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寒風裹著血腥氣,空氣中嗚咽的風聲像是那群正走在黃泉路上的女人的哭聲。
韓延年一夜未睡,在李陵的營帳外站了許久,卻不曾踏進去一步。
縱然粗野如他,也知道那些政治詭譎的嚴重性。
他不敢在這個時候告訴李陵,盡管他從未懷疑過李陵對大漢的忠誠,但李廣、李敢的冤死以及李陵多年不得重用的郁結,全部壓在李陵的心頭。
而多疑敏感的天子雖然欣賞李陵,但并不信任李陵。
更何況在宮中,還有一個仗著太子的喜愛胡作非為的李禹。
李禹是李敢的兒子,是李陵的堂弟,他有勇但好利,又有一個作為家人子的妹妹,他在東宮幾乎是驕縱橫行。
可以說,李氏一門對待東宮一脈的態度,韓延年一時也琢磨不清。
李廣失道自刎與衛青的部署脫不了干系,而李敢正是在眾目睽睽之中被霍去病一箭射死的。
他不知道李陵的態度,他也不敢賭。
韓延年一向敬重李氏一門,這次也是李陵說什么他做什么,可是到了此刻,他卻猶豫了。
那一夜韓延年始終沒有走進李陵的營帳。
第二天……直到火燒大澤,他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韓延年本是河南穎川人,他的父親韓千秋曾任濟南丞相,曾奮戰南越。
韓千秋矜才使氣,大意輕敵,后被越軍重重包圍,兩千兵馬同歸于盡,無一生還。
韓千秋死后,漢帝劉徹封韓千秋的兒子韓延年為成安侯。
這次出擊匈奴,令他以校尉身份跟隨李陵左右。
而韓延年部下的八百親兵和李陵部下的八百親兵是這次浚稽山之行的主力軍。
而諸如管敢、王二狗、甘一明之流,則是李陵早些年備戰酒泉、張掖之時,從荊楚之地招募而來。
與韓延年不同的是,管敢有心思深沉,能做到軍侯這個位置,足以說明他不是個昏庸之輩。
他的能力才干還是頗得李陵認可的。
管敢一門心思只想往上爬,他想建功立業,謀個好前程。
有了前途,就把云兒娶回家,生他一堆小娃娃。
所謂人生快樂事,不過是有錢有地有前途,嬌妻兒子熱炕頭,若能圓滿,他管敢此生無憾啦。
可惜如今,云兒死了,他也踏上了逃亡之路。
管敢生吃了幾塊黃羊肉,把剩下的黃羊肉小心翼翼地背在身上。
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走出這毫無人煙的草原地帶,這黃羊肉是他這些日子唯一的口糧。
想要再這么順利的撿一只死掉的黃羊,可沒那么容易。
他扶著樹干爬起身,往遠處眺望了一番,北方隱隱約約有黑色煙霧升起。
他心頭猛地一跳,不祥的預感瞬間占據整個腦海。
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心里惴惴不安,那黑煙是火嗎?是有人故意為之?
是漢軍……還是胡兵……
若是漢軍……他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亂想。
若真是漢軍全軍覆沒,那他的事情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他該高興才對。
可他卻一兒也高興不起來。
他想著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好友們一個個變成了孤魂野鬼,夜半時分排著隊來找他管敢,質問他為什么不與他們同生共死……
他再也不敢想下去,冷漠地轉過臉,順著起伏的山脈繼續往南行進。
邊塞風景美是美,天高地遠,蒼野茫茫,可是看久了不免讓人心慌。
更何論這樣一個人行走在這既無人煙,鳥獸都絕跡的荒山野嶺之中。
管敢滿頭是汗,又往前翻過了兩座山頭,剛出山谷,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的說不出話來。
遠處金烏漸沉,落日余暉下,離自己幾個山頭外的地方,青綠色的城墻巍峨地矗立在眼前。
連綿逶迤,滄桑古樸,像是遠古地鐘聲,召喚著塞外疲憊的游子歸家。
管敢心頭激蕩,再也忍不住,匍匐在地上,不斷地叩頭,激動地眼淚嘩嘩往下落。
他又是感謝天,又是感謝地,慶幸著自己劫后余生。
再翻過這幾個山頭,就到了長城。
順著長城往南走,再走不久,就能遇見守關的關嗇夫。
那肩水金關的關嗇王子犢是個高個子,身高足足八尺有余,巡邊的戰士不論走多遠都能看見他遠遠站立的身影。
管敢與他很是熟稔,要是那王子犢見了他,一定會幫他遮掩,免去一番盤問。
一切似乎都充滿了希望。
管敢渾身充滿了力量,他甚至取消了在此地過夜的打算,想要日夜兼程,早日回到大漢境內。
他不知道的是,再翻過兩座山,他將會遇到提前趕到那里駐守的匈奴兵馬。
這支匈奴兵馬足足有兩萬人,領兵的是他們匈奴的天子——且鞮侯單于。
而且鞮侯單于的大兒子左賢王狐鹿姑,正帶領兩萬人馬奔向且鞮侯單于的營帳,他們早就計劃好了在那里匯合。
匈奴的丁靈王衛律帶著三萬兵馬更趕往北邊的夫羊句山峽,那里是通往漢軍降卒妻女的聚集地,漢朝的羊毛紡織中心——范夫人城。
而在大澤霞葦東南方向沿著龍城故道的出口處,於靬王和幾個親王正帶著三萬兵馬守在那里。
他們在前一天晚上快馬加鞭趕來了這里,并在大澤霞葦的入口處澆上了火油。
可以說,匈奴兵馬封鎖住了所有通往漢城的道路,李陵所帶領漢軍的處境,真是岌岌可危。
岌岌可危的漢軍此時正在西北、東南兩條火線中艱難地行走。
東南方向龍城故道出口處的火勢漸漸小了下去,熱浪的余韻裹著零星的火苗席卷著沖向路邊的野花。
於靬王此時正守在出口不遠處,他胯下白馬被熱浪驚得嘶鳴一聲,馬蹄高高舉起,又高高落下。
於靬王手掌不停地撫摸著愛馬的頭,安撫著他的情緒,眼睛犀利地望向霞葦中,那里燒得什么都不剩了,只有一片片焦黑的熱土。
漢軍的身影一個也沒有看見,於靬王卻一點也不著急。
他早從那越來越小的火苗中預見了什么,正常情況下的火,只會越來越大,而燒死的漢軍隨著掙扎火苗會飛濺的到處都是。星星之火,會生生不息,將這整個霞葦,甚至整個龍城故道都燒得寸草不留。
不會像現在這樣,燒得毫無波瀾可言。
於靬王幾乎是斷定了那個事實——漢軍已經改道往最近的長城方向而去。
他揮了揮手,示意身后的親兵們,喝道:“上馬——”
話還沒說完,霞葦里隱隱有人頭攢動,於靬王幾乎是瞬間命令道:“弓箭手準備——”
命令還沒發出,已經有聲音喊道:“於靬王,別放箭,是我啊,我是左谷蠡王!”
一群黑黝黝的人影驚慌失措的從龍城故道的另一邊躥出來,於靬王和他的部下仔細地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真是自己的同胞。
左谷蠡王抖抖窟窿滿身的衣袍,一開口嘴里直冒黑煙,他吐掉口中的焦土,呲著已經黢黑的大白牙道:“於靬王,真的是我,咱們是友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