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繁躡手躡腳的走到書房前,悄聲走上臺階,隨后躲在門側,小心翼翼的挪動著身子。
在心里做好了準備,才把頭從門口緩緩探進去。
燭臺上的火光忽明忽暗,窗口透了幾縷清風,吹得燭火微晃,堂中落的黑色的影子也隨之輕晃。
裴繁靈動的眼眸緩緩上移,正想著要不要逃離之時,雙眸與廳里似笑非笑的人不期而遇相視,一個激靈之后,裴繁立即綻放出一個極其諂媚的笑臉。
“父親,深更半夜,怎的還不曾休息?”
裴朗眼眸深邃,緊盯著裴繁,聲音低沉:“睡不著。”
裴繁揚著笑臉走到書房中,“爹,您往日總讓我們心思切勿太過深重,少思慮,世間沒有過不去之事,怎的如今到了自己身上便百思不解了呢!”
“這世間,除去生死,皆是小事。”
裴朗冷笑兩聲,黑色的眼眸直直的盯著裴繁,讓他不禁感到背后寒涼。
“呵呵!如今竟也輪到你來開解我了?”裴朗聲音陰惻。
裴繁大步流星的走了幾步,在書桌前站直身子,用認錯的語氣說道:“不敢。”
“不敢?”裴朗語氣中帶了些諷刺,“這世間還有你不敢之事?是我孤陋寡聞了?”
裴繁見裴朗似乎沒有設想的氣憤,便知道裴朗深更半夜是在狐假虎威罷了,他厚著臉皮賠笑道:“爹,我真的錯了。”
一邊說著一邊朝茶桌走去,替裴朗斟了一盞茶,隨后抬到裴朗跟前,“爹,喝茶。
裴朗上下掃視了裴繁一眼,幽幽的問道:“錯哪了?”
“爹說錯哪我就錯哪。”裴繁人錯的態度異常積極。
裴朗接過裴繁的茶水,憤慨的說道:“你說說你喜歡男子就罷了,可你就不能找個兩情相悅的?今日竟然還被一個男子拒之門外,爹在謝府宴會上,這老臉都被丟光了。”
裴朗越說越激動,“你是不知道,江海潮那人多可惡,說什么樣的人生什么樣的兒子,當初我被你娘拒之門外,如今你也被拒之門外。”
裴朗一掌拍在桌上,“你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我何時被你娘拒之門外,我與你娘乃是兩情相悅,天作之合。”
“什么時候輪到他一個外人來說三道四,不就是當初那一點破事,這么多年還翻來覆去的翻舊賬。”
“我和你說,少和謝家那個不成器的來往,也少去謝家,免得染上了謝家的歪門邪氣。”
裴繁伸手順著裴朗的脊背,連聲安慰:“爹,莫氣莫氣,他不就氣您有大哥這樣天資卓越的兒子嗎?”
“他家那個不成器的,改日我找個由頭教訓一下,為了這樣的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怪不得自家父親如此怒不可遏,原來是少時的情敵又和他做對了。
說起來,故事說起來有些長。
簡而言之便是裴朗年輕時候忙著建功立業,回到京城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已經在和謝家公子相看,一怒之下把謝家公子打了一頓最后抱得美人歸的故事。
幸而抱的美人歸,否則裴繁便不可能出世了。
得了裴繁幾句安慰,裴朗平復了稍許,又接著憤慨激昂:“話說你喜歡這紀謹做什么?要家世沒家世,要才能無才能,要俊朗沒你俊朗,你究竟看上了他何處?”
裴繁動作不停,“爹,我也不拿敷衍外人那套對付你。”
聽了這話裴朗又氣順了許多。
“他雖是個小小的掌柜,卻心地善良。去歲我與他結識那一日,雨水連綿,我外出公干路過城外破廟,準備在那里躲雨,卻不想其中住了許多從江州來的流民。”
“三千營負責鎮壓防守,不許流民進城。這城中的人怕瘟疫,怕這些流民動亂,可紀謹不怕。”
“他日日布施,哪怕暴雨傾盆,他也沒有止住一日前往城外。”
“我不知何時心悅于他,只是嫂嫂問我身邊可有喜歡之人時,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
裴朗輕嘆一口氣,“布施之人眾多,多他一個為父倒也不足為奇,只是他一個小小掌柜能有這份魄力與決斷,倒也難得。”
“爹,如今朝中一品官員年紀尚輕的有哪幾位?”
裴朗正思慮著紀謹此人的品行,裴繁卻突然轉了話題,他驚訝的轉頭看著裴繁,“嗯?你怎的突然有此一問?”
“昨日遇見提督大人,他提了一嘴,如今圣上倚重年輕朝臣,當年先帝倚重的老臣如今進退維舉,這心里總覺得不安。”
“如今采花賊猖獗,兵部又差了五軍營來接這事,我深夜才回便是為此。”
“好端端的案子不交給大理寺偏偏落到沈提督頭上,這便是在他頭上懸了一把利刃啊!”
裴朗微微抿嘴,心里明白,不是沈槐想知道,分明是眼前的裴繁行事有了顧慮。
“當今喜放權,雖明面上五軍營由陛下親自掌管,可如今卻是人人都可插一腳之處。”
“三公如今行事中規中矩,已不太參與朝廷議事,年輕些的宗人府有一位,是圣上年紀最小的皇叔武成王。”
“他性子淡泊,不喜權勢,行事素來低調。”
“剩下的便是三孤了,三孤之中有一位,今年不過二十有九,名叫葉書延。”
“昔年在雁門關駐守,與如今都指揮使顧云崢大敗敵軍,得圣上賜下少傅的榮譽,才能卓越,任平章政事一職。”
“此人倒是有幾分淡泊名利的樣子,但也只是瞧著有罷了。”
“如今在朝中,我與左相行事也要顧忌他三分。”
裴朗細細的捋著位高權重且年紀尚輕的權臣名單。
“六部尚書里也有一位,名叫做宋清宴,今年三十有一。”
“宋家根基不足,宋清宴是個孤臣,所以圣上敢用他,要用他。”
“可要論圣上看重,這兩位皆是不相上下。”
裴朗強調:“事實上,圣上最喜的應該是錦衣衛指揮使林榆舟,那人常伴君側,為君解憂。”
“不過那倒是個極其溫和之人,馭下有術,錦衣衛中人對他很是敬佩。”
“葉書延,宋清宴,林榆舟。”裴繁呢喃著這三人的名字。
“繁兒,采花賊一事不必牽扯太深。”裴朗規勸道。
裴繁驀然抬頭,心中稍稍震驚,“父親,您知道此事?”
裴朗輕嘆,“真正的采花賊,早就已經死了。”
裴繁愕然失色!
所以說,今晚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個局。
一個要掀起京都風浪的局。
轎子里的人帶走石航,為了讓沈槐戒備,他往提督府走了一趟。
裴繁猛然反應過來,對,正是他特意走的這一趟,才會讓沈槐介入了這件事情。
若他沒有前往提督府,沈槐根本不會把開封府帶走石航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們要對付的人,是沈提督?”
“不。”裴朗搖頭,“這只是一個提醒。”
提醒?裴繁怔住。
有人把他當做提醒沈槐的一顆棋子?
“繁兒不必擔憂,沈槐會安然無恙,五軍營也會安然無恙。”
裴繁看著裴朗,眼里既敬佩卻又恐懼。
這位和藹可親的父親,當今朝堂的右相,他在這件事里,又擔當著怎樣的角色呢?
今晚發生的一切,他一清二楚。
那裴繁被當做棋子,究竟是別人用來提醒自己的父親呢?
還是他的父親,親手把他變成沈槐投誠的一環?
裴繁很是迷惘。
他厭惡極了朝廷的波譎云詭,也厭惡極了自己在一無所知之時,就變成他人手中的棋子。
所以他不愿像兄長一樣做文官,而是選擇了武官這一條路。
看不順眼打一頓便老實了,何苦要滿心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