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紛紛看向衛律。
衛律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走到營帳中間,停下步子正對著且鞮侯單于,說道:“大單于,請取地形圖來。”
且鞮侯大喊一聲:“地形圖。”
立馬有士兵拿來一張羊皮卷,當眾伸展開來。
衛律走到地形圖前,手指往地形圖上某一處重重一指,說道:“接下來,漢軍一定會走這條路。”
親王們紛紛圍上前,且鞮侯嗯了一聲表示贊同,說道:“我也是這么認為。”
“如果漢軍走這條道路,不日便可到達大澤霞葦。為了對付我們的騎兵,他們一定會往泥濘的沼澤地中行軍。這便是我們的機會。”
左大都尉問道:“沼澤泥濘,別說馬了,人在里面都不好走路,你確定他們會往這里面走?”
衛律胸有成竹的點點頭:“左大都尉,我確定。這點兒泥濘,對漢人來說,不算什么。他們的辦法多著呢,你可不要小瞧了漢人。”
左大都尉哼了一聲,左谷蠡王插話道:“衛律,你說的機會是什么?”
衛律道:“等漢軍進了蘆葦蕩,我們就在上風處放火。我測了風向,最近這里一直刮得是西北風,而漢軍正是往東南方向行軍。現在又是秋季,蘆葦干燥,星星之火便可燎原。漢人有句老話,叫做天時地利人和,我們就借這天時地利,將這些漢軍燒死在這蘆葦蕩中。”
衛律說完,營帳內一片安靜。
一向仁善的於靬王忍不住開口問道:“衛律,你在大漢這么些年,對這些漢人就一點兒感情也沒有嗎?為什么要用這么殘忍的詭計?”
衛律干笑兩聲,說道:“於靬王,仁慈也要分時候。現在的仁慈意味著我們還要犧牲更多的士兵。那些士兵不都是從各部落的子民中選拔出來的嗎?他們的命就不是命嗎?”
於靬王不平道:“我們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向來在馬背上討生活,一是一,二是二,從不屑于使用這些陰謀詭計。這也是我們跟漢人不同的地方。何況漢軍以那么少的士兵對抗我方十萬大軍,還能這么頑強,我敬重他們,我們不該像烤那些牲畜一樣對待他們。”
衛律也不生氣,呵呵兩聲向且鞮侯單于道:“對敵人說殘忍就是對自己殘忍。我承認,我從來都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高尚的人從來不會做出投降這種事。”他臉色如常,這么多年,他已經習慣了別人異樣的眼色,他盡心盡力的說著自己的想法,“或者我們可以堵在蘆葦蕩的出口處,就是不知再往南會不會進了漢軍的埋伏圈,耽擱了這么幾日,漢軍的援軍也該到了吧?”
這些也正是且鞮侯單于所擔憂的,他忍不住站了起來踱了幾步,說道:“丁靈王,你也不要過于自謙。我愛惜人才,在我們匈奴,誰不知道我且鞮侯對你衛律好得像是對自己兒子一樣。哦,不對,有時候甚至比對我自己兒子還要好。你不要總是盯著那些嫉妒你的人看。那些人心胸狹窄,路也走得窄,注定成不了什么氣候。只要有我且鞮侯在一天,你衛律的地位就絕不會動搖。”
衛律聽著且鞮侯單于的話,心里并不覺得怎么舒服,他站在原地不動,并沒有表態。
於靬王欲言又止的看向且鞮侯,且鞮侯單于一個眼神止住了他要出口的話。
且鞮侯看向衛律,哈哈笑了起來:“衛律,就按你說的辦。”
且鞮侯單于重新坐了回去,神色嚴肅道:“左賢王,於靬王,你們帶兵跟在漢軍后邊,等到漢軍進入蘆葦蕩就放火。”
“左谷蠡王,你和右谷蠡王一起帶兵堵在蘆葦蕩的出口,等到火滅了之后,確認漢軍的尸體再離開。”
“丁靈王,你就跟著左賢王,為他出謀劃策吧。”
眾人紛紛領命,只是看向衛律的眼神,更加不屑。
衛律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絲毫不在乎各位親王反感的眼神。
他向來知道這些人瞧不上他,自己今日這番獻計,只會讓這些親王們更加厭惡他。
他若無其事的端起一碗酒來一飲而盡。
心中不由得嘆息,明明是胡人,卻偏偏在長安長大。他骨子里已經刻上了漢人的烙印,就算回到了這草原上,即使自己再努力,卻始終得不到這些胡人的認可。
式微,式微,胡不歸?
那人已死,他在這世間瑀瑀獨行,該往歸何處?何處是自己的家鄉?
且鞮侯單于看出衛律心中的不快。這些年來,他一直想在匈奴親王與投奔而來的漢人之間尋求一種平衡。
只是非我族類,其心難測,要平衡談何容易?
要是有那么簡單,就不會有漢人和匈奴之間連綿不斷的戰爭了。
他端起手中陶碗,看著眾人,豪邁道:“來來,諸位這幾日都辛苦了,我敬大家一碗酒,大家今晚就好好休息。那漢軍沒有馬匹,走不了多遠,明日再去追擊他們也不遲。”
親王們再不服氣,也得給他們大單于這個面子。于是由於靬王帶頭,各自端起碗中酒,一飲而盡。
胡人的營帳內充斥著歡聲笑語,酒足肉飽之后,疲憊的戰士們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而疲憊的李陵大軍正不停歇地穿梭在山谷之中,他們不敢停下來,只能不斷地向東南行軍。
韓延年指揮著大軍,不停地催促:“快!再快點!”
戰士們已經疲憊不堪,他們的臉上、衣甲上滿是鮮血和塵土。
一些戰士臉上掛著傷口,一些戰士靠人扶著走,受傷更加嚴重的只能躺在戰車上,由其他士兵推著走。
即使這樣,這支隊伍依舊秩序井然,列隊整齊,沉默著往前急行。
這樣晝夜不停的走了三四日,匈奴騎兵遠遠地跟了上來。
奇怪地是,他們只是呈包圍之勢,遠遠地跟著,并不靠近。
他們騎在馬上時不時地放幾支冷箭,當漢軍呈陣型還擊時,他們又遠遠地后退,并不糾纏。
如此這般幾回,漢軍更加疲憊不堪。
韓延年指揮著隊伍來來回回地抵抗,罵罵咧咧,嘴上把這幫匈奴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恨不得將一刀殺個干干凈凈。
李陵焦躁地想著對策,他明白這些匈奴人是想一點一點耗盡他們的體力,并在尋找機會,好給他們致命一擊。
前無援軍,后有追兵,這漫漫荒野,大得令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