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隊舉著白色旗幟的軍官帶著八百士兵走過,他們同樣背著弓箭,和三個箭箙,那是韓延年的部下。
跟隨在后邊的則是近兩千荊楚勇士,還有戰車、輜重、戰車上的傷兵……
最后邊還有那些戰死的將士們的鬼魂……
一陣陰風吹過,韓延年抖著身子打了一個冷戰。
他心里裝著鬼,便覺得處處都是鬼,他睜眼閉眼都是那些戰死的軍士們在他的耳邊叫囂著要他趁早向李陵說出真相。
前路還有至少一天的路程,后邊追兵未到,難得的喘息時間。
韓延年抖抖身上的灰塵,摸了一把燒焦的胡子,小動作不斷,焦慮的在李陵身邊轉來轉去。
李陵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的動作,忍不住道:“成安侯可是想家了?”
韓延年愣了下,嘆口氣,繼續轉來轉去,嘟囔著:“想家,誰不想家。能不能活著回去還不一定呢!”
李陵臉色變得有些冷,淡淡道:“怎么?成安侯也怕死?”
韓延年生氣地抬起頭,憤憤道:“我韓延年豈是那種貪生怕死之人?”
李陵語氣越發淡了,問道:“那成安侯為什么說出那種喪氣之言?大火都燒不死我們,長城近在眼前了!”
韓延年張口結舌,支支吾吾道:“我……我……唉呀,少卿,我就實話跟你招了吧!”
李陵心里咯噔一聲,不安起來。他面上不顯,心里惴惴不安,發生了什么事情,能讓一向穩重的韓延年如此作態。
韓延年將李陵拉至無人處,重重嘆口氣,說道:“將軍,管敢逃了。”
李陵臉色瞬間蒼白起來,聲音冷的像是天山上的雪,低喝道:“成安侯,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沒有!管敢真的逃了!還有一件事,輜重車里的箭矢有一小半是蛀空的,據說這筆箭是路博德狗賊的外甥倒賣給少府監的,不知道怎么到了我們軍中!我敢說這絕不是巧合!”韓延年罵了句娘,又說,“管敢也是路博德的親戚,他奶奶的,這路老賊太不仗義了,援兵到現在不來,還這樣害我們!心眼子窄的很,整天算計來算計去,根本就沒把我們的命放在眼里!”
李陵幾乎是咬著牙關暴喝道:“你為什么不第一時間就告訴我!”
韓延年理屈,氣勢一下子癟了下去,低聲道:“那天我在你帳外徘徊了好久,本是想告訴你的……只是考慮到這事情非同小可。你可知路博德已經跟李廣利約定,密謀扶持李夫人的兒子取代東宮,只等著這一仗打完……他們不知道憋著什么壞主意。我拿不準你對東宮的態度,所以……”
李陵面容越發的冷厲,嘴上不動聲色地問道:“這與我對東宮什么態度有什么關系!”
韓延年幾乎是立馬解釋道:“他們說你祖父李廣死在衛青部署不當,你叔父李敢因為罵了衛青幾句便被霍去病給殺了,你心中有恨,對東宮或許有怨……可以你的弟弟李禹……”
“這跟打仗有什么關系?”李陵眼睛黑沉沉地,像是裹挾著暴風雨,“我們現下當務之急是怎么走出這戈壁灘,政治上的陰謀詭譎不是我們該關心的!”
“少卿!你還不明白嗎?你不想參與這齷齪的陰謀當中,可是現實是你已經不知不覺地被裹挾進來了。你在張掖、酒泉教習射教了那么多年,為什么一直沒有得到重用的機會,是皇帝不知道你嗎?是你表現不夠好嗎?你不是也曾帶著八百騎兵深入大漠嗎?你的教習成果不優秀嗎?這么多年,多少人官海浮沉,怎么就偏偏你一直呆在那個破地方練兵、練兵、練兵呢?”
李陵沉默不語,韓延年臉色發紅,激動道:“少卿,身為隴西李氏的一員,你早就不知不覺的被裹挾在歷史的洪流中啦!烈侯、景桓侯去了,有貪財好利的李廣利,李廣利之后,又有誰呢?公孫敖?路博德?還是超破奴或是趙充國?會是你李陵嗎?”
李陵長久地沉默著,不發一言,韓延年長長的嘆息一聲。
“少卿,我爹在家時跟我講過很多李廣將軍的事跡,可以說我從小就崇拜他。”說完又自嘲地笑了笑,“應該說很多人——不論是漢人還是匈奴人,都崇拜李將軍。皇上命我跟隨你出關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早就聽說你為人勤謹,治軍嚴明,謙讓下士,品貌才學都是上上等,頗有你祖父遺風。我早就想結識你,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韓延年仰望著天,久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低下頭。
“少卿,其實我不說這些,你心里也清楚。這些事情你看得比我透徹,你只是不屑于參與這些,你跟你的祖父李廣將軍一樣,一心只想建功立業,血灑沙場。可是皇宮里那些看不見的陰謀詭計比打仗還厲害,他們一句話能讓一個戰功赫赫的將軍死,一句話也能讓一個劣跡斑斑的將軍生。當然,這些還要看皇帝的利益權衡,戰略方向……眼下,是該再出個霍去病了……”
整齊有素的漢軍隊伍已經沉默著走遠,四周很靜,只有嗚嗚的風聲和時不時地馬的響鼻聲。
李陵和韓延年胯下的戰馬正啃食著地上為數不多的青草。
它們瘦骨嶙峋,像他們的主人一樣,已經好多天沒有好好地吃上一頓飽食了。
跟匈奴那些肥壯的戰馬一比,這兩匹馬瘦弱地簡直不像是戰馬。
李陵的心里翻江倒海,他沉默良久才問道:“除去那些蛀空的,我們還有多少箭矢?”
韓延年擦了擦臉上的塵土,回答道:“不到二十萬。”
李陵點了點頭,說道:“聽起來沒有想象中那么慘。看來強弩都尉還是手下留情了啊。”
韓延年咬牙切齒道:“李廣利治軍不嚴朝中上下無人不知,要不是看在李夫人的面子上,陛下哪里看得上他,早就把他法辦了。這陸老賊也是越老越耳聾眼花了,竟然跟他合作,也不看看那李夫人的兒子才幾歲……”
李陵搖搖頭說:“畢竟這些都是傳言,并無實據。眼下最重要的是打好眼前這場仗,能回到漢地才是萬幸……只是我擔心管敢……”
李陵眼前浮現出那個蒙面女人的淳淳告誡:“少卿,殺了管敢!他會投降匈奴!”
“少卿,夷三族,妻子老母俱赴黃泉你也無所謂嗎?”
……
李陵閉了閉眼,止住紛亂的思緒,喟嘆道:“尚未發生,還來得及,只是不要弄巧成拙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