不由自主地跟在那老者身后。
到一處岔路時,那老者忽然轉向南面。杜湛急追幾步,剛到路口,那老者從墻角搶過來,一把握住他右手手腕,問道:“你是什么人?跟著我做什么?”他手勁極大,杜湛使盡全力,竟未能掙脫。
老者喝道:“快說,你跟著我做什么?”杜湛手腕奇痛,已知對方年紀雖大,卻是武藝高強,忙道:“我并無惡意,只想看看老先生腰間那柄劍。”
老者聞言,便松了手,摘下寶劍遞了過來。杜湛見對方如此坦然豪氣,大為稱奇,道了一聲謝,拔劍一看,當即道:“這是南詔出產的浪劍。”
老者奇道:“小郎君年紀輕輕,見識卻是不凡。你如何認得這是浪劍?”杜湛道:“我見吐蕃東道節度使尚綺心兒佩帶過這樣的一柄劍。”
老者更是驚異,道:“你見過吐蕃東道節度使?”杜湛道:“是啊,我是新近才從敦煌歸唐的。”
老者思忖片刻,道:“我想跟小郎君好好聊聊。不過我有件事要先趕去辦。小郎君住在哪里?回頭我來找你。”杜湛道:“我……我其實沒什么地方可去。”老者道:“那你先跟著我。等我辦完事,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
杜湛應道:“是。對了,我叫杜湛,還未請教老先生高姓大名。”那老者道:“我本姓姚,不過世人都叫我空空兒[30]。”
杜湛生在敦煌、長在敦煌,說的是吐蕃語,寫的是吐蕃字,對中原所知僅限于為數不多的漢文書籍記錄及旁人轉述。他不知道空空兒曾是大唐赫赫有名的游俠,只道:“是,那么我便叫你空先生好了。先生要去哪里?”空空兒道:“去一趟東市。”
唐長安城東、西市行市分布示意圖
長安實行坊制管理,制度嚴密。以貫通南北的朱雀大街為中軸,分東西兩區,東區屬萬年縣,西區屬長安縣。又專門設有東、西兩市作為商貿區。每市又分為九片區域,按行業劃分,整整齊齊。空空兒似乎已許久未來過這里,轉了好幾圈,還是向人打聽了才尋到一家波斯人經營的質庫[31]。
空空兒從行囊中取出一枚深褐色瓢狀物,遞上柜臺,問道:“店家,我當這個,一百金。”
店主名叫阿思瓦,拿起那物事看了看,皺眉問道:“這是什么果子的殼?竟然敢當一百金。”空空兒道:“這是烏孫青天核,是世間奇物,空之盛水,須臾成酒。”
阿思瓦“啊”了一聲,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青天核。”忙請空空兒到內堂坐下,取水一試,果然清水進去,片刻后便成了酒,只是口感不大好,略微酸澀。
阿思瓦精明過人,料想空空兒必不是普通人,便實話告道:“老先生拿這青天核來,想必是死當。這東西固然是件稀奇物,但只是虛名而已,沒有多少人會真的喝這種酒。一百金,怕是不好出手。”
空空兒道:“那么店家想出多少錢?”阿思瓦道:“二十金。”空空兒搖頭道:“二十金實在太低了。”取了青天核出來,一時沉吟不語。
杜湛道:“空先生缺錢用嗎?”空空兒道:“是我有位朋友缺錢,將她最心愛的琵琶交給樂鋪代賣,已然賣出去了。我想籌一筆錢,為她贖回來。”杜湛道:“啊,是趙氏樂鋪賣二百金的那只琵琶吧。”又問道:“這個當真就是傳說中的烏孫青天核嗎?”空空兒道:“是。此物原是西川節度使韋皋所有。我師弟精精兒知道我嗜酒如命,想將它送給我作禮物,甚至幾度以身犯險。若不是沒法子,我也不會拿它出來質押。”
杜湛道:“也許我有法子能為先生籌到二百金。”空空兒道:“小郎君不是剛從河西歸來,自己還沒有安身之處嗎?”杜湛道:“話雖如此,可我是杜家子弟,我自己攢了一些錢財,再向公主借一些,應該可以湊夠。”
空空兒道:“你我萍水相逢,按理我不該麻煩小郎君。然當下事情緊急,我確有急用,那么先多謝小郎君了。借的錢,我必定設法還上。”杜湛道:“還不還都無所謂。我這就回去拿錢。空先生住在哪里?我回頭再來尋你。”空空兒道:“我才剛到,還沒有定下住處。嗯,就暫定在平康坊樂伎景悅家吧。”又解釋道:“那是我朋友借住的地方。”杜湛道:“好。”
與空空兒分手后,杜湛便徑直回來崇仁坊。還在趙氏樂鋪前遇到了宰相王涯家的侍女鶴顏,大概是因為小主母王綿芊的笛子被杜湛弄丟了,得再買一支新笛。杜湛頗為懊悔,還想上前道歉,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訕訕問道:“王小娘子可還好?”鶴顏冷笑道:“還好,總算沒被杜公子氣死。”
杜湛問道:“你是來給王小娘子買笛子的嗎?”他不提還好,一提及笛子,鶴顏登時火冒三丈,道:“那支笛子是小娘子的祖傳之物,也是夫人留給小娘子的遺物,珍貴無比。你要偷如璧井的金銀珠寶,倒也罷了,這世上多是明搶暗偷之輩,也不在乎多你杜公子一個!可你為什么要弄丟我家小娘子最心愛的笛子,害得她傷心哭泣?”
杜湛被小侍女當街指罵,心中十分惱火,可確實是他自己理虧,只好一言不發。鶴顏還不肯干休,還是樂鋪店主趙思楚出來,勸開了她,告道:“鶴娘還是早些去西市看看,興許能買到中意的笛子。”鶴顏這才去了。
杜湛甚是沒趣,悶悶回來公主府。剛進大門,便有仆人奔過來道:“杜尚書正到處找小郎君,說讓你一回來就到后堂見他。”又悄悄問道:“小郎君做什么錯事了?杜尚書可是氣極了,還命人取了家法呢。”
杜湛料想必然是杜茵茵告發了自己在王家盜竊宰相寶物,一時躊躇,心道:“若在平時,我找公主借這么大數目的錢,公主一時心軟,還有可能會借。可目下這種局面,別說借錢,我不被打一頓關起來就是好事,怕是一個銅板都見不到。”也不理會仆人,掉頭就往外跑去。一口氣奔出崇仁坊,徑直往西,來到醴泉坊。
醴泉坊原名承明坊,位于皇城以西。隋文帝楊堅創建都城時,于此坊中掘出七眼甘泉浪井,不僅甘甜如飴,且能治百病,因此取坊里名為醴泉坊。并設醴泉監,專取甘泉水供大內御廚。十年后,隋文帝推行節儉治國,廢除醴泉監。
坊南臨金光門大街與西市,北臨順義門外大街與金城坊,南北長五百五十步,東西寬六百五十步,四面各開一門,中有十字大街。西南隅有三洞女冠觀、妙勝尼寺。西門之南有襖祠。十字街北之西,有醴泉寺。十字街南之東,有大云光明寺。東南隅有回鶻德祿公主宅、太平公主宅。
杜湛進來醴泉坊,直奔大云光明寺,欲找回鶻德祿公主借錢。他離開沙州時,得回鶻貴族仆固俊贈送金珠,讓他有事時可找德祿公主幫忙。杜湛到長安后,曾拜見德祿公主一次,公主也極盛情款待了他,然他總覺公主目光怪異、熱情得有點過度了。后來他才聽說德祿公主喜歡美男子,先后養有許多面首。其夫安小白是前回鶻宰相安允合之侄,亦是長安九姓胡首領,絕大多數時間待在襖祠處理事務,也不過問妻子風流浪蕩之事。知道這件事后,德祿公主再派人來請杜湛赴宴、郊游,他總是借故推辭。如果不是沒有法子,他實在不愿意再見到這位公主。
大云光明寺中盡是摩尼教徒,一色白冠白衣,看起來頗為詭異。德祿公主人不在寺中,好在她家大宅子也就在隔壁。時已過午,德祿公主才剛剛起身,聽說杜湛求見,也不避諱,命人直接引他進來內室。
杜湛進來時,三十余歲的德祿公主斜臥火盆邊,長發委地,酥胸半裸,極有風情。一名年輕英俊的男子半跪在公主背后,手持一柄翠綠光亮的玉梳,精心為她梳頭,這便是公主養的面首曹繼榮了。
面首其實就是男妾,是財富和權力催生下的產物。最早最有名的面首當屬呂不韋和嫪毐。秦相呂不韋與秦王政生母太后趙姬早先有舊情,呂不韋還是商人時,將趙姬送給秦公子異人,終以美人計的手段贏得天下,當上了秦國相國。趙姬做了太后后,深宮寂寞,又對呂不韋舊情復燃。呂不韋不得已,做了趙太后的入幕之賓。然他年事日高,加上秦王精明過人,已經親政,呂不韋怕通奸之事敗露,便暗中為趙太后物色男寵人選。當時有一名名叫嫪毐的男子,陰莖巨大,常常在市集上表演用陽具轉動桐木車輪。呂不韋暗中派人將嫪毐捉來,稍事訓練后,即偽造其閹割去勢的證明文書,將其送進后宮,專供太后淫樂。由于嫪毐床上功夫高明,趙太后很是愛他,竟由此懷了身孕。趙太后怕兒子秦王政知道,便遷移到雍縣行宮居住,生下二子,嫪毐也自稱秦王“假父”。由于有趙太后作靠山,嫪毐被封為長信侯,僮仆多達數千人之多,投奔嫪毐求官求仕的賓客舍人也有千余。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有人告發嫪毐是假太監,與太后私通,生有二子,并與太后密謀“王即薨,以子為后”。秦王政聞報大怒,派人調查,得知告發屬實,且與相國呂不韋有關,立即削奪呂不韋爵位,后加賜鴆酒。又派兵討伐嫪毐,嫪毐父子及心腹均被殺死,趙太后也被軟禁,秦王政發誓與其斷絕母子關系,永不再見。
南北朝時期,南朝宋孝武帝劉駿有女山陰公主,名劉楚玉,號稱皇族第一美人,嫁駙馬都尉何戢。山陰公主性情淫蕩,喜好美男子,其夫何戢長相俊美、儀態端莊,但她仍不滿足。其弟劉子業當上皇帝后,山陰公主憤憤不平地道:“妾與陛下雖男女有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唯駙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劉子業認為有理,便精心為姊姊挑選了三十多個美少年,置于左右,稱為“面首”,此即為“面首”一詞來歷[32]。
唐代立國以來,胡風東漸,社會風氣相當開放。一些有權勢、有地位的女子也學習男子豢養“侍妾”,開始大肆包養面首。最為著名的當屬太平公主,她是唐高宗和武則天唯一愛女,深得寵愛,不但自己大養男妾,還為母親尋訪面首。當時洛陽有賣藥男子名馮小寶,形神偉壯,臂力過人。太平公主發現后如獲至寶,特意送進后宮進獻給武則天。武則天對馮小寶十分滿意,因他家世寒微,替他改名為薛懷義,與太平公主丈夫薛紹合族,以此來抬高薛懷義的身份。為了掩人耳目,方便出入禁中,武則天又命薛懷義剃發為僧,擔任白馬寺住持。從此,薛懷義一飛沖天,勢傾一時。在薛懷義最得寵期間,人人對其侍奉唯謹。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紹認薛懷義為叔父,以父禮事奉。武則天的至親,權傾朝野的武承嗣、武三思也對他畢恭畢敬。而薛懷義恃恩驕橫,毆打士民,聚眾犯法,人不敢言。右臺御史馮思勖多次上書彈劾薛懷義,武則天置之不問。薛懷義知道后,懷恨在心,暗中指使人毆打馮思勖,馮思勖幾乎因此喪命。
中國歷史上最壯觀的明堂就是由薛懷義建成的。明堂是中國先秦時帝王會見諸侯、進行祭祀活動的場所,原來是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風水主稱穴前的地氣聚合之處。唐朝立國后,唐太宗李世民和唐高宗李治都有建明堂的想法,因儒生意見不一,后來又有各種天災人禍,一直擱置在那里。唐高宗李治死后,武則天稱制,不問朝臣,只與北門學士定議建明堂一事。垂拱四年(688年)正月十一,毀洛陽乾元殿,于其地建明堂。薛懷義負責督造,役民夫數萬人,用財如糞土,數年間花費萬億,府藏為之耗竭。明堂建成后,成為歷代所建明堂最壯觀的建筑。高二百九十尺,東西廣三百尺,共三層。下層法四時,各隨方色。中層法十二辰,上為圓蓋,以九龍捧之。上層法二十四氣,亦為圓蓋,上有一丈高鐵鳳,飾以黃金。亭中有巨木十圍,上下通貫。明堂下有鐵渠,以為辟雍之象,號為“萬象神宮”,是中國古代最宏偉的木結構建筑之一。明堂之北又修天堂以貯佛大像,天堂高五級,至三級可俯視明堂。當時有侍御史上書,認為明堂裝飾太過,但武則天不聽,還借機封薛懷義為威衛大將軍、梁國公。
大凡皇帝都容易喜新厭舊,武則天也是如此,漸漸開始厭倦薛懷義,另寵御醫沈南璆。薛懷義失寵后,心懷怨憤,竟然放火燒了明堂,借此來發泄怨氣。大火熊熊,光照城中如晝。花費巨大的明堂就這樣毀于一旦。武則天竟然照舊不聞不問。薛懷義更加驕恣,開始四處散布武則天的流言,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臟話。武則天聽說后大怒,決意除掉薛懷義,于是密詔太平公主,選一些體格健壯的女子,在殿中侍立,等薛懷義一到,便一擁而上,把他綁了。接著,命壯士將薛懷義于瑤光殿前樹下擊殺,然后用畚車將尸體載還白馬寺,焚燒后造塔而葬。
薛懷義死后,武則天繼續廣求美男子,恣意淫樂。太平公主養有美少年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不僅姿容美麗,而且通曉音律,遂令張氏兄弟面敷朱粉,衣著錦繡,引薦給武則天。年逾七旬的武則天一見到張氏兄弟,十分喜愛,從此形影不離。
二張一夜之間勢焰可熾,得寵程度比之昔日薛懷義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家人都跟著雞犬升天,升賞無數。其弟張昌儀為洛陽令,大肆收受賄賂,為人請托謀官。一日早朝時,一個姓薛的求官者等在半路,送給張昌儀五十兩和投名狀。張昌儀來者不拒。到了朝堂后,將狀交給吏部侍郎張錫,命他立即錄用薛氏。不料張錫不小心弄丟了薛氏的投名狀,想不起薛氏的名字,不得不去問張昌儀。張昌儀大罵道:“不懂事的家伙!我也記不得。只要是姓薛的,你就批準給官做就是了。”張錫畏懼張家兄弟的權勢,回到部里,立即找出登記表,發現求官的姓薛的有六十多人,便一齊注冊授官。
張氏兄弟受寵用事,當時朝臣爭相逢迎。張易之小名五郎,張昌宗小名六郎。有人贊譽張昌宗面相俊美說:“六郎面似蓮花。”宰相楊再思馬屁拍得更加無恥,竟然道:“不然,是蓮花似六郎!”就連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等權傾朝野的顯貴也恭候二張門庭,為其牽馬開道。
太平公主比母親武則天有過之而無不及,其面首高戩、崔湜等,不但出身名門,而且在朝中均高居險要。盡管自太平公主后,再極少有像她這般公然引高官名流進出床第私闈者,然社會上有權勢的婦人包養面首的風氣并未衰減。德祿既是回鶻公主,本就不受漢家禮法束縛,行事愈發任意妄為。不過她通常一次只養一名面首,厭惡后再另結新歡,有專寵之意。
杜湛見德祿公主與那曹繼榮極為曖昧親昵,一時不敢多看,忙低下頭去,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有急用要借二百金。德祿公主笑道:“不過是小事一樁。”忙命人取了紙筆,匆匆寫了幾行字,蓋上私印,親自遞給杜湛,道:“杜公子拿著這個,直接到柜坊[33]去取錢,東、西兩市,或是藩鎮進奏院的柜坊,隨便哪家都行。”
杜湛想不到如此輕易便借到了錢,怔了一怔,問道:“二百金實在不是小數目,公主不需要我立個字據嗎?”
德祿公主有意無意地將手搭在杜湛身上,笑道:“杜公子是名門公子,你的話就是最好的借據。況且杜公子有難,不找你們自家的公主,來這里找我德祿,這是我的榮幸。去吧,杜公子既有急事,今日就不留你了。”杜湛道:“多謝。錢我一定會設法還給公主。”也不待德祿公主回答,逃跑一般地奔出大門。
剛出醴泉坊南門,路邊有兩名男子走過來,一人客氣地打招呼,問道:“這位小郎君,敢問去波斯胡寺往哪邊走?”
長安義寧坊有景教大秦寺,醴泉坊有摩尼教大云光明寺和襖教襖祠,布政坊還有一座襖祠,三教統稱為三夷教,寺祠則通稱為波斯胡寺。杜湛問道:“醴泉坊有兩座胡寺,閣下要去哪家?”那男子道:“咦,那是誰?”
杜湛剛一回頭,兩名男子搶上前來,一左一右抓住他手臂,將他推到坊墻上,一邊按住他,一邊往身上摸索財物。杜湛奮力反擊,卻被對方大手牢牢按住,遂大聲叫道:“搶劫!有人搶劫!”
這里靠近布政坊右金吾衛屯營,不時有金吾衛士路過,有兩名衛士聽到叫喊,急奔了過來。那兩名男子忙舍了杜湛,往南逃入西市。金吾衛士奔過來時,賊人早已消失不見,只盤問了杜湛幾句,便讓他離去。
杜湛錢袋已被賊人搶走,一摸衣袖,所幸德祿公主寫的紙條還在,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他不敢再去西市取錢,而是趕來平康坊。
平康坊位于長安東區自北向南第三街第五坊,東鄰東市,北與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鄰,南鄰宣陽坊。由于臨近皇城中樞,與崇仁坊并列“要鬧坊曲”,號稱“因是一街輻輳,遂傾兩市,晝夜喧呼,燈火不絕,京中諸坊,莫之與比”。各地藩鎮在京師設進奏院,崇仁坊內有二十五個進奏院,而平康坊內有十五個,足見兩坊之繁華鼎盛。除此之外,平康坊還是諸妓聚居之處,是京師最有名的煙花妓所,亦是士人最愛光顧的地方,“京都俠少,萃集于此,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晝夜喧呼,燈火不絕。唐人孟郊有《登科后》詩云:“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詩中“長安花”并非美麗的花朵,而是指平康坊北里之娼妓。
進來平康坊,杜湛隨意找到昭義[34]進奏院,打聽到里面亦設有柜坊,遂進來取錢。柜坊主管名劉丙,打開紙條一看,“咦”了一聲,問道:“小郎君是回鶻德祿公主什么人?”杜湛道:“是公主下屬的朋友。”
劉丙遂不再多問,道:“小郎君稍候。”自行進去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提著一包東西出來,道:“這是二百金,請小郎君當面清點收好。條子我收下了。”杜湛道:“多謝。”又打聽樂伎景悅家所在。劉丙道:“就是對面不遠,沿那條小道進去,右拐最里面便是了。”
景悅曾是平康坊頭牌名妓,名動京華,杜湛前一陣子也在平康坊廝混,略略聽過她的一些事,只是她已脫籍從良、深居簡出,從未謀面罷了。一路尋來景悅家,應門的是名清俊的紅衣少女,雖然年齡尚幼,卻是芬芳若蘭,光彩可鑒。
杜湛道:“我找空空兒空先生。”少女道:“空先生剛有事出去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杜湛道:“那我可以先進去嗎?我是來送東西給空先生的。”少女咬咬嘴唇,道:“也好。”
平康坊多妓館青樓,燈紅酒綠,喧鬧無比。這處宅子卻是鬧中取靜,極見清幽。內有少婦揚聲問道:“蓮兒,來客人了嗎?”少女應道:“嗯,是來尋空先生的。”那少婦道:“請他稍坐。”
少女便引著杜湛進來堂中,又告道:“我叫王織蓮。”杜湛報了自己姓名。王織蓮奇道:“小郎君居然也姓杜?”杜湛道:“姓杜怎么了?”
忽有少婦扶著一名老嫗自內堂出來。王織蓮忙介紹道:“這是我娘,這位是秋娘。”
杜湛忙上前見禮,料想那美婦便是昔日名妓景悅,只是年紀已大,布衣荊釵,洗盡鉛華,僅眉目之間還有幾許絕代佳人風采。那老嫗鶴發雞皮,臉色蠟黃,看起來病得厲害,只一雙手光潔如玉,嬌嫩若少女。
老嫗道:“郎君姓杜嗎?我也姓杜,單名一個秋字,人稱秋娘。”杜湛道:“秋娘好。”他也不知道到底誰是空空兒的朋友,又不便詢問,便指著腳下的黃金,道:“這是給空先生的。”杜秋娘道:“多謝。”
也無甚話說,杜湛便告辭出來。王織蓮跟出來悄悄問道:“小郎君沒有聽過杜秋娘的名字嗎?”杜湛道:“沒有啊,我才來長安不久。秋娘在京師很有名嗎?”王織蓮道:“那倒不是。”見杜湛對宮廷之事一無所知,也不再多言,只咬咬嘴唇,笑道:“小郎君好走。”
出來景家時,忽聞到一陣酒肉香氣,杜湛這才感覺到腹中饑餓,可他錢袋被賊人搶走,無錢購買食物,只得悻悻北行,預備回崇仁坊去。忽聽到有人叫道:“小杜!”卻是他前一陣一直交往的花花公子哥舒陶。杜湛避之不及,勉強應了一聲。
哥舒陶笑道:“好些日子不見杜老弟來喝花酒,你去了哪里?前幾日令狐兄和溫鐘馗還問過你呢。”
“令狐兄”真名令狐滈,是前山南西道節度使令狐楚之孫、右司郎中令狐绹之子。令狐楚曾教授李商隱古文,與李氏有師生之誼,而李商隱又是杜悰表弟、杜湛表舅[35],因這一層的關系,令狐滈也與杜湛兄弟相稱,常有來往。“溫鐘馗”名叫溫庭筠,是令狐滈好友,形貌奇丑,故號“鐘馗”。然其才華過人,才思艷麗,詩、詞、賦俱佳,又精通音律,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故是最受歌樓妓館歡迎的嫖客。哥舒陶則是名將哥舒翰之后,浪蕩風流,最好美酒女色。杜湛與這幾人結識后,亦常常隨之出入青樓。
哥舒陶又問道:“杜老弟到底在忙什么,可是有什么好事?”杜湛只得道:“家里管得緊了,不便出來。”哥舒陶笑道:“管得緊了你還來平康坊?是不是背著哥哥泡上了哪家美妓?”杜湛道:“沒有的事。”又問道:“令狐兄和溫兄人呢?”哥舒陶道:“他二人臨時結伴去了揚州。新任揚子留后[36]姚勖[37]是溫鐘馗親眷,要接溫鐘馗去那邊玩一陣。”癟了癟嘴,大概對溫庭筠沒有帶上自己去揚州不大滿意,又道:“不多說了。小杜,你身上有沒有錢?先借給哥哥我點。”一邊說著,一邊動手往杜湛身上摸去。
忽有人叫道:“就是那小子欠了我錢不還!快將他拿下送官!”驚然回頭,數名壯漢正摩拳擦掌,殺氣騰騰地圍了上來。
哥舒陶道:“你們是哪家酒樓的?我告訴你們,這里是天子腳下,可別亂來!還有,我先人可是哥舒翰哥舒公,是他老人家一手創建了神策軍[38],我跟神策軍各位將軍都有交情。”見對方仍然不買賬,依舊逼了上來,便往杜湛身后躲去。
杜湛皺眉道:“哥舒兄,你又欠下了多少債?”哥舒陶道:“不多……不多……小杜,你……你先替我擋擋……”拔腳便逃。
杜湛搖了搖頭,剛要走開,卻被一群壯漢堵住,紛紛嚷道:“往哪里走!”杜湛道:“又不是我欠你們錢!”忽認出面前之人正是在醴泉坊南門搶過自己錢袋的賊人,恍然意識到什么,卻已被人抓住手臂。又有人自背后橫臂勒緊他脖頸,他呼吸困難,掙扎了兩下,便因窒息而昏迷了過去。
再醒來時,雙手已被綁住,口中塞了木丸[39],頭上也被包了衣服,杜湛既無法呼救,也看不到周圍情形,只能依稀感覺到自己在馬車上。心道:“這些是什么人?為什么一再跟蹤我?莫非是王宰相手下,懷疑或是惱怒我偷竊了他的財物?可他為何不報官,而是動用私人抓捕我?”一時不明所以。好在這已經不是他生平第一次歷險,也不驚慌,只靜觀其變。
車子走了不遠,便減慢速度,似是在通行坊門。平康坊距離宰相王涯居住的永寧坊僅兩個坊區,杜湛愈發肯定自己是被王涯派人捕了,卻不知對方要如何處置自己。忽又想到那娉婷秀逸、善解人意的宰相孫女王綿芊,不知如何,心中竟升騰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來。
車子終于停了下來,幾只大手粗暴地將杜湛扯下車子,拖著他進了一處宅子。彎彎曲曲走了一段,眼前陡然一黑,亮光變成了蒙蒙火光。又往下走了數十步臺階,似是進入地洞、地牢之類的地方。杜湛心道:“想不到王宰相家表面冠冕堂皇,地下竟然還有見不得人的地方。”
到了一間石室中,杜湛被強迫跪下,頭朝前伸,鎖入一具立枷中。他雙手被反綁在背后,頭頸又被木枷固定住,只能保持跪地彎腰低頭的姿勢,難受之極。口中木丸又大又硬,繩索系得極緊,勒得嘴角生疼,還有股腥咸的怪味。頭上包的衣服亦尚未取下,呼吸不暢。好多次他都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暈厥了,但腹中的饑餓又令他保持了清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有許多人涌了進來。有人取走衣服、木丸。杜湛貪婪地吸了幾口氣,這才勉力抬頭。只是身體被緊緊拘束住,他最多只能看到來人的靴子,然這一見亦是非同小可——這些人大多穿著靴頭尖而翹起的烏皮靴,正是神策軍的標準裝束。
有人陰森森地問道:“這滋味不好受吧?”聲音十分尖銳詭異,倒像是寒風中的夜梟。杜湛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捉我?”那人道:“老夫姓仇。玉龍子在哪里?說出來你就可以離開這里。”
杜湛道:“什么玉龍子?”仇某道:“大唐鎮國之寶,玉龍子。”杜湛道:“啊,原來是那個玉龍子,我倒是聽過。喂,你們一定抓錯人了,我新從河西歸來,又如何能知道大唐的鎮國之寶在哪里?”
仇某極是意外,問道:“你就是新從河西歸來的杜湛?”杜湛登時大怒,道:“原來你都不知道你抓的人是誰。”仇某道:“我抓的是跟空空兒在一起的人,哪管你是誰!說,你跟空空兒是什么關系?”
杜湛這才知道一切是因空空兒而起,忙道:“我今日才認識空先生,完全不知道他之前是什么人。”仇某冷笑道:“杜公子今日才認識空空兒,他便與你如此親近,帶著你到處走,這可不是一代游俠空空兒的作風。老夫實話告訴杜公子,我這里有許多法子能令你開口,而你就算受刑死在這里,沒有人會知道,也沒有人會在意。杜公子還是把你所知道的事情老老實實地說出來,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
杜湛極是惱怒,道:“狗屁,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讓我說什么?”忽想到對方自稱姓仇,手下人又穿著神策軍的軍靴,登時想起一個人來,問道:“難道你就是神策軍仇士良仇中尉?”
那仇某正是權傾天下的大宦官仇士良,悠然道:“正是老夫。現下杜公子該明白了,老夫沒有嚇唬你,就算杜駙馬和岐陽公主知道你人在我手中,也絕不敢吭半個字。”
這話倒是無半分夸張之意。安史之亂后,唐朝宦官勢力開始坐大,唐德宗委任宦官掌管禁軍并成為定制。由于宦官掌握了兵權,勢力變得不可抑制,甚至能操縱皇帝廢立。唐德宗之子唐順宗即位后,對宦官把持禁軍兵權非常憂慮,曾秘密支持大臣王叔文等人以革新[40]名義上奪回了兵權,但未能成功,唐順宗本人也在宦官逼迫下被迫禪位,太子李純即位,是為唐憲宗。仇士良出身官宦世家,后家道中落,在順宗朝時入宮為宦官,做了東宮太子侍奉。太子李純登上皇位后,他也跟著水漲船高,升為內給事,不久又出任平盧、鳳翔監軍,因與監察御史元稹爭奪驛房[41]而揚名天下。元稹一事后,仇士良倚仗皇帝寵愛,愈發驕橫,暴甚寇盜。然唐穆宗即位后,另一大宦官王守澄得勢,任用元稹為宰相,仇士良這才老老實實夾起了尾巴,不敢再興風作浪。文宗皇帝即位后,不滿大宦官王守澄胡作非為,有意削奪其勢力,仇士良趁機崛起,掌握了神策軍部分兵權。原本王守澄尚能與仇士良分庭抗禮、互相制衡,然王氏一月前中毒身亡、其弟王守涓亦為人暗殺后[42],仇士良便完全控制了神策軍,一舉成了大唐最有權勢的人物。豺狼始去,虎豹又來,文宗皇帝不免追悔莫及。仇士良既成為禁軍最高首領,連皇帝都畏懼三分,區區一個公主、駙馬,當然不怎么放在眼里,這是他不無得意地威脅杜湛的原因。
杜湛道:“放我起來!”
仇士良以為他有屈服之意,便示意手下人打開立枷。杜湛腿已跪得發麻,全靠人兩邊攙扶,才能勉強站立。
仇士良五十歲出頭,面白無須,人看起來溫文爾雅,沒有半分傳說中大太監的兇煞之氣,又命人搬了一張板凳讓杜湛坐下,這才問道:“空空兒對你說了些什么?”杜湛道:“我在崇仁坊遇到空先生,見他腰間寶劍隱隱光華,一時好奇,跟了上去,卻被他發現,由此結識。空先生說他有急事要辦,我便跟他去了東市。原來他手頭缺錢,要去當掉青天核,結果被質庫商人壓價訛詐,我氣不過,便想為他籌錢。”
仇士良道:“這老夫知道,空空兒籌錢是為了杜秋娘。可杜公子為何平白為空空兒出頭?”杜湛道:“我也不知道,興許我們投緣吧。”
仇士良道:“那你為什么不去找你的嬸嬸岐陽公主,而是去了醴泉坊?”杜湛道:“長安不是有‘窮波斯’一說嗎?回鶻德祿公主號稱長安最富的女人,我想找她借,終歸容易些。”仇士良道:“老夫明白了,你只是寄居在杜家,畢竟不是杜家子弟,伸手向岐陽公主要這么大一筆錢,總有些不好意思。”
杜湛道:“仇中尉心中明白得很。我知道的已經全說了,可以放我走了嗎?”仇士良搖頭道:“沒那么容易。”
杜湛道:“仇中尉不相信我嗎?”仇士良道:“不,老夫相信杜公子的話,不過你還得繼續留在這里。嗯,杜公子既與空空兒投緣,肯為他出頭借這么大一筆款子,老夫倒要看看空空兒愿意為杜公子做多少事。來人,去給空空兒送信,告訴他杜湛在我這里,請他務必來安興坊[43]一會。”
杜湛見仇士良轉身欲走,忙道:“喂,那我怎么辦?”仇士良道:“你目下是重要人質,當然要留在這里。”杜湛道:“我……我好餓。”這話既不合時宜又甚是幼稚,一旁神策軍士一齊笑了出來。
杜湛不服氣地道:“笑什么?難道你們都不會肚子餓嗎?”一名軍士道:“你小子成了階下囚,還敢這么囂張。”作勢欲打。仇士良擺手道:“算了。”想了想,道:“帶他上去。”
杜湛被重新用衣服包了頭,押到一間花廳外,才有人揭下衣服。堂外一名十余歲的少女正在修剪花枝。仇士良忙過去問道:“凌兒,你怎么在這里?”凌兒道:“我見這里花枝亂了,隨意剪幾下?”轉頭看到杜湛,問道:“他是誰?”仇士良道:“一個囚犯。”
凌兒不滿地道:“爺爺干嘛要將囚犯帶來家里?”仇士良忙道:“是,爺爺不該這么做,這次我錯了,下次不會再犯。凌兒乖,到后院玩兒去,爺爺這里還有事。”
凌兒應了一聲,又重重瞪了杜湛一眼,提了剪刀自去了。
杜湛奇道:“她是仇中尉的孫女嗎?仇中尉不是……”旋即想到仇士良既是太監,這女孩肯定是義孫女。大太監不但娶有妻妾,還好以收養多名義子來培植自己勢力,甚至連當今太皇太后郭念云當年為對抗自己的丈夫憲宗皇帝,還收了太監劉承偕做義子。
仇士良也不理睬杜湛,帶他進來花廳,又命人取來笨重粗大的鐐銬,鎖住他手腳,這才解開綁繩。仇士良道:“抱歉了,杜公子,這不是針對你,只是空空兒武藝太強,不得不防。”又命人去準備酒食。
杜湛道:“空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仇士良道:“空空兒原先是魏博武官,他縱橫江湖的時候,我等還是無名之輩。”
杜湛道:“空先生都那么老了,還能令仇中尉設防如此,想必一定是個厲害之極的人物了。”仇士良哈哈大笑起來,道:“說得不錯。其實空空兒盛名在外,老夫也無意對付他,只想要回并不屬于他的東西。如果他肯來這里尋杜公子,麻煩杜公子先將老夫的意思如實轉告他。”
杜湛道:“我聽過仇中尉的一些事,旁人都說你如何可怕,現下見了真人,方知傳聞是虛。”仇士良道:“嗯。”見手下送了酒食進來,便道:“杜公子先好好飽食一頓,吃完就留在這里休息。老夫還有事要辦。空空兒到后,老夫便派人引他來見你。”
仇士良手握禁軍兵權,權勢顯赫,連當今文宗皇帝、宰相李訓、王涯等人都對其俯首帖耳,他如此善待杜湛,手下人無不奇怪。剛一出廳堂,義子仇公武便上前問道:“義父為何如此好生好氣地對待這小子?”仇士良道:“杜湛來自河湟,河湟不復,長安難安。將來皇上必要召這小子進宮,詳細詢問河湟情況。”
仇公武不解地道:“那又能怎樣?”仇士良道:“你懂什么?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派人去給空空兒報信了嗎?”仇公武道:“去了。”仇士良道:“再派人去杜駙馬府上打探,有什么動靜,隨時來報。”
安頓好杜湛后,仇士良自己到正廳靜候。小半個時辰后,仇公武進來稟報道:“空空兒到了。孩兒已經收了他的佩劍。”仇士良忙道:“請他進來。”
過了一會兒,空空兒空手進來。仇士良忙迎上去道:“空先生,幾十年不見,你可是老多了。”
空空兒在憲宗朝時曾掛名神策軍武將,不過那時仇士良以憲宗心腹身份外出為監軍,二人并不熟稔,只略見過幾面。
空空兒道:“仇中尉也老了不少,若是走在大街上,我都認不出你了。”又問道:“杜湛人在哪里?”仇士良道:“杜公子正在花廳吃飯。空先生的朋友,老夫可不敢輕易怠慢。不過空先生想要帶他走,總得留下點東西。”
空空兒道:“我知道仇中尉想要什么,可惜我生平從未見過玉龍子。”仇士良搖頭道:“這不可能。老夫聽說玉龍子最終落入了順宗皇帝小舅子羅令則之手,而空先生是羅令則臨死前見過的最后一人,人人都推測玉龍子在空先生手中,只不過后來你隱匿江湖,無從追尋。坦白講,許多人都在找空先生,包括老夫。老夫等空先生來京師,已經等了很多年了。”
空空兒道:“我知道……其實我原本不知道,我得知秋娘被京師惡霸騙去錢財,又欠下巨債,被強行滯留在長安,還覺得奇怪,什么惡霸敢這么膽大,敢詐騙皇宮女官。經過一番查詢,才知道所謂的‘惡霸’其實就是神策軍。是仇中尉你想法子將秋娘強行留在京師,再派人暗中監視,為的是要等我出現。”
仇士良道:“空先生說得不錯,杜秋娘是你師弟精精兒的舊情人,大概也是這世上你唯一牽掛的人。只要將她留在長安,老夫相信空先生終有一天會出現。”
杜秋娘原是空空兒師弟精精兒的戀人,后成為鎮海軍節度使李綺愛妾。元和二年(807年),李綺因謀反被腰斬于長安,杜秋娘因是罪犯家屬,籍沒入宮為奴。精精兒為救愛人,曾大鬧皇宮,由此反而令憲宗皇帝矚目杜秋娘,賜名杜仲陽,任為宮中女官,主管宜春院,寵愛有加。唐穆宗即位后,任命杜秋娘為漳王李湊[44]傅姆[45]。李湊為穆宗諸子中最有名望者,人人稱賢。唐文宗即位后,南衙北司[46]之爭愈益深刻。三年前,宰相宋申錫密謀鏟除宦官,不料事情泄露,大宦官王守澄搶先下手,逮捕宋申錫心腹,系于神策軍獄中,日夜拷打,終于屈打成招,宋申錫被定與漳王李湊勾結謀反,宋申錫被貶外地,終身禁止返回長安,漳王李湊被貶為巢縣公,圈禁起來。杜秋娘自然也被逐出漳王居住的十六王宅[47]。她本有些積蓄,想返回金陵故鄉安度晚年,不想一出十六王宅便落入了圈套,被迫滯留京師,后來不但連住店的錢都沒了,還生了重病,欠下許多莫名其妙的巨債,不得不借住在樂伎景悅的宅子中,設法籌款還債。
仇士良見空空兒默不作聲,便道:“既然空先生人已經在這里,老夫也該表示一點誠意,我會派人專程護送杜秋娘回金陵。她心愛的琵琶,聽說是被樂官尉遲璋買了,老夫也會派人討回,再轉送給她。如何?”空空兒略一思忖,即點頭道:“甚好。這就請仇中尉派人送秋娘動身出城吧。”
仇士良道:“這么急?空先生不用跟杜秋娘道別嗎?”空空兒道:“不用。夜長夢多,萬一仇中尉反悔,我豈不是又連累了秋娘?她已經在京師空耗了三年,這就請仇中尉放她去吧。”
仇士良招手叫過一名衛士,大聲命道:“立即派人去平康坊接了杜秋娘,送她啟程回金陵。傳老夫命令,之后不準任何人再騷擾她。”衛士應命去了。
仇士良笑道:“老夫已經放杜秋娘走了。空先生,你也該拿出點誠意來了。”
正好有衛士進來稟報道:“好像杜湛惹了什么事,杜駙馬派了人到處在找他。”空空兒便道:“我想先看看杜湛。”
仇士良遂命帶空空兒出去。仇公武帶著神策軍軍士挽著一具形如葫蘆的銅枷等在門邊,道:“空先生,得罪了。”空空兒點點頭,伸出雙手。仇公武命軍士用枷鎖了他雙手和脖子,這才引他來到花廳。
杜湛正在花廳中大快朵頤,一見空空兒進來,便起身道:“空先生,你……你是為我而來嗎?唉,你實在不該來的。”空空兒笑笑道:“我怎么能不來?小郎君是受了我牽累。”
仇公武道:“空先生已經見到人了。你二位有什么話,日后再說不遲。來人,帶杜湛走。”
杜湛抗聲辯道:“做什么?我還沒吃完呢!”衛士哪里肯聽,將他強行拖了出來,又用布包了頭,關入原先那間地牢中。
杜湛拍門叫喊了一陣,也無人理睬,只得悻悻靠墻坐下,心道:“那玉龍子既是鎮國之寶,必定重要無比,卻不知如何落入了空先生手中。仇士良一心想得到它,他表面上和和氣氣,實際上做的那些事真可謂不擇手段。空先生若是不交出來,怕是我和他都難逃毒手,若是交出來,鎮國之寶必定被這權閹利用,這可如何是好?”
他胡思亂想一通,料想一時也出不去,便欲倒頭睡下。不想牢門打開,空空兒被推了進來,登時又驚又喜,問道:“空先生也被他們關進來了?”空空兒點點頭,道:“我已經將玉龍子的下落告訴仇士良,他要派人去驗證,若是沒錯,自然會放我們走。”
杜湛道:“空先生當真將玉龍子交給仇士良了嗎?”空空兒道:“我從來沒有見過玉龍子,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在朋友告訴我的地方,我只是將朋友當初的原話告知了仇士良。”一時想起無數往事來。歲月婆娑,他甚至已經不記得那些人的樣子,但還是能感覺到他們的氣息。這便是記憶的魔力嗎?
杜湛道:“這玉龍子既是大唐鎮國之寶,想來意義非凡。仇士良已位極人臣,還垂涎此寶物,必有用心。”空空兒道:“宦官必須依附于皇權,仇士良自幼入宮,侍奉過幾代皇帝,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不會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當然,他一定有他的用意,應該還是不好的目的。不過我多年不問世事,也難以猜透究竟了。”
杜湛忽爾笑了起來。空空兒奇道:“小郎君笑什么?”杜湛道:“之前空先生說過,等辦完事后,要找個地方坐坐,想不到我們會一道坐在這里。”
空空兒環顧四周,笑道:“這地方不賴啊,深入地下,也無旁人打擾,我們正好可以好好聊上一聊。對了,河西淪落已久,小郎君是如何逃歸的?”杜湛道:“是吐蕃人放我回來的。吐蕃贊普答應過家父,要讓他的骨灰歸葬故里。我是杜氏唯一的嗣子,理該由我奉父歸唐。”他雖已認祖歸宗,成為名副其實的京兆杜氏人,但不知為何又強烈懷念起敦煌的一草一木來。
空空兒道:“小郎君一定很懷念那些故交舊友吧?”杜湛道:“嗯。可我不能回去,我答應了一個人,永遠不再回敦煌。”
空空兒道:“這是為什么?是因為不滿吐蕃人統治嗎?”杜湛道:“我人在沙州時,也極度厭惡吐蕃人,常盼著大唐能早日發兵收復河湟。后來等到我懂事,旁人才告訴我,大唐早已放棄了河西,與吐蕃會盟,我極度灰心之下,又渴望能早日離開那個地方,回到大唐的領土。家父知道我的心思,他臨死前再三懇請贊普準他歸葬杜曲,也有一半是為了我。可當我真的離開后,才知道我的一切都在敦煌,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故鄉。我在這里,一點也不快樂。但是我娘親不希望我再回去,我也答應了她,我不能違背誓言……”他終于將壓抑了許久的情感釋放出來,抹了抹眼淚,又續道:“可我忘不了我的親人朋友還在那片土地上繼續受著吐蕃人的凌辱,我必須要為他們做點什么。”
空空兒道:“什么?”杜湛道:“空先生可有聽過青龍劍?”空空兒道:“當然,那是一把名劍,由于持有者戰功赫赫、戰無不勝而名傳天下。”驀然會意過來,問道:“小郎君是想尋到那柄令吐蕃人聞名色變的寶劍?”杜湛點頭道:“是,我要為敦煌民眾、為河西百姓尋到那柄劍。”至于尋到寶劍之后,無須多說,自然是要學陳勝吳廣揭竿而起,以青龍劍為號召,聚集河西民眾,反抗吐蕃。
其實杜湛尋到青龍劍的心愿并不是始于歸唐后,而是在他得知親生父母真相后,只不過這愿望在他到達長安后變得更加強烈。他有意投靠官位顯赫的族叔杜悰,忍受寄人籬下的委屈,無非是想利用駙馬、公主的地位打聽青龍劍的下落。青龍劍原先為唐將宋清所有,后為瓜州刺史季廣琛所得,將劍帶回中原后,再無音訊。杜湛安置下來后,多方打聽,終于得知季廣琛回朝任中書省右散騎常侍后,某夜青龍劍為飛賊所盜,季家非但報了官,還懸出重賞尋劍,但始終一無所獲,季廣琛為此郁郁而亡。時人均懷疑是哥舒翰之子哥舒曜所為,因為其父哥舒翰對青龍劍夢寐以求,哥舒翰雖為安祿山所殺,但哥舒曜或許為完成父親心愿,雇請江湖巨盜從季廣琛手中盜走了青龍劍。只是哥舒曜受朝廷器重,位高權重,又沒有證據指向他,人們也只是猜測而已。
杜湛尋到哥舒曜之孫哥舒陶,才知道哥舒家已經破敗。為打聽青龍劍下落,杜湛刻意透過令狐滈與哥舒陶結交,又投其所好,與他一道頻繁出入青樓,為他買酒召妓,無非是想套出實話。廝混熟了后,終于在半月前打探到哥舒家從來沒盜竊過什么青龍劍,倒是聽說兩年前有人獻了一柄青龍劍給宰相王涯。然青龍劍是寶劍常用的名字,此青龍劍是否為杜湛所尋之劍,他也不得而知。
杜湛好不容易得到了一絲線索,當然不會放過。而且王涯確實以好搜羅奇珍異寶聞名,他聽說王涯有將珍玩投入如璧井的怪癖后,料想那劍必被投入了井中。然青龍劍號稱青龍化身,出自水中,必是精鋼所鑄,入井不能損其鋒銳,只是要將其弄到手有些困難。他琢磨了很久,甚至去西市請教了鐵匠,最終花大價錢向胡商買了一塊罕見的磁石,用繩子穿了,預備尋機混入王涯府中山亭,用磁石將青龍劍吸出來,遂有今日之事。
杜湛利用堂妹杜茵茵混入王涯宅邸,甚至還進了宰相書房,見到王涯本人。當然他本意并不是要拜謁宰相,而是想看書房中會不會有青龍劍,結果他意外看到了索靖的《出師頌》,驚訝無比,因為他曾在前沙州都督索允家中見過一幅同樣的墨寶。索允是索靖后人,家中不會懸掛贗品。而王涯既是大唐宰相,又是有名的收藏家,鑒賞能力過人,偽作亦難以混過其法眼。因而杜湛當時第一個念頭便是沙州來人了,而且來人將《出師頌》作為禮物送給了王涯。但他旋即又自我否認了這一不可思議的想法,所以才一再追問《出師頌》來歷。
離開宰相書房后,杜湛雖支開了杜茵茵,后面的事卻進行得不大順利。他溜到園子中,找到了如璧井,剛好井邊也沒有人看守,他便跳上井臺,從袍子下取出繩索和磁石,慢慢垂入井中。剛放下一半繩索時,便似有什么大力拉扯,磁石“嘩”地直往下墜,帶動繩索迅速滑落。他嚇了一跳,繩子險些脫手,幸好一腳踩住了繩端。再想拉動繩索時,卻相當費力。他猜測井底或許有不少鐵質物品,產生了巨大的吸力,將磁石直接牽引入底。這些鐵質物品中,很可能就有青龍劍。正好此時看井仆人回來,見有陌生人站在井邊,大叫一聲,他一驚之下,非但未能扯回磁石,還將繩子落入井中,王綿芊的笛子也在那時候掉了下去。
杜湛被人當場撞破,難以爭辯,只能一言不發。王綿芊主動為他圓轉,杜茵茵反而不留情面,當眾指斥他早有預謀,雖是事實,但卻說明堂妹心底深處從未將他當過一家人,竟無半分維護之心,反而不及王綿芊一個外人,這令他格外氣惱。之后對王綿芊惡言惡語,也是源自于此,蓋因為王綿芊與杜茵茵交好,他將她當作堂妹來發泄了。然走出宰相府后,心中頗多后悔,只是話一出口,悔之莫及了。
杜湛大致說了經過,又問道:“空先生是不是覺得我太可笑了?”空空兒道:“不,一點也不可笑。小郎君尋的不是普通寶劍,尋的是信念和信心。青龍劍飽飲吐蕃人鮮血,已成為一種信仰及象征,就跟玉龍子一樣,代表著聚集民眾、振奮人心的力量。小郎君……”
杜湛忙道:“空先生若不嫌棄我是后生晚輩,無德無識,就叫我湛兒好了。”空空兒便改口道:“湛兒,你真是個好孩子。你小小年紀,已如此識得大局,知道要改變局面,不能指望他人,而是要靠自己。”
杜湛道:“人們一聽我是河西回來的,眼光立即變得異樣,好像我也是蕃族人一樣。我這番心意,從未被人理解過,想不到與空先生初次相識,竟然……”一時淚流滿面,再也不能自制。
空空兒雙手被銅枷鎖住,無法伸臂抱他,只能靠過去一些,喃喃道:“我懂的,因為我……我一個朋友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憶及當日黃鶴樓重逢,他猜出了許多真相,亦猜到她是為玉龍子而來,于是他說:“只要你問,我便告訴你玉龍子下落。只是自此之后,相會無期,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不然我可能管不住我自己,會殺了你為鏡兒報仇。”然而她沉默許久后,只轉身走了,從此芳蹤杳然,再不聞音訊。她緩慢離去的憂傷背影,永遠地留在他的腦海中。后來想想,他不能怪她,也無法怪她,她為國家、為朝廷、為君主、為信念,從來都不是為她自己。但最后她還是放棄了玉龍子,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她自己?
杜湛抹了抹眼淚,問道:“空先生說你的朋友也有類似經歷,他……他在找什么?”空空兒回過神來,搖頭道:“這個說來話長,不提也罷。”又道:“你也不要怪朝廷,大唐已是千瘡百孔,自顧不暇,對河西確實無能無力。”杜湛道:“可我看到的卻是王公子孫作威作福,達官貴人花天酒地。”
空空兒道:“這些都只是表象。朝廷外有藩鎮抗命,內有宦官竊權,你我二人目下處境,便足以證明其中一條。”
杜湛道:“那么空先生這次是專門為了秋娘出山嗎?”空空兒道:“我隱居在峨眉山中,已久不問世事,原不知道秋娘消息。這次下山,是為拜祭一位故人,不想在鳳翔遇到鄭注[48]……噢,他也是我一位舊相識,而今官任鳳翔節度使[49]。我聽了他一番長談后,感到長安將有大事發生,又聽說秋娘仍然滯留京師,遂轉道趕來,想幫助秋娘擺脫困境。不想秋娘一事為人事先布局,我一見她,便落入漁網中,被人嚴密監視,還連累了湛兒你。”大致講述了杜秋娘生平。
杜湛這才知道杜秋娘原是憲宗皇帝寵愛的女官,十分驚奇,道:“這就難怪秋娘手中會有那面紫檀琵琶了。”
二人又聊了一會兒,空空兒本不是健談之人,杜湛亦然,遂各自倚墻睡去。
地牢中不見天日,只有燭火照明,亦聽不到外面動靜。不知道過了多久,忽有人闖了進來,卻是仇士良親自帶人到了。
仇士良道:“空先生,你失信了!我親自尋到你說的地方,除了滿窖美酒之外,并沒有發現玉龍子。”
兩名神策軍士上前拖起杜湛,將他架到室中,迫令跪下,又拔刀架在其頸中。
仇士良面色不豫,眉目森然,道:“空先生以為老夫是在開玩笑嗎?來人,先斬下杜湛一條手臂!”
* * *
[1]婁敬因定都一議一鳴驚人,被賜姓劉,拜為郎中,成為漢初影響劉邦決策的關鍵性人物。漢高祖七年(前200年),劉邦不聽婁敬勸阻,貿然出擊匈奴,結果兵敗平城,隨即遭逢“白登之圍”,被匈奴圍困在白登山達七天之久。最后還是靠謀臣陳平使計,重金賄賂冒頓單于的妻子閼氏,方得脫困。劉邦這才意識到婁敬見識超人,立即封其二千戶,為關內侯,號建信侯,并向他問計。婁敬認為天下初定,師勞兵疲,不可以用武力征服,只有實行“和親”方是上策:即將公主嫁給匈奴單于,冒頓在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決不致與外祖父相擾。劉邦認為此計可行,派婁敬親自護送公主(此并非真公主,而是一名封號為“家人子”的宮人)前往匈奴和親。“和親”之策成為漢王朝對匈奴長期實行的一項基本政策。尤其是西漢初年和親政策的執行,為西漢恢復經濟,發展生產創造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贏得了時間。婁敬自匈奴和親歸來后,談到匈奴實力強大,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所部距離長安僅七百里,輕騎一天一夜就可以到達,實在是巨大的隱患;而東部中原六國貴族后裔實力猶強,一旦天下有變,漢朝將左右受敵。為此,婁敬建議將六國貴族后裔及豪強大族遷到關中,一方面可以削弱東部強豪分裂的隱患,另一方面又可以充實關中,“如天下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可率以東伐,這正是強本弱末之術”。劉邦采納了這一建議,東部十萬余豪強大族被強行遷到關中。婁敬所提出的定都、和親、遷豪三項計策,對穩定漢初的政治局面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西漢故事參見《大漢公主》。
[2]宇文愷出身北周宇文皇族,父親宇文貴、兄長宇文忻都是著名武將。生長在這樣一個好弓馬的家庭,宇文愷卻獨獨好文,“多技而巧思”,擅長工藝,尤善建筑。楊堅當上皇帝后,大殺北周皇族宇文氏,宇文愷也在被殺的名單上,僅僅因為他長于技藝,才名遠揚,意外得到了赦免。楊堅派使臣飛馬傳旨,從刀口下將他救了出來。幾乎所有在隋朝修建的著名工程,宇文愷都有參與,如著名離宮仁壽宮(今陜西麟游縣西五里之九成宮遺址,楊堅即于此宮被殺)。
[3]長安城總面積84平方公里,大約相當于漢都城長安的3倍、明清都城北京的4倍,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縱貫南北、橫貫東西的主街道寬度都在100米以上,作為全城中軸線的朱雀大街寬度更是達155米,不但在當日已經打破世界的各種紀錄,就算放眼今天,比起任何一座現代化大都市也毫不遜色。其時,長安城不僅城市規模驚人,就連人口來說也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中世紀的歐洲城市居民人口一般為5000至10000。即使到14世紀,最大的城市也不過5萬人到10萬人之間。而在唐朝建國之初,長安城內居民已經達到了百萬人口。就連滯留在長安的胡人,也有10萬之多。自建成開始,長安城便因為極致的磅礴壯麗成為古代東方最偉大的城市,不但建筑規模為后人所傾倒,建筑風格也為后代王朝及鄰近國家如日本所仿效。
[4]岐陽公主為唐憲宗貴妃郭念云所生,是唐穆宗同產妹。因為是嫡公主,出嫁杜悰時,憲宗皇帝親臨麟德殿,送女兒從西朝堂出發。又親臨延喜門,送公主登輿,婚禮豪華,貴震當世。郭念云是郭曖(郭子儀子)與升平公主(唐代宗女)唯一愛女,因家世顯赫,故被唐德宗皇太子李誦(唐順宗)選為長子廣陵郡王李純(唐憲宗)的王妃,其實郭氏比李純還長一輩。舉行婚禮時,李純“親臨主家,納迎如禮”。李純即位后,郭念云以太子妃身份卻只被冊為貴妃,而非皇后。由于唐憲宗并未立后,她仍然為實際上的后宮之首。直到唐憲宗暴斃后,其子李宥(唐穆宗)即位,她才升為皇太后。唐穆宗長子(唐敬宗)即位后,尊生母王氏為皇太后、祖母郭念云為太皇太后。唐敬宗被宦官所殺后,內外震驚,宦官又擁立絳王李悟為監國,不久,又加害李悟,于是郭太皇太后下詔迎敬宗之弟即位,是為唐文宗。唐文宗尊生母蕭氏為皇太后,加上郭太皇太后與敬宗母王太后,宮中共有三位太后,稱“三宮太后”。由于郭氏為憲宗貴妃、穆宗母,又是敬宗、文宗的祖母,一直受到諸帝至誠的尊養,在三宮太后中也以其地位最尊。
[5]魏晉以后,在門下省設殿中監一官。隋代始設立殿內省,唐代改稱殿中省。所屬有尚食、尚藥、尚衣、尚舍、尚乘、尚輦六局。一般有:監一人,從三品;少監二人,從四品上;丞二人,從五品上。監掌天子服御之事。多以皇帝之親戚、貴臣擔任,掌管皇帝生活起居之事。
[6]唐朝極少有一品大員,宰相也多為三品,金吾衛大將軍正三品,京兆尹官秩三品,御史中丞官秩四品。唐制,三品官員以上穿紫色公服。皇帝也可以對官秩不到三品的官員賜紫,即允許其穿紫色公服,以示恩寵。
[7]進奏院:又稱留后院、留候院,是唐朝諸節度使府和諸州常駐京師的聯絡機構,為各州鎮官員入京時的寓所,同時置有進奏官,掌管各種文牒、章奏、詔令等的投遞、承轉,類似今駐京辦事處。安史之亂后,節度使府進奏院實際上成為藩鎮窺伺朝廷的耳目和眼線。
[8]中國古代實行夜禁制度,晚唐長安崇仁坊夜市為京師夜市之始。直到宋代,廢除坊里制,夜市才盛極一時。據《東京夢華錄》記載,開封有州橋夜市:“夜市北州橋又盛百倍,車馬闐擁,不可駐足,都人謂之‘里頭’。”
[9]科舉制度在唐朝時漸趨完善,基本特征是分科考試,擇優錄取。考試分常科和制舉兩大類。常科每年舉行,制科則是皇帝臨時設置的科目。常科名目很多,依據應舉人的條件和考試內容分為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等科。其中以明經、進士兩科最重要:明經一般試帖經和墨義;進士則試帖經、雜文、策論,分別考記誦、辭章和政見時務。進士科的要求比明經科更高,當時有俗語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即說明進士科的難度,考上的人數往往只是明經科的十分之一。終唐一朝,科舉取士約一萬人,唐朝的宰相百分之八十是進士出身。值得一提的是,在唐朝,授予新科進士的官職遠較后代為低,唐朝秀才科上上第授正八品上官職,明經科上上第授從八品下官職,進士、明法兩科甲第授從九品上,乙第只能授最小的官從九品下。盛唐著名詩人王維高中狀元后,授官太樂丞,即為從八品下的小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唐朝的科舉有點類似現代的公務員招考。
[10]沈傳師(769—827年):字子言,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沈既濟(史學家,與杜佑交好)之子。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805年)進士,登制科乙第,歷官太子校書郎、轉左拾遺、左補闕。元和十二年(817年)為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湖南觀察使等職。寶歷元年(825年)拜官至尚書右丞、吏部侍郎,“更二鎮十年,無書賄入權家”。外放江西觀察使、宣歙觀察使。大和四年(830年)九月,至宣州,大和七年四月回京任職,終官吏部侍郎,大和九年(827年)去世。沈傳師是唐代著名書法家,“正、行書皆至妙品。存于翠琰、爽快騫舉,如許邁學仙,骨輕神健、飄飄然欲騰霄云”,極得后世推崇。北宋書畫家米芾稱其書法“如龍游天表,虎踞溪旁,精神自若,骨法清虛”。沈傳師有《游道林岳麓寺詩》作品存于湘西道林岳麓寺,米芾不惜當梁上君子,將沈氏作品偷走。寺僧發現后急忙報官,官府派出追兵一路追趕,終追回沈氏作品。
[11]李吉甫:字弘憲,趙郡(今河北趙縣)人,出自趙郡李氏西祖房。父李棲筠,代宗時代曾任御史大夫。唐德宗時出任太常博士,歷任屯田員外郎、明州員外長史、忠州刺史、柳州刺史等職。憲宗時期被召入京城,任考功郎中、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等。憲宗元和二年(807年)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策劃討平鎮海節度使李锜叛亂;六年再任宰相,幫助憲宗削弱藩鎮勢力。李吉甫于唐德宗時期被宰相陸贄貶至嶺南,隨后當陸贄也遭遇同樣命運時,他不計前嫌,待之以禮,傳為佳話。主持編纂了《元和郡縣圖志》,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一部方志地理著作,詳細記述了憲宗八年(813年)以前的唐全國十道所屬的府、州、縣的沿革歷史和地理資料。
[12]段文昌:唐初名將段志玄(陪葬昭陵,圖形凌煙閣)之后,名相武元衡女婿,段文昌本人在唐穆宗出任宰相,終官劍南西川節度使。生前與女詩人薛濤有往來,薛濤死后,段文昌為她作墓志銘。段文昌、薛濤、武元衡事跡見同系列小說《大唐游俠》。段文昌有子段成式,善詩歌駢文,與李商隱、溫庭筠齊名,稱為“三十六體”(李、段、溫三人詩歌風格相近,且都排行十六,故稱),著有《酉陽雜俎》。段成式子段安節娶溫庭筠女為妻。
[13]韓弘:潁川(今河南許昌)人,宣武節度使劉玄佐外甥。少孤,依母族,成為劉玄佐幕僚。貞元十五年(799年),劉玄佐死,其子劉士寧被逐。汴軍共推韓弘為留后,為汴州刺史兼宣武軍節度。元和十年(815年),憲宗討伐淮西吳元濟,命韓弘出擊。韓弘想倚賊以自重,不愿淮西速平。但后來還是出軍作戰唐憲宗,吸引了淮西主力,名將李愬這才得以有機會雪夜入蔡州,生擒吳元濟。韓愈作《平淮西碑》表揚戰功,文中大力稱贊韓弘的貢獻,韓弘贈絹五百匹給韓愈,以作潤筆之資。此碑后來被李愬部下砸毀,唐憲宗敕令段文昌重撰。唐廷討平淮西藩鎮后,又繼續進擊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李師道被殺,韓弘大為恐慌,生怕自己成為朝廷的下一個目標,主動入朝。憲宗皇帝待之甚厚,任其為河中節度使,封許國公。韓弘死后,墓志銘由韓愈撰寫。
[14]《長安秋望》全詩為:“云物凄清拂曙流,漢家宮闕動高秋。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紫艷半開籬菊靜,紅衣落盡渚蓮愁。鱸魚正美不歸去,空戴南冠學楚囚。”為趙嘏名篇,趙嘏因此得了有“趙倚樓”的雅號。
[15]魏晉以來,世人重視門第,高門大姓不僅在社會上有威望,而且有一種特殊的榮譽感。不被列入高門大姓的人即使很富貴,也會感到自卑,不敢與高門大姓比肩。兩晉以后,定高貴大姓已形成定制。北魏時期,魏孝文帝拓跋宏于漢姓中“定四姓為最尊”,四大高姓為: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通志·氏族序》:“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狀,家有譜系。官之選舉必由于簿狀,家之婚姻必由于譜系。”唐代雖已逐漸打破門閥制度,但人們普遍視與望族聯姻為榮幸之事。唐文宗欲將真源(憲宗女)、臨真(憲宗女)二公主嫁給士族,還很不服氣地對宰相道:“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真源原封安陵(后嫁杜立中),臨真原封襄城(后嫁衛洙),均為唐憲宗女,為唐文宗姑姑。之后將會在小說中出現的人物鄭顥,本與盧氏定親,被選中為駙馬后,嫌棄李姓不及盧姓高貴,竟千方百計地抗拒。
[16]盧儲于元和十四年(819年)入京,向國子博士、史館修撰李翱投卷,求其薦舉。李翱是韓愈侄婿,妻為韓愈堂兄韓弇(死于貞元三年吐蕃劫盟中。妻京兆韋氏)之女,曾從韓愈學古文,是當時的文章名家。李翱以禮相待盧儲,因有急事外出,便將其詩文暫時置于案上。李翱長女李氏先讀詩文,稱賞不已,嘆道:“此人必為狀頭。”李翱回來后,深異愛女之言,于是派下屬去找盧儲,表明招婿之意。盧儲先是婉言謝絕,一個月后又應允。次年(820年),盧儲果考中狀元,遂與李氏完婚,作《催妝詩》抒情:“昔年將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狀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風下妝樓。”
[17]仙韶院:晚唐時宮廷伶官住所。極可能就是唐玄宗時的梨園,據《唐會要》:“太常梨園別教院,教法曲樂章等。”又據《新唐書》:“改法曲所處院曰仙韶院。”梨園位于皇宮禁苑中,唐玄宗愛好音樂,曾選樂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子弟”。宮女數百亦為梨園弟子,居宜春北院(位于東宮內,寶應元年毀于兵火)。
[18]《雨霖鈴》曲調纏綿悱惻,到了宋元時,又受到失意文人喜愛,爭相填詞傳唱,于是成為詞牌“雨霖鈴”的起源。北宋慢詞家柳永所填《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因情感真摯,抒發了與戀人難以割舍的離情,更使該樂曲流傳開來,成為中國音樂史上著名的篳篥古曲。
[19]蹀躞(dié xiè):唐時男子流行佩戴在革帶上的一種小帶子,上面用來掛小刀、火石等常用的物件,傳自北方的契丹。
[20]籍坊:保管及管理戶籍的機構。
[21]永穆公主:唐玄宗李隆基女,母柳婕妤,有同母兄弟延王李玢,出嫁王繇(父王同皎,母定安公主)。永穆公主因是唐玄宗長女,最得寵愛。出嫁時,唐玄宗欲為愛女辦一場超越太平公主的婚禮,然為大臣所阻。公主夫婦出身尊貴,卻都是老實人,曾備受京兆尹王之子王準侮辱,王繇充當箭靶,永穆公主充當廚娘——“(王)準嘗帥其徒過駙馬都尉王繇,繇望塵拜伏;準挾彈命于繇冠,折其玉簪,以為戲笑。既而繇延準置酒,繇所尚永穆公主,上之愛女也,為準親執刀匕。準去,或謂繇曰:‘鼠雖挾其父勢,君乃使公主為之具食,有如上聞,無乃非宜?’繇曰:‘上雖怒無害,至于七郎(王準排行第七),死生所系,不敢不爾。’彼時王與宰相李林甫勾結,權勢熏天,王繇同母異父兄弟韋會因對王略有微詞,即被捕入京兆獄,當夜縊殺,又將尸體丟回韋氏家門口。后楊國忠與李林甫爭權,設計將王滅族。
[22]司天臺:官署名稱,掌管觀測記錄天象、制定頒布歷法等職能。不同的朝代,均有類似的官署機構,但是名稱不太一樣:比如周朝有太史,秦漢以后有太史令。隋代為太史監,唐初為太史局,肅宗乾元元年改為司天臺,隸屬秘書省。宋、元兩朝稱司天監。明改稱欽天監。
[23]楊憑:字虛受,一字嗣仁,祖籍弘農(今河南靈寶)。與弟楊凝、楊凌皆善文辭,時號“三楊”。重交游,與穆質,許孟容、李鄘友善,時稱“楊、穆、許、李”。大歷九年(774年)登進士第。累佐使府,后歷任起居舍人、禮部郎中、太常少卿等職。貞元十八年(802年),出為湖南觀察使,遷江西觀察使。元和四年(803年),召為京兆尹。楊憑性豪奢,筑豪宅,又蓄妓妾,素與御史中丞李夷簡不和。李夷簡按其貪贓、僭奢等事,上表彈劾。唐憲宗因楊憑有政績,只貶為臨賀(今廣西賀縣南)尉,籍沒家產。宰相權德輿原來與楊憑交情最深,亦躲之不送,唯獨受過楊憑提拔的櫟陽(今陜西臨潼)尉徐晦一人送楊憑到藍田。元和七年(812年)大赦天下,楊憑得以返京,為太傅。終官太子詹事,元和十二年(817年)卒于任上。柳宗元是楊憑女婿,為之作祭文。徐晦,晉江潘湖人,貞元十八年(802年)壬午科狀元,亦是福建及泉州歷史上第一位狀元,得京兆尹楊憑舉薦,登賢良方正科。楊憑獲罪后,眾人均避之不及,獨徐晦獨至藍田與楊憑道別。權德輿知道后道:“君送楊臨賀,誠為厚矣,無乃為累乎!”認為徐晦必受連累。徐晦對道:“晦自布衣蒙楊公知獎,今日遠謫,豈得不與之別!借如明公它日為讒人所逐,晦敢自同路人乎!”權德輿感慨萬分。御史中丞李夷簡聽聞后,上奏舉薦徐晦為監察御史。徐晦不明緣由,李夷簡說:“君不負楊憑,肯負國乎?”徐晦由此揚名天下,歷官歷官殿中侍御史、尚書郎、晉州刺史。寶歷元年(825年)出任福建觀察使。大和四年(830年)拜兵部侍郎,改太子賓客。晚年因嗜酒過度而失明,于禮部尚書職辭官回鄉。開成三年(838年)三月卒。追贈兵部尚書。有子徐潘、徐湖、徐江,名字源自徐晦家鄉名。
[24]王涯為貞元八年(792年)進士。該年陸贄以兵部侍郎知貢舉,將取士之事委托給翰林學士梁肅等人,試《明水賦》《御溝新柳詩》。中榜者二十三人:賈稜、陳羽、歐陽詹、李博、李觀、馮宿、王涯、張季友、齊孝若、劉遵古、徐季同、侯繼、穆贄、韓愈、李絳、溫商、庾承宣、員結、胡諒、崔群、邢冊、裴光輔、萬當,多為天下孤雋偉杰之士,因而號“龍虎榜”,轟動一時。其中,歐陽詹、韓愈、李觀以文名揚天下,李絳、崔群、王涯日后都位至宰輔,馮宿、庾承宣、劉遵古也官至節度使,大多居高位享重名。唯本科狀元賈稜不甚出名,僅官至大理評事(從八品)。
[25]王莽時,沛國(治所在今河南濉溪北)人史岑(字孝山)任謁者,曾搜集漢武帝以后事績,續補司馬遷《史記》,另著《出師頌》等。
[26]本小說中《出師頌》指西晉書法名家索靖唯一留世墨跡,一說為隋人摹作。索靖,字幼安,敦煌(今甘肅)人。少有“逸群之量”,與同鄉氾衷、張甝、索紾、索永入太學讀書,才藝絕人,并稱為“敦煌五龍”。晉初,拜駙馬都尉,出為西域戊己校尉長史。后賜爵關內侯,遷后將軍,參與平叛時戰死。索靖有先見之明,預見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的銅駝嘆道:“今見汝在荊棘叢中耳!”后西晉果然陷入混亂,直至滅亡,此即“銅駝荊棘”之典故。索靖善草書,筆力峻邁,自稱“銀鉤躉尾”。也有人將索靖與張芝比較(索靖為張芝姊之孫),以為“精熟至極,索不及張芝;妙有余姿,張不及索靖”。又稱索靖書法“其書名與羲(王羲之)、獻(王獻之)相先后也”。唐代書法家歐陽詢平生最重法度,不肯輕易推許古人。某日他路見索靖書寫的碑石后,竟臥于碑下,朝夕摩掌,不忍離去。張芝即世稱之“草圣”,“凡家中衣帛,必書而后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后人稱書法為“臨池”,即來源于此。其人擅長草書中的“章草”,后脫去舊習,省減章草點畫、波桀,成為“今草”。晉人王羲之對漢、魏書跡,唯推鐘繇、張芝兩家,認為其余不足觀。
[27]古代稱同祖父不同父親而年幼于己者的同輩男性為從弟,稱同曾祖而不同祖父且年少于己者為再從弟。
[28]“循默”指循常隨俗而不表示意見,指為保權保位于事無所辯駁,對朝政大事置若罔聞。除王涯外,權德輿(即不敢送楊憑者)也是以循默知名。
[29]智永:本姓王,名法極,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晉代書法大家王羲之的第七世孫。早年出家為僧,后長居在吳興永欣寺,每日深居簡出,刻苦習字。他將練字寫禿的筆頭丟進大竹筐里,日積月累,竟積了十大筐。他便在窗前挖了一個深坑,把所有破筆頭都埋在土里,砌成墳冢,稱“退筆冢”,此即“退筆成冢”之典故。由于智永書法出眾,求他寫字和題匾的人門庭若市,連寺門的門檻也被踏穿。僧人不得不用鐵皮將其裹起來,此即“鐵門限”之典故。
[30]書中空空兒、杜秋娘、玉龍子、郭念云及唐憲宗一朝游俠故事見同系列小說《大唐游俠》,由于篇幅所限,本書不再復述。
[31]質庫:即后世當鋪,是收取動產作為抵押,向對方放債的機構。
[32]后山陰公主得知尚書吏部郎褚淵相貌英俊,便以皇帝命令將褚淵召到公主府,命褚淵服侍她十天。結果褚淵抵死不從,直到第十天仍不肯聽命,山陰公主不得不放走了他。這十天中,褚淵和山陰公主的丈夫何戢住在一起,由此反而成為好友。何戢見山陰公主喜歡褚淵,便一舉一動都模仿他,時人由此稱何戢為“小褚公”。
[33]柜坊:唐宋在城市中替別人保管銀錢的商戶。經營的業務是代客商保管金銀財物,收取一定的租金,商人需用時,憑帖(相當于支票)或信物提取,為最早的銀行雛形。柜坊所藏物品,主要是絲帛、粟麥、現錢,均是當時硬貨幣。柜坊資本一部分是柜坊自備的資金,一部分是別人的存款。唐德宗時,因缺錢借長安富商錢,即得八十余萬緡,足見柜坊經營規模之大。因柜坊資金大,有錢人愿意寄存錢財,柜坊又兼似后世的錢莊。
[34]昭義軍:領澤、潞、磁、邢、銘等州,治所潞州(今山西長治)。時昭義軍節度使為劉從諫。
[35]杜悰母親是李則女,是李商隱姑母。
[36]揚子留后:揚子巡院(鹽鐵轉運在揚州的分設機構)最高長官。唐廣德二年(764年),鹽鐵使兼轉運使劉晏在各地設十三巡院,管理漕運和鹽務。在揚州設揚子巡院,并在此建揚子倉,江南各州上交來的稅米先在此儲存,再根據朝廷指令經運河轉運河陰倉。揚子院既管漕運,也管鹽稅,唐憲宗元和五年(810年),揚子留后還兼任江淮以南兩稅使,所以這里還直管江淮兩稅錢糧。揚子巡院是當時天下第一巡院,儲藏了大量的稅米、絲綢布匹以及鹽稅和兩稅稅銀和錢幣,時人形容說:“貨財在揚州者,填委如山。”僅鹽稅而言,揚子巡院的鹽稅占當時全國鹽稅半數以上。建中四年(783年),鹽鐵使包佶一次由揚子巡院發運錢帛八百萬,足見其存儲錢財之多。
[37]姚勖:武則天、唐玄宗朝宰相姚崇(本名元崇,后為避唐玄宗“開元”年號之諱改名姚崇)曾孫。溫庭筠到揚州投靠姚勖后,時時出入青樓。姚勖知道后怒其不爭,派人將溫庭筠痛打了一頓。后來溫庭筠屢次參加科舉不第,其姊認為是被姚勖打傻了的緣故。剛好有一次姚勖來拜訪趙顓(溫庭筠姐夫),被溫姊一把扯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弟年少宴游,人之常情,奈何笞之,迄今遂無成,安得不由汝致之。”姚勖又氣又惱,回家后竟然因此而病死。
[38]天寶十三年(754年),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奏請于臨洮西的磨環川(今甘肅臨潭西南)設立神策軍,以防御吐蕃,以臨洮太守成如璆兼洮陽太守,充神策軍使。在這個時候,神策軍還只是隴右節度使所屬的一支駐守臨洮城的軍隊,但在安史之亂爆發后,發生了本質的變化。神策軍奉命入援,參加了平叛戰斗,戰亂平定后,神策軍因原駐地已經被吐蕃占領,不得不留在朝廷,逐漸發展成唐朝禁軍,駐地大體上不超出京畿和關內。之后,神策軍屢次參與平定藩鎮叛亂,抵御外族侵略,成長為唐軍勁旅。唐德宗以后,由宦官統率,駐扎禁中,勢力遠大于其他禁軍。
[39]木丸:一種行刑用具,為木制的球形物,塞入犯人之口,使不能出聲。武則天時,大臣郝象賢被族誅。臨刑時,郝象賢破口大罵武則天,揭發后宮穢事。武則天大怒,命令把郝象賢的尸體肢解,又挖了郝家的祖墳,毀棺焚尸,并規定從此以后,處決犯人時都要先用木丸塞住犯人的口,免得犯人亂說。
[40]即“永貞革新”,詳見同系列小說《大唐游俠》。
[41]據《憲宗實錄》,仇士良曾路過敷水驛(今陜西華陰西),要在驛站過夜。正好當日監察御史元稹也投宿于此,先住進了上廳(正房)。仇士良率同黨劉士元等人到達驛站后,要求元稹搬出上廳。元稹自認官秩與監軍相當,不肯相讓。仇士良竟大打出手,揮鞭將元稹打傷,并將其強行趕出上廳。此事轟動朝野,朝臣紛紛彈劾仇士良無視法規,搶占驛房,打傷朝臣,要求按章處理。但唐憲宗不但沒給仇士良處分,反以元稹“年少輕樹威,失寵臣體”為由,貶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后來元稹在穆宗朝登上宰相高位,亦是因為暗結宦官,因此而為時人不齒。
[42]大官宦王守澄之死及內中所牽涉政局,將在另一本書《甘露之變》中講述。
[43]據《增訂唐兩京城坊考》,安興坊又名廣化坊(里)、昌化坊(里)。
[44]唐穆宗至少有八子,只有五子有姓名記錄,分別是:長子李湛(恭僖皇后王氏所生),先封景王,后為唐敬宗;次子李昂(貞獻皇后蕭氏所生),先封江王,后為唐文宗;三子不詳;四子李溶(母不詳),封安王;五子李瀍(宣懿皇后韋氏所生),時封潁王(后來的唐武宗);六子李湊(母不詳),封漳王;七子、八子不詳。
[45]傅姆:古代專職輔導看顧皇族、貴族子女的女性,一般多為中年、老年女性擔任此職。見杜枚《杜秋娘》詩:“畫堂授傅姆,天人親捧持。”
[46]唐中后期,以宰相為首的政府機構稱為南衙,由宦官掌握的各種機構稱為北司。朝官和宦官的斗爭稱為南衙北司之爭。南﹑北本是由于這些機構在宮城和皇城中的位置而得名。宰相議政的政事堂及中書﹑門下二省在宮城內南部,尚書省及六部﹑九卿﹑三監則在宮城之南的皇城內。宦官的機構內侍省本在宮城的西南角,但宦官出入宮掖,常在宮城北部。
[47]開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在朱雀大街東面第五街安國寺東附苑城修建十王宅,后又增置為十六王宅,讓諸皇子聚居其中。諸皇子生育了皇孫,又置百孫院。每座王宅中各有宮人400,供奉皇子王妃的生活起居等。百孫院中也有數十人料理日常養護事務。如此,可令皇子皇孫與皇宮中樞保持距離,又可有效控制監視他們的行動。
[48]鄭注曾在《大唐游俠》中出現,當時還是個名不經傳的小人物,后來因為治好了襄陽節度使李愬的怪病而受到李愬重用。襄陽監軍王守澄見一個江湖郎中居然能隨意出入節度使府衙,很是不滿,打算趕走鄭注。鄭注前來拜見,一開口便是“機辯縱衡”,令王守澄刮目相看,馬上將他請入內室,“促膝投分,恨相見之晚”。元和十五年(820年),王守澄調回京師任內職,鄭注也一路跟隨。唐穆宗即位后,王守澄任樞密使,并將鄭注引入禁中。唐文宗即位后,王守澄升為驃騎大將軍,充神策右軍中尉,權傾朝野。鄭注也跟著水漲船高,“權勢熏灼”。神策左軍中尉韋元素與王守澄不和,恨烏及屋,連帶恨上了鄭注,便謊稱有病,召鄭注前來醫治,預備擒而殺之。然鄭注到后,侃侃而談,口若懸河,韋元素“不覺執手款曲,諦聽忘倦”。手下軍將三番五次示意下令擒拿鄭注,韋元素均毫不理睬,最后還送給鄭注大批金帛,隆重地把他送了回去。鄭注的善辯才華由此可見一斑。
[49]鳳翔節度使:唐朝在今陜西西部設立的節度使,治鳳翔府(即岐州,今陜西鳳翔南),下轄鳳翔府、隴州(因隴山得名,今陜西隴縣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