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從沒覺得這東西浚稷山脈大得是如此漫無邊際,好像怎么也走不到頭一樣。
天空中風云變幻,火紅的云彩像戰士們的鮮血一樣,漂浮在東西浚稷山雙峰之間。
這樣的美景,若是沒有戰爭該有多好。
那樣或許戰士們就能各自帶上自己的妻子兒子,悠悠閑閑地游歷一番。
如今,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去再見妻兒一面。
李陵摘下破舊的兜鍪,任由山風撕扯著額頭上那些已經有些泛白的血痕。
韓延年舔舔干裂的嘴唇,焦躁道:“少卿,這幫胡兵太欺負人了,圍著我們不斷騷擾就是不出真招。我看這《孫子兵法》都叫他們研究透了,擱這兒玩我們呢!”
李陵縱馬往前奔馳,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他遙望著遠方某個地方,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些血色。
“是蘆葦,我們快到大澤了。”
韓延年在馬上立起身往前探望,激動地大吼道:“快,兒郎們,再快點!”
李陵臉色肅穆,對韓延年命令道:“我去斷后,你帶著他們全速行進,爭取在天黑之前進入蘆葦蕩。”
他打馬奔向隊伍后方,直沖向正離漢軍幾里之遙,悠哉悠哉跟在后方的匈奴兵。
那些匈奴士兵望著直沖而來的李陵,哄笑著就要圍上來爭搶漢將的人頭。
正當中一個身著鐵甲的年輕男人做了個制止的手勢,縱馬緩緩迎上李陵。
匈奴兵馬此時都停了下來,好奇且驚訝地望著這個單槍匹馬,孤身一人縱馬而來的將士。
李陵在離匈奴大軍幾丈開外止了馬,面無表情地看向縱馬上前的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沒戴帽子,他甩了甩披散的長發,輕蔑地看了李陵一眼,用不太標準的漢話問道:“喂,你就是聞名我匈奴王庭的“飛將軍”李廣的孫子李陵?”
李陵冷冷地掃視他一眼,將雙手往前拱了拱,淡淡道:“大漢騎都尉李陵。”
年輕男人將臉一揚,鼻孔朝天道:“匈奴左賢王狐鹿姑!”
他往李陵身后看了看,那支漢軍走得快沒人影了,他拿起手中大刀隨意往李陵身后一指,說道:“你單槍匹馬而來,是來投降的嗎?”
“你說呢?”李陵漫不經心地將身后的大黃弓摘下,細細地擦拭著,望向狐鹿姑的眼神卻犀利如鷹隼。
“我聽說你祖父李廣早年間做過我們匈奴人的俘虜,不過最后還是被他逃了。他逃跑的時候,還受著重傷,差點兒連命都丟了。可是你們的天子卻說他該死,罷了他的官,將他貶為了庶人。”狐鹿姑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李陵手中的大黃弓,問道,“這大黃弓是你祖父李廣留給你的吧?”
“是。”李陵頭也不抬,旁若無人地擦拭著大黃弓。
狐鹿姑望了望天,突然大吼:“取我弓箭來!”
匈奴士兵縱馬上前,遞給狐鹿姑一張彎弓,一把裝滿箭矢的箭袋。
“聽說李氏家族以射箭聞名,可惜我出生的晚,沒能親眼目睹飛將軍的英姿。今日在此若能一睹你李陵的射箭技藝,也算是了我遺憾。”狐鹿姑將手中彎弓拉滿,箭矢直直對著李陵,勾唇一笑,“怎么樣?在你死之前讓我看看你李氏的風采!”
狐鹿姑擎起弓來,瞄準李陵的咽喉,“嗖”的一聲,箭矢穿透秋風,直直沖李陵而去。
李陵幾乎是瞬間將手中的大黃弓舉起,彎弓搭箭,動作一氣呵成。
特制的羽箭帶著凌厲的風聲穿透狐鹿姑射來的箭矢,直直沖向狐鹿姑的咽喉。
狐鹿姑幾乎是狼狽地跌下馬來,才堪堪躲過這一箭。
白馬在嘶鳴著向后方的隊伍中奔去,身后傳來一陣陣驚呼,他們用匈奴語在叫喊著什么。
狐鹿姑狼狽起身,向著身后大吼了幾句匈奴語,身后安靜了下來。
喉嚨間傳來微微刺痛,他往喉間一抹,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中的鮮血,忍不住暗暗心驚。
“好箭法!”狐鹿姑忍不住贊嘆道,“剛才沒看清,我們再來比一把!”
李陵冷笑一聲,指著狐鹿姑身邊一寸遠,直直插在地上的羽箭說道:“地上的羽箭送你了!算是見面禮!”
說完不等狐鹿姑說些什么,就轉身拍馬離去,揚起的塵土狠狠拍了狐鹿姑一臉。
匈奴兵們一擁而上,衛律將狐鹿姑扶上馬,說道:“左賢王,我帶人去殺了他。”
狐鹿姑搖了搖頭,看著李陵遠去的身影說道:“這個李陵,大單于非常看重。他有勇有謀,箭法高深,能以那么少的兵馬堅持到現在,還敢單槍匹馬來挑釁我,只為給他的軍隊拖延時間。說實話,我真比不上他。我喜歡他,他不能死。要活的,我們要設法招降他。”
衛律聽著狐鹿姑的話,往李陵遠去的方向淡淡一瞥,心頭突然涌起一股濃烈的嫉恨之情。
北風裹著沙礫抽打在李陵破舊的甲胄上,他縱馬飛馳,翻過高坡,踏過草原。
遠處群山巍峨,近處不知名的小花搖曳,天地間,只有他驅使著戰馬的“嗒嗒”聲。
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濃烈的豪邁和悲涼。
為他祖父,也為他。
元光六年,龍城之戰,祖父李廣被匈奴生擒……當斬,贖為庶人。
元朔六年,祖父李廣追隨大將軍衛青的軍隊從定襄郡出擊匈奴,那一戰,各將領都封了侯,只有祖父的軍隊無功。
……
元狩四年,失道,悲憤自刎。
祖父本可以不死的。但是作為一個軍人,不能上陣殺敵,卻被迫卷入無休止的政治戰爭中,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陛下年邁,英明神武不在,反而變得越發昏庸。
衛后色衰,衛青霍去病已經作古,衛家再也沒有人是東宮的依靠了。
本來風頭正盛的李夫人產下一子后不久便去世了,如今后宮中,最受寵的當屬鉤弋夫人。
只是鉤弋夫人無子,現下能與東宮一較高下的只有燕王旦、廣陵王胥。
而李夫人的兒子現年才5歲,可是他的舅舅李廣利正是陛下如今重用的貳師將軍,丞相劉屈氂與李廣利又是兒女親家……
朝堂這池水,牽一發而動全身,深得很吶。
“少卿!”韓延年遠遠望見李陵,騎著戰馬迎了上來。
“果然如你所料,西北三里發現馬蹄印,風口處有油跡。他們果然要用火燒死我們。”
前行沒多遠,金黃色的蘆葦蕩便出現在視野中,士兵們靜靜地守在龍城故道的入口處,等待著李陵的命令。
“其他地方可有發現油跡?”李陵問道。
“沒有,只有入口處,我已經帶人把入口處的蘆葦清理掉了。不過東南方向有條暗河,我們可以沿著暗河走。”韓延年指向三里之外的一處洼地,那四周枯黃的蘆葦足足有一匹馬高。
“卸甲,入水,沿暗河走。”李陵從馬上俯身而下,抓起一把塵土揚向空中,細碎的砂粒被西北風刮向東南。李陵瞳孔一縮,喝道:“李準!”李準打馬奔向李陵。
“傳令各屯:以伍為單位,每伍保一架戰車!糧食、馬匹、受傷的戰士全部集中在最中央,呈方形列陣。要保證我們所有人馬集中且占地面積最小。最外側西北方向士兵持武器砍伐蘆葦滅火,東南方向士兵燒蘆葦放火,要小心反嗤的火苗。聽明白了嗎?”
李準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