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居的門檻,仿佛一道無形的界線。踏出那一步,身后是暫得的安寧,身前是未卜的皇城深淵。
那名引路的玄衣衛士在前,步伐沉穩,不疾不徐。李凌霄跟在后面,另有一名玄衣衛士不遠不近地綴著,如同兩尊沉默的鐵俑,將他夾在中間。沒有言語,沒有催促,只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敲打在暮色漸沉的青石板路上,也一下下敲打在李凌霄的心口。
長安城的喧囂似乎隔得很遠,尋常巷陌飄來的飯食香氣,此刻聞著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他的手心有些潮濕,粗布衣衫下的皮膚,能清晰感受到傍晚空氣里的涼意。腦子里亂糟糟的,袁天罡那句“是龍是蟲,總要去驗驗成色”和李淳風那句“守住本心”反復回蕩。
守住本心?他現在連自己是個什么東西都沒弄明白,哪來的本心可守?至于驗成色……他只怕自己連條蟲都算不上,直接被當成冒牌貨給碾死了。
穿過幾條街巷,前方巍峨的宮墻輪廓在暮色中顯現,如同蟄伏的巨獸。朱紅宮墻高聳,琉璃瓦在最后一點夕陽余暉下閃著暗淡的光。宮門前的守衛甲胄森嚴,眼神銳利如刀,掃過他們一行人時,并未有絲毫阻攔,顯然是得了通傳。
踏入宮門,仿佛進入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天地。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味道,像是檀香,又混雜著陳舊木料和某種說不清的威嚴氣息,沉甸甸的,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四周的宮殿樓閣在陰影中投下巨大的輪廓,寂靜無聲,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回響,顯得格外突兀。
偶爾有提著宮燈的內侍或宮女低眉順眼地匆匆走過,連眼風都不敢朝他們這邊掃一下。這里的規矩,比觀星居森嚴百倍。
李凌霄一路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至少別抖得太明顯。他悄悄運轉起剛剛突破不久的《天罡決》內息,那股溫韌的氣流在體內流轉,稍稍驅散了些許寒意,也讓狂跳的心臟平復了少許。這幾天被袁天罡往死里操練,總算也不是全無用處。
不知走了多久,七拐八繞,最終在一處看起來并不起眼的偏殿前停下。引路的玄衣衛士對守在殿門的兩個小黃門低語了幾句,便示意李凌霄進去。
“在此稍候。”玄衣衛士留下這句話,便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到了殿外陰影中,與那里的廊柱幾乎融為一體。
殿內陳設簡單,遠不如想象中那般金碧輝煌。一張長案,幾把椅子,角落里燃著一鼎銅爐,青煙裊裊,散發出淡淡的安神香氣味。但李凌霄此刻哪里安得下神?
空曠,寂靜。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那銅爐里香料燃燒時偶爾發出的細微噼啪聲。時間仿佛在這里凝固了。
他站在殿中,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失憶……這個借口真的能蒙混過關嗎?那位傳說中殺伐果斷、開創了大唐盛世的皇帝,會是何等樣的人物?他會問什么?自己又該如何回答?
萬一……萬一他看出什么破綻?或者,干脆就不信呢?
想到這里,李凌霄后背又開始發涼。他瞥了一眼殿門外那兩個如同木雕般站立的小黃門,還有隱在暗處的玄衣衛士,心知自己此刻就是砧板上的魚肉,毫無反抗之力。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他心中苦笑。穿越就穿越吧,怎么開局就是地獄難度?還偏偏長了這么一張要命的臉。
就在他胡思亂想,幾乎要把自己嚇死的時候,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陛下宣召。”
李凌霄一個激靈,猛地抬頭。只見一個身穿絳紫色袍服,面白無須的中年內侍,正站在殿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來了!
他定了定神,跟著那內侍穿過偏殿,又走過一條幽深的回廊,來到一扇厚重的殿門前。內侍躬身推開殿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凌霄深吸了口氣——好吧,他確實又下意識地做了這個動作,實在是太緊張了——邁步走了進去。
殿內光線并不算明亮,高窗透進來的天光已經很微弱,幾盞宮燈散發出柔和的光暈。正對著殿門的方向,擺放著一張寬大的龍案,案上堆著一些奏折和筆墨紙硯。
龍案之后,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尋常的赭黃色常服,并未佩戴冠冕,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后。他正低頭看著一份文書,聽到腳步聲,緩緩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李凌霄只覺得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因為緊張,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
太像了!
簡直就像是在照鏡子!
眼前的這個人,五官輪廓幾乎與他一模一樣!只是,他的眉宇間,比李凌霄多了幾分歲月的沉淀,眼神深邃,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嚴與滄桑。那是一種不動聲色,卻足以讓天地變色的力量感。
李凌霄能感覺到,自己這張臉,明顯要更年輕一些,少了那份歷經風霜的沉穩,多了幾分尚未褪去的……茫然?
奇怪的是,在看清這張臉之后,他心中那一直緊繃著的弦,反而奇跡般地松弛了下來。那股惴惴不安的惶恐,竟在這一刻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荒謬的平靜。
也許是見到“正主”后的塵埃落定,也許是意識到自己這張臉的麻煩程度已經超出了個人能力所能應對的范疇,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草民李凌霄,參見陛下。”他定了定神,學著之前看過的古裝劇里的樣子,躬身行禮。聲音略微有些干澀,但總算沒有發抖。
龍案后的李世民,目光落在他臉上,久久沒有移開。那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審視的銳利,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殿內再次陷入一片寂靜。李凌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沉穩而有力,不再像之前那般慌亂。
“抬起頭來。”李世民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卻又意外地并不顯得如何嚴厲。
李凌霄依言抬起頭,迎上那雙深邃的眸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從對方身上散發出來,如同實質般籠罩著他。這就是帝王之威嗎?果然名不虛傳。
李世民看著他,仔仔細細地看著,仿佛在端詳一件稀世的珍品,又像是在確認什么。
“你叫李凌霄?”
“是,草民李凌霄。”
“聽袁卿說,你失憶了?”
“回陛下,草民醒來便身在終南山下,前塵往事,一概不知。承蒙袁道長和李道長慈悲收留。”李凌霄垂下眼簾,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再次搬了出來。他知道,此刻多說多錯,言多必失。
李世民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那聲音不大,卻讓李凌霄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如何到的觀星居?”
“草民……草民是無意中走到那里的,恰逢兩位道長……”李凌霄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一些。
李世民的目光依舊停留在他臉上,眼神中看不出喜怒。“這張臉……”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卻只說了這三個字,便停住了。
李凌霄的心猛地一跳。來了!
然而,李世民卻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有些意興闌珊。“罷了。”他揮了揮手,“朕今日召你來,不過是心中好奇,想親眼看看罷了。”
李凌霄愣住了。就這?雷聲大雨點小?他還以為要面臨一場嚴酷的審問,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你且回觀星居去吧。”李世民的語氣平淡,“近段時日,若無要事,盡量不要外出。即便外出,也需記得遮掩面容,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這算是……警告?還是保護?李凌霄有些捉摸不透。
“草民遵旨。”他再次躬身。
“退下吧。”李世民重新低下頭,看向案上的文書,仿佛剛才的召見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名一直侍立在旁的內侍立刻上前,引著李凌霄退出了大殿。
直到殿門在身后緩緩合上,隔絕了那位帝王的視線,李凌霄才感覺自己緊繃的身體松懈下來,額頭上不知何時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回程的路,似乎比來時要快上許多。依舊是那兩名玄衣衛士護送,依舊是沉默無言。
長安的夜色已經徹底籠罩下來,萬家燈火如同繁星點點。但李凌霄的心情,卻比來時更加復雜。
皇帝見了他,問了話,然后……就這么放他回來了?
這感覺,就像是懸在頭頂的鍘刀,輕輕落下,卻只斬斷了幾根頭發。看似安全了,但那刀,終究還在那里。
皇帝的好奇心……這玩意兒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尤其是當你的臉,和這位九五之尊幾乎一模一樣的時候。
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輕輕撥動了一下,放在了一個更加顯眼,也更加危險的位置上。
回到觀星居時,夜已經深了。庭院里靜悄悄的,只有老松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
袁天罡和李淳風都不在外面。李凌霄獨自回到自己的廂房,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
他看著窗外那輪清冷的明月,又想起銅鏡中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棋子已動……”袁天罡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
是啊,棋子已經動了。只是不知道,這枚棋子,最終會落在棋盤的哪個位置。
皇帝的囑咐,遮掩面容……這背后,又藏著多少未言明的深意?
李凌霄嘆了口氣,只覺得前路依舊一片迷茫。但至少,今天這一關,算是勉強過去了。
至于明天……
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低聲喃喃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長安這池春水,因為他這條意外闖入的“小魚”,似乎真的要開始涌動起來了。而他自己,能不能在這波濤暗涌中活下來,甚至……攪出點什么風浪來呢?
他不知道。
但變強的念頭,從未如此刻這般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