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倚樓人獨緲緲笛音,悠悠情韻。李益有《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人心深處總有最深沉、最柔弱、最纏綿的情感,思親、思友、思鄉、思國,種種情絲離愁,
全寄托在這一縷笛音中。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閣,
山雨欲來風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唐許渾《咸陽城西樓晚眺》仇士良下令斬下杜湛手臂示威。神策軍士得令,
一人拉起杜湛右臂,一人舉刀欲斬。空空兒忙道:“等一下。
”杜湛道:“空先生勿以我為念,不要受他們脅迫。”仇士良笑道:“杜公子年紀雖小,
還挺有骨氣,不過骨頭終究沒有刀硬。”空空兒道:“且慢動手!
我已將所知全盤告知仇中尉。若是那地方沒有玉龍子,
只能說明羅令則并沒有將寶物放在那里,又或者是有人先行取走了。
”仇士良道:“羅令則臨死前將玉龍子下落告訴空先生,會刻意留下一個假地址嗎?
”空空兒道:“當然不會。可是……”一名神策軍士一腳踩上杜湛腳踝,杜湛驀然吃痛,
驚叫出聲。空空兒忙道:“別再為難他,他還只是個小孩子。有什么事,沖我來。仇中尉,
我愿意說出前后一切經過,不過還請你先放了杜湛。”仇士良搖頭道:“決計不行。
老夫為表誠意,昨日已送杜秋娘出城。空先生放心,老夫說過的話,決計不會反悔,
之后再不會有人為難杜秋娘。但杜湛嘛,既然他跟空先生這么有緣,可就沒那么容易脫身了。
”空空兒見又要舉刀,只得道:“好,我說實話。當年羅令則只說留了玉龍子給我,
但并沒有告訴我在什么地方。后來普寧公主告訴我一句話,我也沒明白。直到很久以后,
我才意外想明白那句話的意思,那就是玉龍子的藏處。
”仇士良道:“普寧公主是憲宗皇帝長女,她怎么會卷入這件事?
”空空兒道:“普寧公主并不知情,她亦是受人所托。”仇士良道:“是誰?
”空空兒道:“鄭瓊羅。”仇士良道:“鄭瓊羅又是誰?
”空空兒道:“是羅令則的未婚妻子。我曾在掖廷獄中見過她一面,
當時她因事沒入宮中為奴,后來被憲宗皇帝封作昭容……”仇士良道:“啊,
原來空先生說的是鄭太妃,光王李怡之母。”空空兒道:“太妃?可普寧公主帶話給我時,
明明說鄭昭容已經死了呀。”仇士良道:“空先生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后宮中的事,
生生死死哪里說得清!鄭昭容就是當今鄭太妃,在大明宮里活得好好的呢。”又換上笑容,
道:“來人,給空先生和杜公子松了枷鎖。二位,此番多有得罪,然玉龍子是大唐鎮國之寶,
決不能流落民間,非得尋回不可。之前得罪之處,還望包涵。”言外之意,他是為了朝廷,
才對玉龍子勢在必得。空空兒道:“好說。”仇士良道:“老夫還要趕著去上早朝,
一會兒我手下人會帶二位上去。”自引人去了。有人開了空空兒、杜湛身上枷鎖,
但依舊用黑布蒙眼,帶二人上來,一直到了前院,才取下黑布。天光尚暗,
然“開門鼓”[1]正咚咚作響,竟是已經過了一夜。
仇士良義子仇公武分將浪劍和錢袋歸還原主,又道:“杜公子,你可以自便了。
愿杜公子好自為之,到安興坊仇中尉府上一游之事,權當沒發生過。若是不聽勸,
下次再見面,便不會這般客氣了。”杜湛冷然道:“那是當然,不勞仇將軍多囑咐,
我還想保住我的右臂呢。”仇公武微微一笑,道:“難怪我義父說杜公子小小年紀,
卻是個識大體的人。”又道:“空先生,我受命護送你出城,咱們這就走吧。
”空空兒猜測仇士良是怕自己去給鄭瓊羅或是光王李怡報信、再插手玉龍子一事,
所以命人強行將自己驅逐出京。好在他本閑散,不關心諸事,亦正想去追趕杜秋娘,
以便一路照顧,便點頭道:“好,不過請容我跟杜小郎君說幾句話。”引杜湛走到一旁,
道:“湛兒,今日一別,怕是后會無期。這柄浪劍原是御賜之物,隨我多年,不曾離身,
今日便留給你作個紀念,也希望你早日找到青龍劍。”杜湛接過浪劍,連聲道謝。
又從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正是當日他在敦煌龍興寺中用來脅持贊普赤祖德贊的那柄匕首,
歸唐時桑札公主出面說情,贊普便將匕首還給了他——告道:“這是我祖傳匕首,
也送給空先生作個紀念。將來若是大事能成,我必定到峨眉山尋訪先生。”空空兒道:“好,
一言為定。”一老一少,雖依依不舍,仍握手道別。杜湛自行折返回來崇仁坊。進東門時,
忽聽得坊卒叫道:“杜小郎君,有官府的人正到處找你!
”一名官差走過來問道:“你就是杜湛嗎?”杜湛道:“是我,差大哥有事嗎?
”差役道:“你昨晚去了哪里?”杜湛道:“差大哥問這個做什么?
”差役道:“王宰相家侍女鶴顏失蹤了,有人見過杜公子和她爭吵。
而杜公子昨晚又沒有回家,所以官府懷疑你跟鶴顏失蹤有關。
這就請杜公子跟我到萬年縣走一趟吧。”杜湛道:“鶴顏失蹤跟我有什么關系?
她在趙氏樂鋪門口罵了我一頓,然后就往西市方向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忽有杜家老仆人梁左奔過來道:“小郎君,總算找到你了!快,快跟小的回去,
你整夜不見人,公主都快急死了。”差役忙道:“喂,杜公子是嫌犯,
我還要帶他回縣署問話呢。”梁左不屑地道:“不過是宰相家的一個小侍女,
小郎君能跟她扯上什么干系。”自扯著杜湛去了。差役雖不情愿,究竟還是畏懼杜家權勢,
不敢強行阻攔。杜湛被老仆梁左帶回家中,直引入后堂。杜悰告了病假,未曾上朝,
正在堂中來回徘徊,見杜湛進來,立即虎起臉喝道:“你還敢回來!
”梁左忙低聲勸道:“小郎君快跪下給尚書相公認個錯,拖延一些時刻,小的去請公主來。
”杜湛只得上前跪下,問道:“叔叔如何沒有上朝?”杜悰怒道:“還不是因為你!
你在王宰相家做的好事,害得我都沒臉出去見人。”又問道:“你昨晚人去了哪里?
”杜湛道:“在……”杜悰道:“在平康坊對不對?我派人打聽了才知道,
原來你這些日子一直跟哥舒家的陶公子混在一起。你什么人結交不好,
偏偏去交那種敗家的浪蕩公子?”杜湛無可辯駁,只能垂首不答。杜悰訓了一頓,
氣呼呼地坐下,道:“說,你為什么要偷王宰相家的珠寶?是不是我們杜家虧待你了?
”杜湛忙道:“當然不是。叔叔和嬸嬸待湛兒很好。況且我也不是想要什么寶物,
只是聽說如璧井大名很久了,聽說喝了那井水能長生不老,我一直很好奇,
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寶貝。”杜悰道:“茵茵說你事先在身上藏了繩索鉤子之類,
分明是早有預謀。”杜湛道:“是,我就是想看看井里面都有些什么,
所以才早早準備好了工具。伏在井邊看,哪能看出什么門道來?”杜悰這才神色稍緩,
道:“你來我們家有小半年了,時間也不算短,我看得出你本性是個正直的好孩子,
料想你也做不出那種偷雞摸狗的齷齪事。但你如此魯莽,終歸是理屈,
好在王宰相也沒有深究這件事。”正說著,岐陽公主聞訊趕到。她習慣晚睡晚起,
才剛剛起床,發髻都來不及梳理,一進門便扶起杜湛,道:“湛兒快起來。相公生氣,
也不該罰湛兒跪啊。”杜悰道:“公主就愛護著湛兒。就他做的那些事,打他一頓都不為過。
”岐陽公主道:“湛兒年紀還小,這個年紀的孩子,誰不做幾件無法無天的事呢。我小時候,
還偷采過父皇最愛的牡丹花呢。”杜悰笑了起來,隨即又正色道:“公主,
我正好要同你商量,湛兒年紀也不小了,不如先給他定門親事,等他孝滿便成親,
好好安頓下來。他既懂得吐蕃、回鶻、粟特、波斯好幾種外國語言,我替他在朝中謀份差使,
一點也不難。不過為了避諱[2],怕是他得改個名字才行。尋常人也就罷了,
出仕非得如此。”杜湛大吃一驚,忙道:“叔叔……”杜悰斥道:“住口,我和公主說話,
哪有你插嘴的份兒。”杜湛便求懇地望著嬸嬸,不料岐陽公主也點頭道:“相公說得極是。
我這就打聽打聽,尋訪一處好人家。”杜悰道:“那好,這件事就拜托公主費心了。來人,
送小郎君回房。沒有我的準許,不準他踏出房門半步。”杜湛聽說叔叔要軟禁自己,
忙道:“湛兒知道錯了,以后不敢再犯。”杜悰道:“知道錯了就好。這個月,
你就別再出門了。”仆人梁左忙引杜湛出來,道:“公主心軟,小郎君先稍事委屈,
過幾天再求求公主,也就沒事了。”又道:“小郎君的劍,小的送去房中了。
”杜湛道:“多謝梁公,幸虧叔叔沒看見,不然又要發脾氣了。”回來房中,
杜湛摩挲玩弄了一會兒浪劍,回想與空空兒的相識相知,忍不住感慨人生際遇之神奇。
忽聽到門口有人道:“我娘叫我來給湛哥哥送點心。”卻是杜茵茵的聲音。杜湛也不理睬,
杜茵茵進來放下點心,見堂兄態度冷淡,心中不快,轉眼看見浪劍,登起好奇之心,
問道:“這劍以前沒見過,是從哪里得來的?”杜湛道:“朋友新送的。
”杜茵茵道:“給我看看。”略一翻看,便驚道:“呀,這是南詔浪劍,
是游俠空空兒的佩劍。”杜湛愕然之極,問道:“茵娘怎么會知道?
”杜茵茵道:“興慶宮[3]外祖母那里有一柄浪劍,我原先見過。
”外祖母就是當今太皇太后郭念云了。杜湛道:“那你怎么知道劍主原是空空兒?
”杜茵茵笑道:“上面寫著的啊,你看這里。”杜湛仔細一看,
果見镮首刻著個小小的“空”。杜茵茵道:“空空兒是個奇人,我聽過他許多故事,
就連外祖母都提過他的名字呢。湛哥哥想不想聽?”杜湛忙道:“當然想聽。
”兄妹二人便攜手往榻上坐了,邊吃點心邊閑聊,芥蒂漸去。杜茵茵畢竟出身名門,
又時常出入宮廷,知曉許多書上沒有記錄的掌故,杜湛聽了一回,竟覺大開眼界,
不時詢問請教。杜茵茵忽笑道:“今日實在難得,我和湛哥哥說了半天話,
竟是沒有吵過半句嘴。”杜湛心道:“我本是有所圖謀才有意投奔六叔,平日行為鬼祟,
又有昨日王宰相家之事,六叔和公主依舊包容我,我不該再生嫌隙,給他們增添煩惱。
”一時頗覺愧疚,便道:“茵娘,以前是湛哥哥不好,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杜茵茵喜道:“真的嗎?”杜湛道:“真的。你是我妹妹,本來就該我讓著你。
”杜茵茵道:“那可就太好了。我們走吧。”杜湛問道:“去哪里?
”杜茵茵道:“出去玩兒啊。”杜湛為難地道:“叔叔罰我一月不準出門呢。
”杜茵茵道:“不要緊。我跟娘親說了,要和你一道去尋一支上好的笛子,好送給綿芊,
作為賠罪之禮。”杜湛道:“公主同意了嗎?”杜茵茵道:“當然了。娘親說這是應該做的,
還給了我錢呢。走吧。”杜湛半信半疑,佩劍出來,仆人果然沒有阻攔。
兄妹二人遂出門往東市而來。到市門前時,杜湛忽道:“你我又不通音律,
買的笛子未必合王小娘子心意,何不叫上她,一道去買笛子?”杜茵茵拍手笑道:“好主意,
我們這就去永寧坊吧。”忽有仆人急追過來,報道:“太皇太后得了急病,
急召公主和小娘子去興慶宮。公主已經準備好車子,只等小娘子回去。”杜茵茵道:“哎呀,
真是不巧。”她雖不情愿掉頭回去,卻不能抗命,加上也確實掛念外祖母病情,
歪著頭想了想,道:“這樣吧,湛哥哥自己去找綿芊,如何?
”杜湛為難地道:“這個……我昨日大大得罪了王小娘子,怎好意思一個人去?
”杜茵茵道:“正因為得罪了綿芊,才要當面道歉啊。你再陪她去選笛子,不是更有誠意嗎?
”杜湛道:“好吧。”杜茵茵道:“我若回來得早,便來尋你們。”自跟隨仆人去了。
杜湛獨自來到宰相王涯府外。不等他開口,門仆便道:“王相公下了命令,
杜公子不能再進山亭。”杜湛道:“那么可否請王小娘子出來說幾句話?”門仆勉強應了。
不一會兒,王綿芊穿著披風匆匆出來,問道:“杜公子可是有鶴顏的消息了?
”杜湛道:“沒有。其實我是專程來向王小娘子道歉的。”王綿芊道:“不必了。
”杜湛見她面上深有憂色,便安慰道:“時辰還早,太陽才升起不久,
或許鶴顏只是因夜禁滯留在什么地方,不久就會回來了。”王綿芊道:“多謝杜公子美言,
希望如此吧。”想了想,又問道:“杜公子今日有事嗎?”杜湛忙道:“沒有。
其實我今日來,是想賠一支笛子給小娘子,可又不知道該怎么選,
所以只好請小娘子自己去挑。”王綿芊道:“笛子就不必賠了。
不過杜公子可否陪我去個地方?”杜湛道:“樂意效勞。小娘子要去哪里?
”王綿芊道:“不遠,到了就知道了。”又道:“我和茵茵情同姊妹,杜公子叫我名字便好,
不必客氣。”拉上兜帽,自在前面引路。一路北行,過了兩個路口,轉入平康坊。
杜湛聽到王綿芊向坊卒打聽名妓景悅住處,恍然有所悟,忙道:“我知道景悅住在哪里,
昨日我才剛剛去過她家。”王綿芊甚是詫異,問道:“杜公子怎么會去那里?
”忽想到景悅曾是名妓,雖已歸隱,但既還住在平康坊,想必也時不時地會接客,
杜湛去那里,當然是聽樂或是嫖妓了,一時臉色通紅。杜湛忙道:“芊娘誤會了,
我是去那里給朋友送東西。那個……”王綿芊道:“什么?杜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杜湛道:“景悅有個女兒,名叫王織蓮。”王綿芊頗心不在焉,隨口問道:“是嗎?
”杜湛道:“她的名字,跟芊娘你的名字……”王綿芊這才恍然大悟,道:“啊,
杜公子都猜到了?”杜湛道:“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覺得你們兩個的名字……”王綿芊道:“是同一人取的,就是家父。
”原來宰相王涯本人“嗇儉,不蓄妓妾”,也不準諸子納妾。
王綿芊親生父親王仲翔曾與長安名妓景悅有過一段情緣,還生育了一個女兒,
但因為家規森嚴,未敢將事情張揚開去。王綿芊也是最近聽到下人議論,才知道有這件事,
當然既意外又難過。然名士風流,士大夫嫖美妓、養外室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連王涯知道后也未多說什么,還暗許王仲翔接景悅母女二人進王府居住。
只有侍女鶴顏憤憤不平,道:“主母過世得早,家里再也沒有人為小娘子做主。哼,
哪天我非得上門教訓教訓那兩母女不可。”杜湛聽了原委,
忙問道:“原來芊娘認為鶴顏可能在景悅家中。”王綿芊道:“有這個可能。除了這里,
我實在想不出鶴顏還能去哪里。”杜湛道:“可我們不能就這么尋上門去,得另想個法子。
”王綿芊道:“是,我也知道貿然登門,所以我才拜托杜公子陪我一道,
只是想不到杜公子居然認得景氏母女。”忽聽到有人叫道:“小杜!
”卻是前一陣子廝混過的哥舒陶。身邊還跟著兩名年輕男子,一人二十歲出頭,高大威武,
氣宇軒昂;一人二十五六歲,身材瘦削,神色懨然。杜湛只得停下來打招呼。
哥舒陶笑道:“昨日那些人沒有為難你吧?”也不待對方回道,又道:“來,我為你介紹,
這兩位是我新結識的朋友,這位年輕高大的是韋公子,這位是鄭公子。
我們正打算去水月樓飲酒,你要不要一起去?”杜湛道:“不了,我還有事。
”那韋公子眼光先落在杜湛腰間浪劍上,打量了一會兒,
才笑道:“聽說杜公子新從河西歸來,我對異域風物很有興趣,何不一道坐下聊一聊?
”哥舒陶道:“是啊,韋公子一心想跟你結識,今日可是專門出來尋你的。
”杜湛見那位韋公子衣飾華貴,氣度不凡,料想不是普通人,也頗想結識,
然轉頭看了一眼王綿芊,
疑道:“我還要陪朋友去辦事……”哥舒陶道:“這位是……”杜湛道:“是我堂妹的朋友。
”王綿芊既是大家閨秀,不愿意與陌生男子搭話,反而將兜帽拉嚴,遮住了大半邊臉。
那韋公子倒是十分爽朗,道:“杜公子既是有事,那么下次再約吧。”杜湛道:“是,
抱歉了。”又問道:“韋公子住在哪里?我下次來找你。”韋公子轉頭看了一眼鄭公子,
道:“我住在……這個……還是我們來找杜公子吧。”杜湛道:“也好。
我住崇仁坊杜駙馬府上。”哥舒陶道:“改日再約,一定,一定啊。
”興高采烈地引著韋、鄭二人往水月樓去了。王綿芊歉然道:“實在抱歉,
若不是著急找到鶴顏,我也不愿意耽誤了杜公子跟朋友相聚。”杜湛道:“沒什么。
他們都只是好奇,想聽聽我在河西的生活經歷,以后有的是機會。我們這就去找鶴顏吧。
”二人來到景家院外。杜湛叩了叩門環,開門的依舊是王織蓮,一見杜湛,又驚又喜,
道:“小郎君,是你!昨日發生了好多怪事,小郎君走后不久,空先生就回來了,
但又有人來叫走了空先生。后來又有好些神策軍軍士來,說是空先生已替秋娘還清了債款,
還托他們送秋娘回鄉,只是不準我們去送。我們都覺得好奇怪,
生怕小郎君和空先生有什么事。”杜湛道:“空先生已經離開長安了。”王織蓮道:“是,
空先生離開前,托人帶了口信來,說他會親自送秋娘回去金陵,讓我們放心。
不過能再見到小郎君,實在太好了。”這才看到杜湛身后的王綿芊,
問道:“這位是小郎君的朋友嗎?”杜湛道:“嗯,這是芊娘。你們家昨日還有別人來過嗎?
”王織蓮道:“沒有啊。怎么了?”忽聽得景悅在房中喊道:“蓮兒,我今日心慌得很,
你去給我抓些藥回來。”王織蓮回頭應了一聲,道:“抱歉了,小郎君,我要進去看看我娘,
再去替她拿藥。”杜湛道:“沒什么。改日有空再來看你。”離開景家后,
王綿芊神色愈發黯然,道:“鶴顏一定是出了意外。”杜湛道:“長安城防如此嚴密,
若是出了意外,官府早就知道了。”王綿芊搖頭道:“官府只會敷衍了事,做做樣子。
鶴顏還是宰相家的侍女,都是如此草草辦案,平常人家若是有事,更不敢想象了。
”杜湛道:“這樣,我幫你一起去找鶴顏。”王綿芊喜道:“當真?
就是怕耽誤了杜公子的正事。”杜湛道:“這就是我的正事,權當我賠禮好了。
”王綿芊道:“那么就多謝杜公子了。只是長安這么大,要到哪里去尋?
”杜湛道:“之前我在趙氏樂鋪門前遇到鶴顏,聽到趙店主指引她去西市,
她也是往那個方向去了。我們就去西市樂鋪,一家一家地打聽,總有人見過她。
只要找到最后見到她的人,就能找到線索。”王綿芊道:“鶴顏出來是為我買笛子,
想給我一個驚喜。但她不通音律,多半會先去趙氏樂鋪請教,不如先去找趙店主,
或許他會知道鶴顏去了哪家店鋪。”杜湛道:“好。我們這就去吧。”出來平康坊北行時,
忽聽得北面嘈雜聲大起,路上行人均是一愣,尋聲望去。
王綿芊道:“似乎是大明宮方向傳來的。”杜湛道:“不管它,多半又是什么典禮之類。
”話一出口,便覺不對,若是有大型典禮,杜悰身為六部尚書,怎敢隨意告假在家?
到崇仁坊東門時,聲音愈來愈大,隱隱夾雜著金刃聲、呼喝聲,大街上也有人胡亂奔跑。
王綿芊是宰相孫女,在京城長大,立即知道極不尋常,忙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杜公子,
不如今日先這樣,改日我再約你。”杜湛道:“也好。”王綿芊道:“今日之事,
還請杜公子不要告訴茵茵。”杜湛道:“這是當然。”二人正道別時,有馬車疾馳過來,
驟然停下,一名少女躍了下來,卻是杜茵茵,急急告道:“出大事了!湛哥哥,
我們快些回家去!”杜湛道:“出了什么事?”杜茵茵道:“聽說南衙宰相謀反,
宮里打起來了,全亂了套了。”杜湛道:“什么?宰相謀反?
”杜茵茵道:“這是大明宮里的太監跑出來告訴太皇太后的,絕對沒錯。神策軍已經出動,
京城馬上就會戒嚴。娘親本來讓我留在興慶宮,可我擔心湛哥哥,才自作主張跑出來尋你,
快上車。”杜湛忙道:“芊娘,你跟我們走!快,上車!”不由分說地將王綿芊先推上馬車,
再扶杜茵茵,自己最后上去。馬車片刻便到了公主府,三人跳了下來。王綿芊還有所猶豫,
道:“我要不要先回家看看?”杜湛道:“先進去再說。”上前牽起她的手便走。
杜茵茵十分不快,搶上前挺身攔住二人,道:“湛哥哥,綿芊不能進去!
”杜湛道:“為什么?”杜茵茵道:“你沒聽到是宰相謀反嗎?綿芊的祖父正是本朝宰相。
”杜湛道:“就算是宰相謀反,芊娘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杜茵茵道:“正因為這個,
綿芊才不能躲在我們家里。神策軍要捉她,最先就會來搜我們家。”王綿芊忙道:“杜公子,
我不要緊的。家祖對政事一向漠然,他一定不會牽扯進去。”杜湛道:“不行,你不能回去,
至少也要等事情弄清楚了再說。”又對堂妹道:“王宰相那性子,怎么會謀反?
就讓芊娘先進去,等事態平息,再送她回家不遲。”以往二人吵架鬧別扭,
都是杜茵茵先屈服,這次她卻相當堅決,道:“不行!”正好杜悰出來,簡略聽了經過,
隨即道:“芊娘,你不能留在我這里,不過我也建議你別回家去。”言外之意,分外明顯。
忽聽得坊外大街上有騎兵呼嘯而過,杜茵茵跺腳道:“湛哥哥,你還站在外面做什么?
等死嗎?”杜湛道:“芊娘不進去,我也不想進去。”杜悰喝道:“不要胡鬧了!
快些給我進去!”杜湛道:“從今日起,我跟你們杜家再無干系。”杜悰一怔,
道:“你說什么?”杜湛卻不再理睬,走過去牽起王綿芊的小手,道:“芊娘,我們走。
”王綿芊忙道:“杜公子,你切不可為了我……”杜湛道:“我其實不姓杜,我本姓張,
是過繼給杜公的嗣子。”杜悰大怒,道:“反了天了你!還敢說你不姓杜。來人,
抓住小郎君,帶他進去。”杜湛霍然拔出浪劍,道:“誰敢上來?”揮劍逼退仆人,
又扯了王綿芊,道:“我們走。”不顧杜悰、杜茵茵一再叫喊,決然離去。
王綿芊幾次意欲掙脫,卻無濟于事,只得道:“杜公子,我很感激你,
可你何苦為了我跟杜家人翻臉?”杜湛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王綿芊一想也是,
問道:“那我們要去哪里?”她家在永寧坊的宅子只是別墅,王涯在光宅坊另有賜第,
另有王氏私廟[4]在崇業坊。然這幾處宅子都廣為人知,難以藏身。
杜湛道:“芊娘跟我走便是。”引著王綿芊來到醴泉坊回鶻德祿公主府。
德祿公主正好要出門,見到杜湛到來,很是欣喜,道:“杜公子,你是知道我丈夫新逝,
特意來安慰我的嗎?”一旁面首曹繼榮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公主注意言辭。
德祿公主絲毫不以為然,笑道:“杜公子又不是外人,還裝什么?
”杜湛驚問道:“安襖主過世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德祿公主道:“今天早上。
他人在襖祠中,我正要過去。”忽見到王綿芊,問道:“這位小娘子是誰?
”杜湛道:“這是我一個朋友,一時無處可去,想借公主寶地暫時安身。
”德祿公主笑道:“有何不可?杜公子先帶她進去。我去襖祠看過我那死去的丈夫后,
再回來設一桌宴,好好款待你和你的朋友。”王綿芊見這回鶻公主說話隨意,新死了丈夫,
竟毫不當回事,不禁駭然,問道:“杜公子如何會認得這回鶻公主?”杜湛道:“說來話長,
我們先進去再說。”他知道王綿芊擔心家人安危,又叫過一名胡仆,請其出去打探情況。
然胡仆也不明究竟,剛一出去便又折返回來,只說外面亂了套,許多人跑來跑去,有殺人的,
有搶掠的,也分不清是軍士還是百姓。王綿芊驚懼不已,難以自安,道:“若是我家人有事,
我亦難以獨活。我得回家去看看,杜公子,請你不要阻攔我。”卻不防杜湛早有防備,
事先向胡人討了迷藥,混入酒中給她飲下,她未走出大門,人便暈了過去。
杜湛剛將王綿芊抱入客房安頓好,德祿公主便回來了,神色極為肅穆。
杜湛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德祿公主道:“聽說皇宮出了大事,神策軍正逢人便殺,
已經殺光了南衙官吏,連金吾衛都沒有放過。”金吾衛是皇帝親信近衛軍,
負責京師禁衛及皇宮安全,他們也遭神策軍屠殺,足見京師秩序完全打敗了。
德祿公主久居京師,深知每每出現大亂時,最先倒霉的就是富得流油的窮波斯,
往往有無賴地痞甚至禁軍軍士垂涎胡人財富,趁火打劫,遂連聲下命道:“關上大門!
召集所有人手,佩上兵器,派弓箭手守住大門!有敢闖大門者立殺無赦!”果不其然,
不一會兒便有一群地痞惡少持著刀槍來砸門,還高喊“神策軍到了”,
被胡人弓箭手居高臨下射死幾人,這才一哄而散。然僅過了片刻,便有真正的神策軍馳到,
封鎖了坊門和道口。更有一隊全副武裝的人馬來到公主府邸前,氣勢洶洶,
聲稱奉命搜查要犯。神策軍飛揚跋扈,回鶻人亦是橫行不法,兩方多有沖突,
鬧到皇帝面前的官司就有好幾起,雙方積怨已久。德祿公主知道一旦開門,便難以控制局面,
登高對外喊話道:“我是回鶻公主,除非有大唐皇帝圣旨,否則敢闖宅邸者,殺無赦。
”微一點頭,弓箭手彎弓搭箭,矢如流星,登時將一名神策軍騎士射下馬來。
回鶻人又紛紛將強弩架上墻頭,扣箭上弦,一齊對準大門。神策軍本是欺軟怕硬之輩,
見回鶻一方如此強悍,哪還敢招惹,慌忙退出射程外,只遠遠在街邊設下警戒。
先后擊退了兩撥人馬,德祿公主才有空進廳堂坐下,問道:“杜公子引來的那位小娘子是誰?
”杜湛道:“宰相王涯的孫女。”德祿公主道:“我就知道。
杜公子在這個時候帶她來我這里,肯定沒那么簡單。她不能留在這里。”杜湛忙道:“公主,
目下事態未明,王宰相未必卷入其中,先讓芊娘留下來。等事情平息,王宰相也會感謝你。
”德祿公主笑道:“我可不是傻子。杜公子帶著那位王小娘子來我這里,
就已經猜到王宰相不會沒事,對嗎?若只是找處棲身之地,
你自己那個嬸嬸岐陽公主家地方還小嗎?分明是杜家也怕受牽連,不肯接納她,
杜公子不得已,才帶她來我這里。”杜湛一時無可辯駁,只得道:“公主,我求你,
你不是一向急人之憂、濟人于難嗎?”德祿公主搖頭道:“我可不是大善人,濟人于難,
也得看對方是什么人。杜公子,你老實說,王小娘子是你什么人?杜公子喜歡她,對嗎?
”似笑非笑,言語中已有酸溜溜的醋意。杜湛忙道:“我來長安的第二天,
就來這里拜見公主,認識了公主你。而芊娘,我昨日才認識她。
”德祿公主道:“那杜公子為什么肯這般幫她?”杜湛道:“因為芊娘也幫了我。
”當即說了昨日在王涯山亭之事,但卻未提青龍劍,
只說自己想看看如璧井底到底有什么稀罕東西。德祿公主這才展顏笑道:“杜公子知恩圖報,
果然是個好男子,我沒有看錯你。那好,先讓芊娘留下來。”杜湛忙道了謝。
德祿公主道:“外面那么亂,杜公子也別回去了,先暫時留在我這里。
我這會子還要召集手下人議事,杜公子先去陪陪那位芊娘,等我忙完再派人來叫你。
”杜湛不敢得罪她,連聲答應,遂告退出來。進來客房時,王綿芊剛好醒轉,
嚶嚶道:“杜公子,我……我這是在哪里?”杜湛道:“這是回鶻德祿公主府上。
”王綿芊想要起身,卻是動不了,問道:“我怎么了?怎么一點力氣也沒有?
”杜湛道:“芊娘太虛弱了,先休息一下。”王綿芊道:“外面……外面怎么樣了?
”杜湛道:“外面亂得很,剛才還有人來砸大門。神策軍已經封鎖了街道,
芊娘暫時出不去了。”王綿芊淚水滾滾而出,道:“也不知道我家人怎樣了。
”杜湛道:“等外面稍微平息一些,我便出去替你打聽消息,如何?”王綿芊道:“謝謝。
”杜湛見她魂不守舍,知其憂心,便扶她坐起來,半倚在床上,
道:“芊娘可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王綿芊道:“當然,我一直想知道杜公子的經歷。
茵茵雖然多次提過杜公子,卻只知道你是杜氏嗣子,至于你在敦煌的生活,她也說不上來。
”杜湛道:“我親生父母因為某種原因,未能結合,父親另娶他人為妻,
母親則出家作了尼姑。所以我一生下來,母親就將我送給杜賢公做養子。
我自小在佛寺中長大,養父和各位高僧教導我成人。養父去世時,我倒沒有太過悲傷。
他老人家一生受了太多的苦,死倒是一種安息。我當時尚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
只覺得養父一死,我今生便再無牽掛,不如為敦煌百姓做點有意義的事。
于是我持刀脅持了吐蕃贊普,威逼他答應河西漢人自治。
不想我沖動之下做出的這件事引發了一系列的后續事件,甚至害死了我的親生母親。
”憶及往事,眼淚奪眶而出。王綿芊柔聲安慰道:“杜公子胸懷眾生,不顧個人安危,
這需要多大的勇氣!至于后果,實是杜公子所不能預料,尊母之死,又怎能怪你?
”杜湛大致敘述了當日之事,又道:“本來我一直不知道靈修寺楊法律就是我的親生母親,
甚至不知道她是為救我而死,
直到離開沙州前……”當時張議潮與石雄、仆固俊等人到襖祠看望杜湛。
石雄告知他正受吐蕃追捕,因而不能與杜湛一道返回大唐,只能先設法逃往回鶻,
再輾轉設法歸國,又與杜湛約定在長安相見。張議潮因受過舊情人清蓮囑托,
一再告誡杜湛歸唐后即認祖歸宗,好好做杜氏子弟,不要再回沙州。杜湛心高氣傲,
不愿意聽張議潮說教。安景旻一氣之下,說出了杜湛的身世。他這才知道真相,
聽說母親清蓮為了救他脫險,不得不受吐蕃大論韋甲多熱擺布,以致刺喉自殺后,更是驚絕。
安景旻一口氣說完原委,怒道:“臭小子,還敢說張使君沒有資格教訓你,他是你親生父親!
”杜湛呆了許久,才問道:“張使君早知道我是你的兒子嗎?
”張議潮點點頭道:“不過我只是給了你血脈,并沒有養育過你,所以你仍然姓杜,
是杜賢杜公的兒子。”杜湛道:“可是我明明該姓張……”張議潮道:“不,
我要你繼續姓杜。贊普準許杜公歸葬故里,你便奉杜公骨灰返回大唐,然后再也不要回來,
永遠地留在那里。”杜湛道:“不,我的親人們都在這里受苦。
我怎么能……”張議潮決然道:“我意已決,這也是你娘親的意思。不準再回來。
就算你回來,張家不會接納你,敦煌也決不會接納你。”又帶杜湛到清蓮浮圖前,
強迫他以亡母名義起誓。王綿芊聽了經過,嘆息一番,道:“原來杜公子經歷了這么多事。
可是你看起來……”杜湛道:“還是跟平常人一樣,活得好好的,對不對?因為我想要復仇。
”王綿芊道:“可杜公子的仇家是吐蕃大論,不但位高權重,而且遠在邏些,
又如何能復得了仇?”杜湛道:“我要復仇,不是簡單地殺死吐蕃大論,
而是要將吐蕃人逐出河西。”頓了頓,又道:“我回來大唐時,應邀與桑札公主同行,
與贊普等人同過很長一段路。期間還有僧相心腹欲行刺大論韋甲多熱,
還是我發現后及時提醒了衛士。大論不知我已然知道了生母自殺真相,我本可以接近他,
尋機報仇,但我沒有這么做,并不是因為我怕死,而是其人奸詐險惡,
我從他身上看到了吐蕃的未來。他為爭權奪勢不惜殘害無辜,陷害王妃和僧相。
而贊普昏庸懦弱,竟為其奸計蒙蔽,對其愈發重用。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人必先疑也,
而后讒入之。吐蕃亂相已生,大論只會加劇亂相,所以我絕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去行刺他,
而是要讓他繼續胡作非為,削弱吐蕃的國力。”王綿芊聞言萬分驚奇,
道:“杜公子你……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胸襟和志向!可你不是答應過你的親生父親,
再也不回去沙州了嗎?”杜湛點點頭道:“我是不能再回去敦煌,
但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能做,我要找到傳說中的青龍劍。
昨日在貴府時……”王綿芊道:“啊,原來杜公子是想看如璧井中有沒有青龍劍。
”杜湛道:“芊娘冰雪聰明,一猜即中。還要多謝你昨日為我說話。
其實我自己還真是當了賊人,辜負了芊娘美言。”王綿芊道:“杜公子又不是為了一己私利。
你為了河西百姓,甘愿忍受旁人誤會及異樣眼光,更是令人欽佩。”復仇依托著記憶,
計劃著未來,往往與偏執、孤獨相連,令復仇者大異于常人,然此刻仿若遇到了平生知己,
杜湛心中陡然涌起一絲暖意來。王綿芊想了想,
又道:“確實有個叫呂巖[5]的士子獻過一柄青龍劍給我祖父,說是得自洞庭湖中。
那士子也不求什么,所以祖父沒太當真,將劍徑直投入了如璧井。
然青龍劍是寶劍常用的名字,我家井中那柄劍,未必就是為吐蕃人畏懼的青龍劍。
”杜湛道:“我知道,但這總是一條線索,我不能放過。”王綿芊道:“這樣,
如果這次王家能逃過一劫……我是說如果,我就請祖父派人將那柄青龍劍撈上來,
再轉送給公子,如何?”杜湛道:“好,多謝。”他竭力想裝出輕松的樣子來,
但還是難以做到,因為他全身游走著強烈的不祥預感,令他燥熱難安,而王綿芊也跟他一樣。
忽有人推門進來,卻是德祿公主面首曹繼榮,手中托著漆盤,盛放著幾樣菜肴點心,
道:“我給王小娘子送些飲食來。”又道:“杜公子,公主請你過去。”王綿芊忙道了謝,
又道:“杜公子,你先去忙吧。”杜湛道:“那芊娘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派人叫我。
我會一直在這里。”王綿芊應道:“是。”又道:“杜公子,你適才說的那番話,
雖是你自己的親身經歷,其實你用心良苦,你是想……總之,我明白的,謝謝你。
”杜湛點點頭,辭了出去。進來花廳時,德祿公主正獨坐在臥榻上,若有所思。
杜湛聽到外面依然喧鬧不息,忙問道:“外面情形如何了?”德祿公主搖頭道:“不怎么好。
許多胡商都躲進了我這里,說外面許多人都在大殺大搶。
”杜湛道:“那么王宰相他……”德祿公主道:“還沒有消息。杜公子,你就安心吧,
王宰相家大業大,如果沒事,自然不會有事。如果有事,他想跑也跑不了。今日也夠累了,
我命人準備好了酒菜。來,杜公子,你坐下陪我喝一杯。”挽起衣袖,提了注子[6],
親自斟了兩杯酒。杜湛遲疑道:“尊夫新喪,公主不需要忌口酒肉嗎?
”德祿公主笑道:“那是你們漢人的規矩,我們回鶻人可不興這一套。
況且我和我丈夫只是名義上的夫妻,從來都是各過各的日子,他沒事不會來我這里,
我沒事也不會去他那里。目下他死了,我也不會傷悲。”見杜湛依然站著不動,
登時面色一沉,道:“怎么,我為杜公子冒險收留王小娘子,叫你陪我喝一杯都不成?
”杜湛無奈,只得上前坐下,舉杯敬道:“多謝公主,這一杯我敬公主,我先干為敬。
”仰頭喝下,只覺得這酒綿軟清醇,余香留口,問道:“這是什么酒?
”德祿公主道:“是京城名酒桂花釀,以桂花米和曲釀成,杜公子應該沒有喝過吧?
”杜湛道:“我在敦煌時,多飲葡萄酒。來長安后,多飲清酒……”忽覺得一陣頭暈,
眼前一切都模糊起來,驚問道:“公主,你給我喝了什么?”德祿公主笑道:“逍遙散,
就是催情藥加一點迷藥而已。杜公子,你不但長相英俊,還是名門公子,
可比我之前的歷任男寵都要出色。”招手命侍女扶杜湛進去內室。又親自進來為他解開衣衫,
脫掉鞋襪。杜湛尚有意識,卻是失去氣力,無法抗拒。等到德祿公主亦脫光衣衫,
伏到他身上,肆意撫摸一陣后。他身上迷藥藥力已過,春藥發作,
面對德祿公主豐滿肉體的誘惑,再也按捺不住,挺身一躍,撲了上去……玉漏沉沉,
風月銷魂。這還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不免笨手笨腳,好在有女方主動引導。云雨正歡之時,
忽有一縷簫聲采入耳際,幽幽咽咽,輕緒柔絲,珠喉細語。杜湛驀然清醒,大叫一聲,
忙起身爬下床來。德祿公主情欲正濃,問道:“做什么?”杜湛道:“我……我昏了頭,
一時不能自制,冒犯了公主。”德祿公主笑道:“傻孩子,是我有意往你酒中下了藥,
快上來。”杜湛連聲道:“不,不敢。”德祿公主是勾引男子的老手,
見杜湛忙不迭地尋了衣服穿上,雖心中不悅,卻也不再強逼。緲緲笛音,悠悠情韻。
唐詩人李白有《春夜洛城聞笛》詩云:“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李益有《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竇牟則有《奉誠園聞笛》:“曾絕朱纓吐錦茵,欲披荒草訪遺塵。秋風忽灑西園淚,
滿目山陽笛里人。”人心深處總有最深沉、最柔弱、最纏綿的情感,
思親、思友、思鄉、思國,種種情絲離愁,全寄托在這一縷笛音中。
長安的混亂持續了一整天,真相亦慢慢傳開,原來一切均是源于宦官之禍。
宦官與外戚并稱兩大毒瘤,作為特殊的政治勢力,對許多朝代的政局都產生重大影響,
尤以漢唐兩朝最為嚴重。秦始皇統一中國后,
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制度:皇權至高無上,皇帝個人獨斷專權,
包括行政、軍事、立法、司法、文教;皇位繼承要傳給子孫,以“奉宗廟之重,
終無窮之祚”。秦雖歷二世而亡,但秦始皇開創的皇權制度卻保留了下來,
尤其是皇位繼承制,須遵從“父傳子,家天下”的繼承原則,繼承人要在皇帝子嗣中選擇,
這使得一旦皇帝早逝,便容易出現幼帝即位的情況。而幼帝難以執掌朝政,
大權便會落入外戚手中。漢代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死后,其妻呂雉即臨朝稱制,
開漢代外戚專權的先河,劉氏江山險些落入旁人之手。漢武帝劉徹晚年立幼子劉弗陵為嗣君,
為防前朝呂后專權重演,殺死劉弗陵生母鉤弋夫人,展現出一代雄主謀慮深遠、手段狠辣,
遠非常人所能及。然到了西漢末年,依舊有外戚王莽擅權,直至改朝篡位。
光武帝劉秀雖光復了漢室,已然難改外戚專政痼疾。東漢皇帝中,
除漢光武帝劉秀、漢明帝劉莊、漢獻帝劉協外,其余都未滿三十六歲而亡,因而多幼帝即位,
且“主少母壯”,東漢“臨朝者六后”,其權力與皇帝相等。這些太后為滿足個人權欲,
“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賢以專其威”,好方便自身把持朝政。小皇帝終會長大,
成人后自然想親政收權。然皇帝生于宮中,長于婦人之手,與外界隔絕,
所能依靠的勢力只有朝夕相處的宦官。而宦官一旦幫助皇帝奪回大權,又會居功自傲,
進而專權擅政。于是,相應地又出現了宦官干政。東漢靈帝時,宦官得志,無所畏懼。
漢靈帝公然觍顏稱:“張常侍乃我公,趙常侍乃我母。”張常侍指大宦官張讓,
以搜刮暴斂、驕縱貪婪見稱。其弟張朔倚仗兄長勢力,貪殘無道,以殺孕婦取樂。
趙常侍指另一大宦官趙忠。漢靈帝將朝政悉數委托給親信宦官,朝臣上書指責宦官圖謀不軌,
靈帝竟不知何為“不軌”。如此,朝政日益腐敗,最終釀成了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
后世公認外戚和宦官擅權是導致東漢滅亡的兩大主因。除此之外,
一度對大漢政權造成威脅的還有藩王分封制。“藩”字始于周武王姬發的分封制。
周朝滅商之后,實施封建制度,將土地連同人民分別授予王族、功臣和貴族,
所封之地稱為“諸侯國”“封國”或“藩國”等,統治封地的君主被稱為“諸侯”“藩王”,
等等。封國面積大小不一,諸侯爵位也有高低,但都必須服從周王室,按期納貢,
并隨同作戰,保衛王室。然后來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喪失,諸侯國日益強大,
互相攻擊,甚而至于對周王室造反。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廢除分封制,推行郡縣制。
漢初又兼采之。大漢立國之初,漢高祖劉邦鏟除了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王,
同時大封同姓諸侯王,企圖用家族血緣關系來維護其統治。
后來劉姓諸王所封之地占去全國疆土大半,勢力日漸強盛,實際上成了獨立王國。
漢文帝十六年(前164年),漢文帝用賈誼的策略,將一些諸侯國分小。漢景帝即位后,
又采納御史大夫晁錯削弱藩邦的建議,將諸侯王的部分封地收歸朝廷管轄,
由此招致了諸侯王的不滿,直接觸發了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七王之亂。七王之亂平定之后,
諸侯王治國之權被削除,封國的官吏全部由中央任免,諸侯只征收租稅,封國名存實亡。
歷史表明,即使在中央高度集權的前提下,只要時機合適,
外戚、宦官、藩王或藩鎮便能專權害政,挑戰甚至威脅皇權,導致政局劇烈動蕩。
盡管有不少慘痛教訓,歷朝歷代君王卻極少能有效制止。以外戚而言,
由于古代帝王至高無上的權力,帝國政治結構決定其婚姻生活有特殊性。
中國有句俗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古代宗法制度在家族方面歷來有“推恩”的慣例,
一旦某個嬪妃得寵,其家族成員極易借裙帶關系享有皇帝賦予的各種特權,
輕而易舉地進入核心權力圈,從而形成龐大的外戚勢力,輕則干涉朝政,重則危害整個國家。
如漢武帝劉徹賜死鉤弋夫人,卻將幼子托付給了大將軍霍光,
霍光后將女兒嫁給漢宣帝為皇后,霍氏一門飛黃騰達,勢力之大,
連漢宣帝都感到“芒刺在背”。唐代立國后不久,亦毫無例外地出現了外戚預政,
即武則天先后以皇后、太后臨朝主政,后來更以武周替代李唐,自己當上了女皇帝。
武氏之后,又有唐中宗皇后韋氏、女兒安平公主、武則天女太平公主等先后叱咤于政治舞臺,
視皇帝若傀儡,視江山若私物。即使是以英武著稱、一手開創“開元盛世”的唐玄宗李隆基,
也未能擺脫外戚亂政的陰影。玄宗皇帝寵愛貴妃楊玉環,楊氏兄弟姊妹借助皇帝恩蔭,
在政治上、經濟上日漸強盛起來。楊貴妃遠房兄弟楊國忠甚至借助裙帶關系當了宰相。
楊國忠是武則天面首張易之之子[7],本為無賴賭棍,借助楊貴妃執掌國政后,
大搞貪污腐敗,短短數年,便使唐朝朝政陷入巨大的紊亂中,朝廷威信一落千丈,
朝中大臣離心離德。尤其是在對付藩鎮安祿山的問題上,楊國忠不但不能有效地控制,
反而推波助瀾,終使中央朝廷與藩鎮矛盾日益加劇,促成“安史之亂”爆發。再說藩鎮。
唐朝建國后,軍事上實行府兵制。府兵制為北魏宇文泰所創建,
然唐代府兵制本身有其特殊性,為史所罕見。
拿與唐代同樣有聲色的漢代來作比較:漢代是寓兵于農,全農皆兵;唐代只能說全兵皆農,
就是說,每個士兵都要種田,但不是所有種田的人都要當兵。
具體做法是:朝廷先調查統計全國人口,根據各家經濟情況,分作九等。下三等不能當兵,
上等和中等才有當兵資格。作為補償,朝廷會免去當兵家庭的租庸調。如此,
從軍便是地位的象征,所以富裕人家均愿意加入軍隊,此即府兵。府兵自己有田有地,
平日務農,農閑操練,征發時自備兵器資糧,輪流保衛京師,防守邊境,
不需要朝廷出錢來養軍隊。這樣,不但減輕了民眾服兵役的勞苦,對生產的影響也不大。
按照唐制,各地府兵要輪流到京師宿衛一年。貞觀年間,
唐太宗李世民經常親自教習這些府兵騎射,府兵們都覺得榮耀,愿意為國家出力。
后來天下太平無事,在京師宿衛的府兵無事可做,逐漸淪落為達官貴人的苦工,受人輕視,
因此,再有府兵下一輪宿衛,便千方百計地逃避。而戍邊的府兵原來是三年一換,
但因邊防戰事頻繁,戍期往往被延長。府兵都是家境富裕之人,到邊關時,
往往攜帶不少絹匹作為私房零用錢。邊將見財起意,便想方設法地侵吞士兵財物,
還強迫士兵服苦役。如此,直接導致沒有人再愿意當府兵,發生了大量府兵逃亡事件。
到唐玄宗李隆基一朝時,這種情況尤為突出。此時正是唐朝國力最鼎盛時期,財力雄厚,
有錢有勢,唐廷便停止征發府兵,轉而實行募兵制,即出大價錢雇人當兵。招募來的士兵,
軍器、衣糧都由朝廷發給,長期服兵役。唐初便有募兵一說,隨著府兵逐步瓦解,
募兵日益盛行。唐玄宗開元年間,京師宿衛、邊鎮戍兵以至地方武力,已基本上為募兵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