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是天漢二年——漢武帝執政時期的漢朝。
現在是秋季,正是史書上記載騎都尉李陵帶領五千步卒,出邊塞遠征匈奴的日子。
出師之前,對于漢武帝命李陵監督輜重,隨出兵酒泉的貳師將軍李廣利軍北進的詔令,想要一展抱負的他不僅極力請免了押送糧草這項差使,更是在漢武帝面前請愿,愿意帶領他在邊境訓練的勇士,出征邊塞,側面襲擊以牽制匈奴。
李陵數年前就已官拜騎都尉之職,奉命在邊塞教練騎射,訓練士卒。此時的他也才三十四五的年紀,正是血氣方剛,想要像爺爺飛將軍李廣一樣,大干一番事業,又怎會甘心做這種押運糧草輜重的差使?
漢帝思考了思考,也表示同意。只是依然色厲內荏道:“你不愿意歸屬貳師將軍統領嗎?如今正是兵馬調動頻繁之際,我這里也沒有多余的軍馬可分配給你了。”
李陵壯志勃勃,奮然道:“臣愿以少擊眾,無需騎兵,但得步卒五千,便可直入虜庭!”
好大喜功的漢帝龍顏大悅,他想或許大漢又能出一名冠軍候也說不定呢。
就這樣他最終答應了李陵的請求。
居延這地方已經許久沒有太平過了。
從當年的驃騎將軍霍去病引部曲急進,渡居延澤,過小月氐,至祁連山,一路勢如破竹。滅休屠國,搶祭天金人,打得匈奴聞風喪膽開始,到太初三年,強弩都尉路博德奉命建居延塞,漢帝征發十八萬戍邊甲卒,在張掖、酒泉北置居延都尉、休屠都尉,已經過去了十八年了。
十八年來,居延這地方太平的日子有幾多呢?
這座居延塞剛建成不到四年的時間,硝煙又起。
駐守此地的強弩都尉路博德帶著一萬騎兵隆重的迎接只有五千步卒的騎都尉李陵。
半路上,這位衛青、霍去病手下的健將,曾是衛氏家族的親信的前伏波將軍符離侯路博德,到了暮年,卻與衛皇后的競爭對手——李夫人的兄弟李廣利來往密切起來。
他曾輝煌過,如今也大有東山再起之勢,年紀又長,資望頗重。
要這樣一位人物去做一個區區騎都尉的后援,怎么想都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情。
路博德于是給遠在長安的漢武帝發去了一份奏章,內容大約是匈奴正值秋高草盛,兵強馬壯之際,不適宜進攻。而用李陵之寡兵對戰匈奴之強兵,不亞于自尋死路,倒不如讓他在邊塞過冬,待到來年春天,協同其他幾路漢兵軍馬一同作戰,可一舉制勝云云。
漢武帝看了這奏章大為光火。他本就不信任李陵,或者說他有意給李陵一個機會,看看大漢能不能再出一個霍去病!
現在居然收到了這種打著退堂鼓的奏章,難道是李陵是怕了?故意授意路博德,作此奏章想讓朕準許他退兵?
真是豈有此理!都說李廣難封,如今我特意給他孫子這個機會,誰知原來他是草莽英雄!
勃然大怒的漢武帝兩封詔書分別發向路博德和李陵。
給路博德的詔書是這樣寫的:“我本來要給李陵騎兵,是他自己說愿以少擊多。你不用協助李陵了,如今匈奴兵已經侵入西河,你且帶兵直奔西河,切斷敵人后路。”
給李陵的詔書是這樣寫的:“你出了遮虜障,在東至浚稽山,南至龍勒水一帶觀察敵情,如果沒什么異樣,就沿著當年浞野侯趙破奴走過的故道,到達受降城休整。聽說你因為騎兵的事情對我有些怨言,是你授意路博德上書給我要求到了春天再向西行的吧?”
洋洋得意的路博德帶著一萬騎兵向西河而行,看著本該幫助自己的那些戰馬,李陵的心里五味雜陳。
政治——這是他們李家幾代人參不透的、或者說不愿意參透的玩意兒。
“可光會行軍打仗,再驍勇善戰也不能封侯。”他的祖父李廣也曾這樣語重心長地告誡過自己。
孝文皇帝曾經評價祖父李廣:“可惜李廣生不逢時,如果生在高祖時期,區區萬戶侯又何足道哉!”
這句話多么的殘酷啊,真的是生不逢時嗎?
細數從孝文到當今天子,多少王侯將相人才輩出,怎么就容不下區區一個李廣呢?
都說李廣才氣,天下無雙。歷經漢匈大小交戰十數余戰,就連匈奴人都聞風喪膽。
可是他最后卻落得個失道當斬,自刎而死的下場。
“我的結局又如何呢?”李陵回想著這一切,不禁有些迷茫。
居延塞內有一片居延海,居延海的水波光粼粼,藍瑩瑩的。
在這一望無際的黃色臉龐上,居延海就好似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
風一吹,整個沙漠就因此而有了顏色。
逆著居延海的水流往上游一直走,西南方向一千五百三十里外的張掖和不遠處的酒泉,那是李陵最初作為騎都尉,率領荊楚五千勇士,屯兵習射,備御匈奴的地方。
可以說,對戰匈奴,這樣的準備,他已經準備了太久了。
剛成年在還在建章宮做羽林軍時,每當他彎弓射箭,人人都稱贊他年少有力,英武非凡,有先祖遺風。
他習射酒泉、張掖時,愛護下士,英勇善戰,士兵們敬服他,在軍中頗得重名。
可惜聲名遠播,卻也得不到一個與匈奴交戰的機會。
他曾率八百騎兵深入匈奴境內二千余里,卻連一個匈奴人的影子都沒看見。
他也曾在皇帝派遣貳師將軍征伐大宛時,被命令跟隨貳師將軍之后,結果剛出邊塞,就遇上返回的貳師。
他真的時運不濟嗎?
在他之前有聲震匈奴的爺爺“飛將軍”李廣,接著又有衛青、霍去病打得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
如今,霍去病已經死了十八年了,就連衛青也已經死了足有七年了。
七年,足以改變許多人許多事,就連他們的墳頭草,都已經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差不多快有一人高了吧。
七年后,浞野侯趙破奴兵敗被俘,全軍做了匈奴人的俘虜。此時皇帝能信任的將軍只有他美麗的李夫人的兄弟——貳師將軍李廣利了。
將門李家好似陷入了一個魔咒,一個永遠不被皇帝重用的魔咒。
未央宮武臺殿內,當那年邁的皇帝說出那句“我沒有多余的騎兵可以給你了”時,居延海邊,收到皇帝的詔書責問時,他都是什么心情呢?
李陵打馬奔向前方,都尉韓延年本來跟在他的身后,卻莫名其妙地被迫吃了一嘴的黃沙。
他看著打馬遠去的李陵,在前方空曠處突然打了彎,迂回到隊伍的后方去。
明白他目的的韓延年無奈地沖士兵們命令:“再快點!匈奴大兵要追上來了!”
遠處的匈奴大兵正在源源不斷地集結,李陵遠遠望去,心里估算著,不對,這些匈奴兵不止三萬,少說也有七八萬。
李陵心頭沉重,打轉馬頭疾馳而去。
看著歸來的李陵,韓延年不禁急急追問:“怎么樣?”
李陵搖搖頭,眼睛里盡是誓死一戰的堅毅:“胡兵有八萬之多,而且還在不斷集結。我們拼死一戰,且戰且走,爭取能活著走到居延塞。”
還是那句話:“拼死一戰,或可生,不戰,注定死。我李陵的部下,不允許有一個逃兵!”
南撤第四日,本該早就追上來的匈奴騎兵姍姍來遲。
漢兵們早已嚴陣以待,一支行進的陣列儼然形成。
匈奴左賢王狐鹿姑一聲令下:“殺!”
霎時間,黃塵漫天,無數匈奴騎兵蜂擁而至,像一匹匹野狼一樣,兇猛地撲向漢兵。
李陵指揮著他訓練的五千勇士頑強抵抗,且戰且走,開始艱難地向南急走。
這是一次慘烈又悲壯的戰斗,事后有人統計,那次的匈奴士兵有十萬之多。
驍勇的五千勇士,面對于十倍于自己的匈奴兵,硬是殺出了一條血淋淋的道路。
終于在接連的戰斗中,已經分不清是哪一日的殺戮中,他們從一望無際的沙漠來到了一處山谷。
這群勇士,終于可以稍稍地喘口氣了。
騎都尉李陵看著這些傷兵殘將,堅毅的嘴角緊抿著。
他下了這樣一道命令:“凡士兵受傷三處的,可以稱轅車;受傷兩處的,幫助駕車;受傷一處的,繼續戰斗!”
而那些陣亡的兄弟,本該無論如何,都要將他們的尸體帶回去好好安葬。
但如今,也只有全部遺尸荒野了。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
戰斗還在繼續,或許這荒野,便是這五千勇士最終的歸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