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平沙騎著那輛陪他征戰沙場六年的白色自行車,一路向北急速馳騁。
當他以精湛的技術準確地剎停在瀧州北路82號的那間中學門前時,心中突然涌起一陣傷感:還有50天,這里就要成為他的母校。
他隨著人流緩步推著車進去。在脫離門衛大叔的監察范圍之外后,也不像往日那樣立刻跳上坐騎,向車庫狂奔,還是氣定神閑地慢慢走。門衛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納悶:這孩子今天是不是生病了?
駱平沙以世界上盡可能快的速度跑上三樓。
當他回到座位,放下校卡,坐在椅子上喘氣的時候,抬頭看了看黑板上面的掛鐘,在心里面痛罵自己:“我靠!又遲到了。你對得起國家,對得起父母,對得起高三嗎!”
昨天,他隨便翻了一下從前讀過的《狼圖騰》。他翻到了一個情節:一只狼被打掉了狼牙,從此就意味著它喪失了自己的所有雄心、驕傲與尊嚴。在那一刻,他忽然就憐憫起自己來:我的成績就好比我的狼牙,現在沒有好成績的我就是那一只被敲掉了狼牙的狼,我正處于失去尊嚴的巨大屈辱中。
今天早上的遲到,使他產生了深深的負罪感。你就先別跟別人說你是誰,現在你只有一個身份得到大家的承認:你是一個高三生。你不努力也就算了,居然敢遲到!于是,駱平沙覺得應該要為高考瘋狂了。上一次的月考,同學們中有18個人的分數都在600分以上呢,他不想瘋也得瘋了。
平沙覺得為了證明自己是一只有狼牙的狼,也要考一次600分才行。可是回回失望回回望,最終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原來上帝把這個機會留到最后的高考才給我。
那天中午,他放棄了午休,跑到飯堂二樓自習。他這樣做只是為了給自己,給家人一個交代:我已經竭盡全力。至于實際上這些瘋狂的行動能幫他前進幾個名次,他心里完全沒個譜。平沙對這些努力能在最后一戰中發揮的作用并不抱樂觀態度。世上庸人太多,奇跡來不及一一光顧。
他在那里很快就發現了許多自家同學。他們大都十分專注,沒有看到平沙。平沙攤開報紙安營扎寨完畢以后,悄悄走到余朝問的背后,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怎么那么用功啊?”
余朝問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告訴他:“不過是裝裝樣子,讓自己的良心上說得過去而已。”停了一會,忽然壞笑著說:“外面盛傳說你戀愛了。”
平沙擺擺手說:“謠言。”老余就單刀直入地說:“你這小子就別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了。我知道你喜歡胡笳柏。”
平沙吃了一驚。看他的神色,覺得他好像蓄謀已久,早就想和他說這些了,所以剛才那句問話絕非偶然。老余便繼續說:“你不覺得自己近來特別關心她的事嗎?你不覺得你曲意逢迎她嗎?”
平沙不高興了:“這就是你不懂我了。我沒有曲意逢迎她,她身上有缺點,我總是毫不留情地批評她。如果只是因為喜歡她,就什么都說她好,這就只是小人之交,她就不會喜歡這種小人。朝問,你小看我了。”
“反正現在是關鍵時期,你們兩個不要鬧,有什么事等到高考結束再說。”
平沙坐下來,拿起老余的筆轉動起來:“其實,我對胡笳的關心,與你和萬仞山對她的關心沒什么兩樣,我也一樣希望她過得快樂。我知道你認識她比我要早很多,你很怕她受到傷害,所以無論發生什么,你總是先站在保護她的角度來考慮。你和萬仞山都太專注于她了,所以你們沒有空考慮我的感受,我做什么都是錯的。你們都站在同一邊,我站在另一邊,另一邊只有我一個人。”
老余沉默不語。平沙覺得自己也說得有點動情了,鎮定了一下,才說:“如果你看到我對她做了什么過分的對不起她的事情,你可以來揍我。我絕不會還手,打死都不還手。”說到這里,忽然笑了起來:“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兩個打起來了,她的反應會是怎么樣的?”
老余說:“她不希望我們打架。我也不想揍你。”
平沙說:“為什么?是覺得你比我大,所以我打不過你?雖然我從來沒打過架,但我是不怕打架的。”
老余說:“你別說笑了,認真點。”
平沙站起來:“本來我來這里就是想認真學習的,不料你一見到我就說了這些話。好吧,現在我回到自己的陣地上去認真了。”
平沙發現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放棄全部午休時間的,所以陸續有人退場。一點鐘的時候,老余走過來說:“回不回去睡一會?”平沙說:“我要抗戰到底。”老余笑著說:“身為宿舍的室長,帶頭不午睡,你這是以身作賊。”平沙說:“我再不刻苦,宿舍的門就會成為我的屈辱之門。”
之后的平沙便一邊哼著《星語心愿》,一邊漫不經心地解著數學題。
忽然聽到后面有啜泣之聲。為了更好地觀察,他馬上調轉了坐姿,面向聲源地而坐。那是兩個白衣服的學生,哭泣的是女孩,男孩在安慰她,看樣子是一對兒。女孩真的很傷心,不顧近十人在場,又哭又傾訴。男孩言語不多,只能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以示撫慰。
平沙就是有這么一種生活態度,別人的歡笑,別人的哭泣,別人的怒火都與他相關,活脫脫一個“觀世音菩薩”。對他來說,“觀世音”遠比解數學題重要。他這時就會懷疑自己瘋狂的動機:我是不是要真正瘋狂地投入到學習中去呢?或許我只是想變換一個地方來傾聽人間音色,渴望有別樣的經歷來擺脫這種無聊而平庸的高三生活而已。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平沙的心中總是滑過“人間多苦痛”這五個字。聽見女孩的哭泣,他首先想起的又是這五個字。你想想,生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無趣,你身邊的人都漸漸變得無原則無追求。生命中的極致與飛揚,都被機械化的重復傾軋得支離破碎。而使他最痛苦的是,他發現沒有一個人能比他更強烈地想擺脫掉這種重復,沒有一個人能比他更強烈地追求生命中的極致與飛揚。這也許就是為什么他的同學們能早早服從安排,瘋狂地復習迎考,而他至今才有所表示的原因。
平沙在二樓這里碰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就是沒有碰見過胡笳。是的,他簡單地叫她“胡笳”,正如她也一直只叫他“駱駝”,而不是駱平沙。
平沙記得很清楚,他第一天從二樓那個新監獄撤退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廣播站播放著的歌是《想唱就唱》。他走進教室,趴在桌子上的時候,看到胡笳的位置還是空空的,人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