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營里正在有序的忙碌著。
騎都尉李陵剛剛下達了撤退的軍令,將士們正忙著拔營起寨,向南撤離。
明明剛打了勝仗,軍營里卻不見一絲喜氣,士兵們反而個個眉頭緊鎖,一臉沉重。
而他們的指揮官李陵,正站在附近的一個小山頭上,沉默地眺望著四方。
身后響起鏗鏘有力的腳步聲,是跟隨李凌多年的心腹親兵李準。
“騎都尉,可以出發了。”
“走。”
整齊有序的急行軍腳步聲在空蕩蕩的山谷中回響著,這幫原計劃前往東南兩千里外受降城的士兵們,此時卻急轉方向,準備退回離浚稷山最近的,卻也足足有近一千公里路程的居延塞。
前方是一片連綿無盡的漠漠黃沙,天空中偶爾盤旋著飛過一兩只鷹隼,黃沙漫卷間,看不見一個胡兵。
但是將士們行軍的速度卻絲毫不敢減慢,整個隊伍中壓抑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氣勢。
這支隊伍沉默著向南疾行了三天。
第三天的正午時分,這支隊伍的后方黃澄澄的地平線上,匈奴騎兵踏著遮天蔽日的塵土逶迤而來。
斥候緊急來報,匈奴追兵已經距離這支南撤的漢軍不到一日路程了。
對方又都是騎兵。
而這支漢軍隊伍,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匹戰馬,戰士們行軍全靠雙腿雙腳。
軍事素質再高的士兵,也無論如何跑不過塞外的戰馬。
戰士們的心頭都籠罩著一層烏云,隊伍里更加沉默了。
前程未卜,生死難料,出發時便知道這趟注定有來無回,可心頭總是存著一絲僥幸的希望,如今這種孤軍深入的情況下,也唯有拼死一戰。
戰士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們的指揮官李陵。
李陵的內心此時也是一片愁苦。根據斥候偵查回來的情報,身后的匈奴騎兵至少有三萬。
而他們這支隊伍,只有五千人,且都是步卒。但無論如何,他作為將領,絕對不能流露出一點喪氣的表情,否則那就真的是——不戰而屈己之兵了。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好好計劃一下接下來與胡兵的惡戰。
他在心里細細思索了一番,又轉頭看向一直騎著僅有的幾匹馬中的一匹,同樣風塵仆仆的成安侯韓延年,詢問道:“韓校尉,我們還剩多少箭矢?”
韓延年勒停戰馬,避開前行的戰士,大喝一聲:“軍需官!”
軍需官小跑過來,匍匐下拜。
“還剩多少箭矢?”
“回騎都尉、校尉,從遮虜出發時,隨軍士兵每人攜帶一百支箭,三天前浚稷山之戰用去五萬支,如今剩余可用將近四十五萬支?!?/p>
“其他兵器呢?”
“刀槍矛戟等兵器,幾無折損。戰車也已經修檢完畢!”
韓延年看向李陵,李陵沉默不語。
韓延年揮了揮手,軍需官又拜了拜,站起來回到了行進的隊伍中。
“匈奴大兵馬上就要追來了,騎都尉可有應對良策?”
韓延年心中也同樣愁苦。
他們已經在這漠北深處的浚稷山一帶滯留了十余日,每天都派斥候出去打探敵情。
前幾日途中未遇一敵,只不過將這里的山川形勢,詳細繪圖成冊,使副將陳步樂,騎著僅有的幾匹戰馬中的一匹,持都奏聞。算算日子,估計陛下已經收到圖冊了。
不知陛下收到圖冊是什么態度?是怒斥他們未能割取胡兵人頭,還是在看到圖冊時龍顏大悅,有所感念派兵增援呢?
不過增援這種事韓延年心中也知幾乎是不可能的。
且不說李陵已在陛下面前立下以少擊多的軍令狀,現今大漢的兵馬幾乎已經全部投入與匈奴的戰斗中。
早在今年夏天,貳師將軍李廣利就已經帶三萬兵馬挺進天山,與匈奴右賢王交鋒數次,現如今還不知在哪里盤桓。因杅將軍公孫敖師出西河,恰遇之前被匈奴抓去的浞野侯趙破奴逃歸,并得到胡人入侵西河的消息,陛下便詔令路博德往守西河要道,增援公孫敖。
說來這個路博德,枉他韓延年曾敬他戰功赫赫,沒想到這老匹夫和那幫玩弄政治的小人也沒有什么不同,同樣睚眥必報。要不是拜他所賜,陛下何至于如此為難李陵?都怪他多事,沒事往長安送什么奏章?還在奏章中說什么現在是秋天了,正是匈奴兵馬肥壯之時,不能大意輕敵,不如令李陵徐徐前進,到了明年春天,再出兵也不遲。害得陛下以為李陵自悔前言,不僅下詔令命他們深入漠北,還在詔書中嚴厲責問李陵暗中授意路博德上奏勸阻他行軍之事。
這路博德年輕時曾在霍侯的麾下效力,后來又率領十萬兵馬滅了南越,又是自己的父輩,資望甚重。要不是后來犯了法,也不會駐扎在居延這個小地方。不甘心屈居李陵這個小輩之下,也在情理之中,但貿然上奏,著實把他們給坑慘了。
韓延年驅使著戰馬,時不時地看向同樣騎著戰馬沉默地奔馳在前方的李陵,他剛剛是怎么回答自己的?
在韓延年問出那個問題后,李陵望著前方的漠漠黃沙深思許久。他不禁想起匈奴三萬大軍突襲的前一晚,他做的那個詭異的夢。
夢里有一個男人身著胡服,腳蹬胡靴,騎著一匹流著紅色血液的寶馬,麻布遮面,形單影只地奔走在大漠之中。天空灰茫茫一片,那男人身上彌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他感覺到這股氣息是那么熟悉,他正想追上去看一看那人的模樣,這時突然天旋地轉,夢里已是另一番模樣。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一大群牛羊,有一位身著胡服的女子正在遠處辛勤的勞動著。離她不遠的絨帳前,還是那個男人,穿著同樣的衣服,只是臉上沒有了麻布。他背對著自己,正在教身邊的小男孩學習漢字,他教一句,男孩奶聲奶氣的跟一句,他點著頭微笑著鼓勵著,正在勞作的女子時不時地看向他們,幸福地微笑著。
一陣戰馬嘶鳴聲響起,男人猛地站起身轉過頭來,正在觀察著這個夢的李陵吃了一驚,差點兒而叫出聲來。
隨即夢醒,李陵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這明明是我!可是我為什么穿著胡服,那女人并不是我的妻子,那孩子也不是他的兒子,我為什么會做這種夢!”
不,夢與現實是相反的。他李陵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漢族,誓死效忠國家。他寧可戰死,也絕不會去胡地生活。
他也不可能會娶一個胡女,連納妾都不可能!況且他已經娶妻生子,他的兒子今年已經五歲了。
他想到自己的祖父飛將軍李廣,想到他與他相依為命,想到他的臨終囑托,想到他英雄一世,卻那么凄涼地死去。
他不自覺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不能敗,李家不能敗,他的身上背負著隴西李家世代將領的遺恨。
隴西李家不能在史書上留下的全是悲??!
他驅使著戰馬,全力往前行進著,迎著呼嘯的北風,他回答了韓延年那個問題。
“拼死一戰,或可生。不戰,注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