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在御膳房值了半宿的夜。
銅漏滴到第三十聲時,她盯著案上那碗涼透的百合蓮子粥出了神。
粥里的蓮子被她用銀簪戳得坑坑洼洼——這是趙總管特意"關照"她的"新官第一課",說是要"熟悉御膳房規矩",實則把前幾日剩下的邊角料全堆給了她。
"阮副總管,該去冰窖取明日早膳的鮮魚了。"小太監尖細的嗓音從廊外飄進來,話音未落,冰窖方向突然傳來"哐當"一聲。
阮棠的銀簪"咔"地斷在粥里——那是她今早特意藏在冰窖最深處的野山椒壇子,壇口封著她親手畫的朱砂符。
她抄起火折子沖進冰窖時,冷風裹著碎瓷碴子劈頭蓋臉砸下來。
野山椒混著腥氣在地上淌成暗紅的河,最里面的磚墻上,一道新鮮的劃痕正泛著冷光——是青鸞衛特有的"雀銜枝"標記。
"阿姐!"
冰窖的寒氣順著后頸往上竄,阮棠突然想起阿弟被押入大牢時,袖口沾著的那片碎瓷。
當時她只當是御膳房爭執時碰碎的茶盞,如今看來,那瓷片的紋路,竟和這墻上的劃痕有幾分相似。
天剛蒙蒙亮,阮棠就換了身素色襦裙出了宮。
她把御膳房的銅牌揣在貼胸的位置,銅牌邊角硌得心口發疼——這是她能自由出入宮城的憑證,也是懸在頭頂的刀。
福來居的門板剛卸下,李大嬸就端著瓦罐從后廚顛出來:"小棠啊,今早新熬的南瓜粥,我多放了把桂花糖......"話沒說完,她就瞧見阮棠眼底的青黑,瓦罐"當"地磕在門檻上,"這是在宮里受委屈了?"
阮棠接過李大嬸遞來的粗瓷碗,指尖觸到碗壁的溫度時,突然就紅了眼眶。
她低頭攪著粥,舀起的勺子又輕輕放下:"嬸子,您還記得二十年前的事么?"
李大嬸的手頓在擦桌子的布上。
那布是靛青色的,邊角磨得發毛,沾著經年累月的油漬和茶漬。
阮棠盯著那片茶漬,想起御書房暗衛遞來的密報,想起蕭承煜咳血時帕子上的暗紅,想起昨夜冰窖里的"雀銜枝"——所有碎片突然串成一條線,勒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先皇后......"李大嬸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是怕被風卷走,"當年我在尚食局當雜役,給皇后娘娘送過三個月的早膳。"她擦桌子的動作越來越快,布角在桌沿絞出褶皺,"有天早上,我端著百合雪梨羹進去,正瞧見劉尚食往湯里撒東西。
那東西裝在個描金小瓶里,瓶口刻著青鸞......"
阮棠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前日在林姑娘袖底瞥見的帕子暗紋,想起阿弟被搜出的"御膳房贓物"里,那枚刻著青鸞的碎玉——原來阿弟根本不是偷,是被人塞了贓物當替罪羊!
"后來呢?"她的聲音發顫,卻還是穩住了,"皇后娘娘......"
"娘娘喝了那碗羹,當天夜里就沒了。"李大嬸突然攥住阮棠的手腕,指節因用力泛白,"我第二日就被趕去了辛者庫,后來逃出宮時,聽見幾個內監說,那劉尚食是前朝余孽,組織叫什么青鸞衛......"
窗外的麻雀撲棱棱飛過。
阮棠望著李大嬸發顫的眼尾,突然想起蕭承煜昨日說的"御膳房內鬼",想起系統任務里那些需要安撫的妃嬪——原來所有的刁難都不是偶然,青鸞衛的手,早就在二十年前就伸進了宮墻。
"嬸子,您......"阮棠剛要再問,腰間的銅牌突然硌了她一下。
她摸出銅牌,上面"御膳房副總管"幾個字被體溫焐得發燙——這是蕭承煜給的,也是青鸞衛盯著的。
"小棠?"李大嬸的聲音帶了哭腔,"你可千萬別......"
"我心里有數。"阮棠扯出個笑,把最后一口粥喝得干干凈凈。
粥里的桂花甜得發膩,卻壓不住她喉間的腥氣——那是剛才在冰窖里吸了太多寒氣,又急火攻心嗆出來的。
她離開福來居時,李大嬸追出來塞給她個油紙包。
阮棠打開一看,是兩個糖蒸酥酪,還帶著灶火的余溫。
她把油紙包揣進懷里,轉身往宮城方向走,鞋底碾過青石板上的水洼,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裙角。
宮墻在晨霧里若隱若現。
阮棠望著城樓上飄著的黃龍旗,突然想起暗衛密報里的"中秋祭典"——還有七日就是中秋,青鸞衛要動手了。
而她手里的線索,不過是冰山一角:先皇后之死、阿弟的冤屈、御膳房的內鬼,還有蕭承煜咳血時藏在袖中的帕子......
系統手環在腕間輕震,新任務的提示浮出來,她卻沒心思看。
風卷著桂香撲來,這次她聞到的不是甜,是血銹味——二十年前的血,和即將到來的血。
阮棠摸了摸懷里的糖蒸酥酪,又摸了摸貼胸的銅牌。
她想起蕭承煜說"御膳房副總管"時,眼底那絲幾乎看不見的期待;想起阿弟在牢里喊"阿姐"時,聲音里的哭腔;想起李大嬸攥著她手腕時,掌心的溫度。
"青鸞衛。"她對著宮墻輕聲說,聲音被風揉碎,"我倒要看看,你們藏在御膳房的,到底是哪尊佛。"
轉過街角時,她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暗衛在跟著——蕭承煜派來的,還是青鸞衛的?
阮棠的指尖輕輕劃過腰間的銅牌,在"副總管"三個字上按出個淺印。
晨霧里,宮城的角樓漸漸清晰,而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把未出鞘的刀。
月上中天時,阮棠蹲在御膳房后巷的杏樹上,望著宮墻里那盞獨亮的御書房燈籠。
她懷里的油紙包被體溫焐得發軟——是白天李大嬸塞的糖蒸酥酪,此刻倒成了壓驚的信物。
"叮——"系統手環在腕間輕震,她低頭掃過浮起的任務提示:"安撫帝王焦慮值至80%,獎勵:川味鹵料秘方(改良版)。"可她此刻哪有心思看獎勵?
指尖攥緊腰間的御膳房銅牌,銅面硌得掌心生疼——這銅牌能讓她避開大部分守衛,但要摸進御書房,還得靠御膳房每日送夜宵的慣例。
子時三刻,她端著青瓷食盒跨進御書房偏門時,掌心全是汗。
食盒里的蓮子百合粥騰著熱氣,卻掩不住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腥甜——是血。
"陛下?"她喊了一聲,聲音發顫。
案后那人沒應。
龍紋暗金的椅背擋住身影,只余半卷未批完的奏疏垂在案邊,墨跡未干,沾著半枚帶血的指印。
阮棠的后頸突然竄起寒意。
她猛地掀翻食盒,青瓷碎片劈里啪啦砸在地上,粥湯濺濕了繡金桌圍——這是她能想到最笨的預警方式。
"大膽!"
刀風從頭頂掠過的瞬間,阮棠本能地矮身翻滾。
月光透過窗欞切進來,照見刺客腰間懸著的青銅雀紋玉佩——青鸞衛的標記。
那人身形瘦長,蒙著黑巾,手中的匕首泛著幽藍光芒,顯然淬過毒。
"退到朕身后。"
蕭承煜的聲音帶著慣常的冷硬,卻掩不住急促的喘息。
阮棠抬頭,正撞進他泛紅的眼尾——他咳血了,帕子半掩著唇,指節因用力攥住龍案而泛白。
"您坐著!"阮棠抄起案上的鎮紙砸向刺客,轉身撲向蕭承煜。
她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想起阿弟在牢里喊"阿姐"的哭腔,想起李大嬸攥著她手腕的溫度,想起冰窖里那道"雀銜枝"的劃痕——這些碎片在她腦子里炸開,最后只剩一個念頭:"不能讓他死在這里。"
刺客的匕首擦著她左肩劃過,布料裂開一道血口。
阮棠痛得倒抽冷氣,卻死死扣住蕭承煜的手腕,將他往龍椅后推。
蕭承煜的掌心滾燙,是燒起來的溫度,可他另一只手竟摸向了腰間的玉扳指——那是藏著短刃的機括。
"別添亂!"阮棠急得喊出聲,順手摸出袖中削果皮的銀刀。
這刀是她御膳房的慣用工具,刀身薄得能透光,此刻卻成了最趁手的武器。
她反手劃向刺客手腕,銀刀入肉的悶響混著對方的悶哼,血珠濺在她臉上,腥甜得像二十年前那碗百合雪梨羹。
"有刺客!"
外頭終于傳來巡衛的呼喝。
刺客瞳孔驟縮,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釘。
阮棠想也沒想,側身撞向蕭承煜——釘子擦著她耳后釘進龍柱,木屑簌簌落在她發間。
暗衛破門而入時,刺客已撞破后窗逃走。
月光下,阮棠跪在地上,額角的血順著臉頰滴在蕭承煜的玄色龍袍上。
蕭承煜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落在她發頂,輕輕一撫:"傷得重么?"
他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阮棠卻渾身一震。
這是她第一次離他這么近,能看清他眼下的青黑,能聞見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藥香——是她前日送的潤肺藥膳的味道。
"皮外傷。"她扯出個笑,卻疼得倒吸冷氣,"陛下呢?
咳血......"
"無妨。"蕭承煜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蹭過她肩頸的傷口,"傳太醫院。"
"別!"阮棠急得去捂他的嘴,又意識到不妥,手懸在半空,"青鸞衛的人還在暗處,太醫一來,消息就漏了。
我......我自己處理就行。"
蕭承煜盯著她沾血的指尖,喉結動了動。
案上的燭火晃了晃,將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投在染血的奏疏上。
那是關于中秋祭典的禮部呈文,墨跡被血暈開,像朵猙獰的花。
"你今夜為何來?"他突然問。
阮棠這才想起懷里的線索——李大嬸的證詞、冰窖的標記、阿弟的冤屈。
可此刻她望著他泛紅的眼尾,突然說不出口了。
那些陰謀與血案,在他眼底的關切面前,突然變得沒那么緊迫。
"系統任務。"她鬼使神差地說,"要安撫陛下的焦慮值。"
蕭承煜愣了愣,低笑出聲。
這是阮棠第一次聽見他笑,清冽得像雪水破冰,震得她肩頸的傷口都沒那么疼了。
他抽出手帕,輕輕擦去她臉上的血:"那...你完成任務了么?"
阮棠望著他沾血的帕子,突然想起自己剛進宮時,他咳血也用這樣的帕子捂著嘴。
那時她只當他是個難伺候的病秧子,此刻卻突然明白——他護著的,從來不是自己,是這滿朝文武,是這宮墻里的煙火。
"快了。"她輕聲說,"還差陛下一句...信我。"
蕭承煜的手指頓在她發間。
窗外傳來更漏聲,是子時四刻。
他望著她染血的銀刀,又望著她眼里跳動的燭火,最終點了點頭:"明日巳時,御書房。"
阮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知道這"御書房"三個字意味著什么——是信任,是共謀,是將后背交托的分量。
"好。"她應下,站起身時頭暈了一瞬。
蕭承煜忙去扶她,指尖觸到她肩頸的血,又像被燙到似的縮回。
"我走了。"阮棠撿起地上的銀刀,轉身要走,又頓住腳步,"陛下...明日莫喝涼了的藥。"
蕭承煜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低頭看見龍案上那半塊糖蒸酥酪——是她剛才翻倒食盒時滾出來的,還沾著粥湯。
他拈起嘗了一口,甜得發膩,卻壓不住喉間的腥氣。
窗外,暗衛押著刺客的斷刃來報。
蕭承煜捏著那枚帶血的青銅雀佩,突然笑了。
他知道,明日的御書房里,會有更棘手的秘密要揭開——但此刻,他突然有些期待。
畢竟,那個總把"完成任務就回家"掛在嘴邊的小廚娘,今夜用銀刀替他擋了刀。
而他,好像...舍不得放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