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柏常說的中文口頭禪是“黑暗到”。
就這三個字,“到”后面沒有任何東西了,像是表示說她對這個黑暗的世界極端無語。這個世界,黑暗到……
雖然她常常會說“黑暗到”,但實際上胡笳這個人并非如此,她還是相當陽光開朗的。這可能與她曾經擔任過主持人的經歷有關,畢竟這個職業需要與眾多人打交道,展現出積極向上的一面。也正因為如此,有很多人都認識她。
就像《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中的柯景色騰一樣,平沙對胡笳的看法也比較普通,他僅僅覺得胡笳比一般的女孩子稍微漂亮一些而已。然而,令人費解的是,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喜歡胡笳呢?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平沙的心頭,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甚至,如果讓胡笳本人來回答這個問題,恐怕她自己也難以說清楚其中的緣由。畢竟,喜歡一個人往往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很難用具體的理由去解釋清楚。
比如說,最近又有一個愛慕者向她表白。而且這個家伙表白的方式,居然是用板磚在籃球場邊的水泥地上寫出愛的宣言。弄到眾所周知之后,終于把情書也送過來了。大概是因為那人覺得都快畢業了,再不表白的話,心愛的女孩就要如浮云般飄走。
那封情書,通篇讀完,平沙只覺得這一句話有點意思:期待以任何一種方式回復。
當時胡笳就有一個狠招。她叫平沙幫她畫一幅骷髏圖。那時候的平沙就是一個標準的文藝青年,所謂“妙筆生花”,除了能寫文章外,他還真能畫些花鳥蟲魚。他把骷髏圖給她后,仍搞不懂她的意圖。
“嚇人也不是這個笨法子,沒有用。”
“不嚇他,是開導他。一切有相,皆是虛妄。無論紅袖朱顏生就怎么一個好皮囊,至抔黃土、伏青冢之時,終是一堆白骨。”
胡笳之所以會說出這些話來,那是因為她能背誦《金剛經》與《楞嚴經》。起初聽到她能背佛經,平沙還真是嚇得一愣一愣的。因為一般只有清華北大畢業的那些高材生,才會大徹大悟看破紅塵,并且還能身體力行,真的削發修行,投身沙門去念經誦佛。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你說她要出生于何種背景的家庭,以及自身需要有何等卓絕的聰慧,才能把兩本佛經背下來?
平沙覺得送出這張圖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對方只會把這個骷髏圖當成是刻骨銘心的標志。
回信有六頁。除了有半頁是嘗試探討骷髏的含義外,另外五頁半又是一大盤表達仰慕的流水賬。平沙不無嘲諷地說:“胡笳,我真可惜我的骷髏圖。那么好的一幅畫,辱于庸人之手。”
胡笳說:“駱駝,小心我在你的背上放上能壓死你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最后用最便捷的方式,發了三條手機短信,搞定了這件事。短信內容是什么,平沙不知道,因為她沒有告訴平沙。
平沙在高三的最后一段歲月里,排遣苦悶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和胡笳天南海北地聊天。他們互相向對方透露過許許多多的秘密。他甚至知道她過去的情事,她在高二時偷偷地喜歡夢蝶文學社的劉社長。這事她做得很隱蔽,她不說出來,他還真猜不到。
有一回,他們探討色彩性格學。因為這個世界是“黑暗到……”的,所以他們必須選擇足夠光明的東西來作為切入點。顯然,就目前而言,他們眼中的光明只有大學與大學生兩項。于是,從2011年入讀清華大學的南京外國語學校的酷愛粉紅色的章澤天同學入手,一直聊到幾年前在上海外國語大學學日語的癡迷于橙色并且相信自己的血都是橙色的鄭夢琦同學。后來兩人借助一些亂七八糟的心理測試書籍,成功總結出了胡笳的性格特點:
“表面的親切只是你對別人禮貌的一種表現,事實上你是一個易接近卻難了解的人。對陌生人你會展示出這種禮貌性的親和力,而在至交好友面前,你的瘋狂與古怪暴露無遺。”
這一切都在平沙的意料之中。這不僅僅是對胡笳“個性”的一種解釋,而且也是對大部分人“共性”的揭示。這些心理測試就是這么隔靴搔癢,似是而非。
胡笳郁悶的時候,不輕易向別人傾訴。平沙想,她可能在自己心中念自己的經。這時候他就不敢上前去打擾胡笳。但平沙郁悶的時候,就算是臉上的表情顯示出隨時準備殺人的端倪,她都敢靠近平沙。平沙不明白胡笳為什么不怕他,但平沙很感激她。
對著胡笳,平沙所有的憤怒都被軟化了。無論有什么理由,對著這么一個女孩發火總是一件殘忍的事。胡笳在平沙是恐怖分子的時候都冒著生命危險來慰藉他,于是平沙就對這個黑暗的世界拋出了珍貴的微笑。
在那距離高考最后的五十天里,平沙坐在教室的后面位置,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胡笳的背影上,仿佛那是他生命中的全部焦點。胡笳就像黑暗中的一線燭火,微弱卻堅定地燃燒著,照亮了平沙前行的道路。
平沙宛如一只迷失方向的飛蛾,被那微弱的燭光所吸引,毫不猶豫地朝著它飛去。即使知道最終可能會被火焰吞噬,平沙也毫不退縮。他甘愿成為那只義無反顧的飛蛾,撲向那溫暖的燭火,哪怕最終灰飛煙滅,也死而無憾。
平沙放棄禮拜三的午睡時刻,首次到飯堂二樓自習的那個下午,一場大雨傾盆而至。校園里總是在下大雨的時候就積水,弄得很多同學脫掉鞋襪離開,穿著拖鞋回來。
“胡笳,你還不走?”
“雨太大,不走啦。”
平沙也不想走了,反正到飯堂去吃的也就是那些東西,不吃一頓死不去的。不料往后養成了壞習慣,就是經常吃一頓缺一頓,吃飯不規律。在飯堂二樓瘋狂做題的麻木與疲累中,在放棄午休與晚餐的自暴自棄中,他逐漸失去了自己的真實存在。好像一曲胡笳既盡,西出陽關,駱駝迷失于茫茫平沙中。
那時候的他成了一個典型的矛盾統一體。一方面他瘋狂地利用時間學習,好像生活態度非常積極,在高考中會所向披靡,直沖重點大學。可是另一方面,他這種極端的措施又會拖垮自己的身體,與自殘無異。
在那個時候,生活往往意味著摧殘,而平沙又對自己加以自我摧殘,但這一切都沒有將他壓倒。可見駱駝的生命力真是很頑強,能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永遠不可能在大地上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