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敢灰頭土臉的從叢林中躥出來。
他身上衣服破破爛爛零零碎碎,堪堪能遮蓋住身體。
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一道道的劃痕尤為醒目,有的已經結了痂,有的還在往外冒血珠。
他毫不在意地用身上的破布抹了把臉,癱坐在一棵樹下,撕扯著一只生黃羊腿。
這黃羊還是他在山林之中撿來的。
黃羊的后腿血跡斑駁,一看就是被其他狩獵的動物給咬的。
只是不知道這狩獵者為什么咬死了獵物,卻又不享用,白白讓他管敢得了便宜。
這幾天,他就是靠這只白撿來的黃羊生存下來的。
餓了,就生吃黃羊肉;渴了,就喝黃羊血。
坦白說,這黃羊的滋味并不怎么好。
管敢忍著腥膻,硬著頭皮撕扯掉一口肉放在嘴里生吞下去。
他冷漠地看著遠方,心里想的是怎么報仇。
他要殺了李陵和韓延年,替自己報仇,替云兒報仇,替那些死去的女人們報仇。
他回想著那天晚上的生死時刻,要不是他早些年行了幾樁善事,做了幾回人情,他這顆腦袋說不定真的已經搬了家。
那天晚上,他被拖出韓延年的營帳,兩名士兵拉著他走向離營帳一里外的空地。
他知道,他們是怕他管敢的血染臟了校尉韓延年的營帳。
雙手雙腳被人綁著,頭朝下往外拖拽,被北風刮裂的臉上又多了幾道被石子刮破的血痕,他忍著痛,含糊不清的不住求饒:“二位軍友,行個方便,放了我吧,只要我管敢活著,就一定會報答你們的大恩大德。”
天太黑了,他努力想抬起頭辨認著兩人的面容,卻怎么也看不清楚。
戰士們穿的軍服又是一樣的。
一時間,他的臉色嚇得煞白,害怕那兩個軍士一揮手,直接把他腦袋砍了。
他從軍這么多年,一向知道騎都尉李陵治軍嚴明,在軍中犯了軍紀,沒有一個軍吏能逃脫罪責。
走在管敢左邊的軍士提起管敢衣領,將他往地上狠狠一摜,說道:“管軍侯,對不起啦,韓校尉下了命令,我們要是抗命不從,下場就是跟你一樣啦。”
他認得這個聲音!
管敢瞬間激動起來,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說道:“王二狗,你是王二狗吧?們是同鄉啊王二狗。你記不記得那年你老母病重,你沒錢給他抓藥,是我好心給你付了藥錢,我是管二牛啊王二狗!”
王二狗聞言頓了一下,接著擺了擺手,嘲笑道:“我說兄弟,想攀交情也不是這么個攀法,我娘都死了多少年了,那還是我從軍前的事情。再說你真要是我救命恩人,我怎么會認不出你!你說你認識我,怎么我從軍這么久了都沒見你來跟我攀交情啊?也對,你大小也是個軍侯,怎么會屈尊跟我這小小士兵談勞什子交情呢!”
管敢痛哭流涕道:“我真的沒說謊啊,二狗,我只是沒臉見你啊。一見你,我就會想起我以前是多么善良,會更加厭惡當下的自己。可是人善被人欺,活得混蛋一點兒反而更加混得開……二狗,是我我狗眼看人低,都是我的錯,可是我真的是管二牛啊二狗!”
同行的另一個士兵甘一明問道:“不會這么巧吧王二狗,他真是你同鄉啊?你家鄉不是安邑的嗎?”
管敢立馬接口道:“就是安邑,我就是安邑人。我是后來才改名叫的管敢,那時候我還叫管二牛,在鎮上的擺攤賣饅頭。那時候你去藥堂抓藥,因為沒錢付診金,被藥堂的伙計們給扔了出來,是我救了你,還給你付了藥錢,你想起來了嗎?”
王二狗想了想,假裝恍然大悟道:“你說你幫我付了診金,你還記得診金是多少嗎?”
管敢瞬間接口道:“是一百五十錢。你娘的病很重,需要一些名貴藥材才能續命,你當時口袋里一分也沒有。但你是安邑有名的大孝子,不忍心看著母親受苦,一個人魯莽地跑去藥堂問他們能不能先賒給你藥材。”
管敢趴在地上,吐掉掙扎中吃進嘴里的干草,額頭上冷汗涔涔。
“我替你付了診金,那是我擺攤兩個月才能掙到的錢數。可是沒辦法,誰叫我那個時候,立志做一個樂善好施的游俠。只可惜那藥材最后也沒用上……我跟你回了你家,看到了你病重的老母,她等不及你已經魂游天外了。”
回憶起往事,王二狗心下不禁嗟嘆不已,眼淚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轉。
他沉默了一瞬,才抖著唇開口:“是了,我還拿那藥材去藥店退,可是那藥店的掌柜死活不給我退。我買不起棺材,最后還是你幫我買的……”
“你那時的夢想還是能封侯拜相,可是你連買官的錢都出不起……”
“別提買官了,我娘的藥錢棺材錢還是你幫我付的,這份恩情我到現在都沒有還。”
“我記得我當時跟你說,王二狗啊王二狗,這世道像我這樣的好人不多啦。你去藥堂賒藥,人家一看你那窮酸樣就知道你付不起銀子,更不會好心施舍給你。雖說我們大漢以孝治天下,但是那些奸商可不在乎你是不是大孝子。”
“你也是個商人。”
“哎,我那算什么商人,頂多是個擺攤的小販罷了,連人家的小拇指都比我粗。人家交的算緡,都比上我一年的流水啦。王二狗啊,王二狗,你說你好好一個儒生,怎么不把你這名字改一改?”
“我有名字,我告訴過你,只是你們二狗二狗的叫慣了……后來,我就干脆叫王二狗了。”
管敢在地上蠕動了一下,感嘆到:“二狗啊,說起來你祖上也輝煌過,可那是過去。我懂你那點兒心思,你是個儒生,腦子里裝了些知識,你孝子的名聲在外,一心便想自己被哪個官爺看中,推薦你為孝廉郎,可憑什么是你?為什么是你?名額就那一個,沽名釣譽的卻不少。所以我當時勸你放棄這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個人活得太理想化,這不好,你得從理想中走出來,去現實中看一看。”
王二狗吸吸鼻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道:“所以我聽你的后來從了軍。可惜打打殺殺這么多年,還是這個樣子,連個軍功都沒掙到。”
“別這么說,能被選入騎都尉的軍隊,說明你已經比很多人勇猛了。”
王二狗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拔出腰間的大刀,看向正押著管敢不說話的甘一明。
良久,嘆息道:“可惜我與恩人同軍這么久,現在才認出你,卻是在這樣的場景下。軍命不可違,管軍候,這恩情我怕是只能下輩子再報了。”
“王……”
王二狗不等管敢喊出自己的名字,就揮刀往下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