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皇位和親情的取舍:朱文正幽禁記
01人物生平
朱文正,至正六年(公元1336年)出生于濠州(今安徽省鳳陽縣),小字驢馬(這小名起的,慘不忍睹。大概古時,為了好養活,都以賤物為名的緣故吧)太祖兄南昌王朱興隆之子。先前和母親王氏避亂出走,與太祖相失。
1354年七月,南昌王死了之后,剛好太祖駐兵滁陽,王氏便帶著朱文正前來依附。
朱文正是太祖的嫡親侄子,太祖和馬皇后都非常喜歡這個孩子,視如己出,悉心照顧培養。稍稍長大后,涉獵廣泛,尤其喜歡歷史英雄的傳記,有勇有謀。
1356年三月初一,跟隨太祖攻克南京。
1356年五月,朱文正隨徐達攻克鎮江,太祖聽說個叫秦從龍的大儒避亂鎮江,聽說攻克了鎮江,大喜,親命朱文正帶著綾羅綢緞等豐厚的禮品代表自己到秦從龍的家里聘其出山。太祖親自到龍江迎接,可謂禮賢下士之至也。
1356年十月,因為前面同僉徐達攻常州不克,太祖怒責諸將,升朱文正為同僉,與徐達、湯和一起總領大軍,攻常州。
1358年四月,太祖批示帳前親兵都指揮使司首領官郭彥仁,讓其調和朱文正和胡大海之間的矛盾。
1359年六月初二,朱文正譖(誣陷、中傷)徐達有叛意(此前徐達因功升遷為奉國上將軍、同知樞密院事,高過朱文正兩個身位,可能因此懷恨在心。)
1359年七月,太祖以朱文正仍然同徐達領馬步軍,廖永忠、俞通海領水寨,水陸并進攻安慶,不克。
1361年三月廿六,改樞密院為大都督,命樞密院同僉朱文正為大都督,節制中外諸軍事。
1362年五月,太祖覺得南昌是兵家重地,非骨肉重臣不能守之,于是,乃以大都督朱文正統帶副元帥趙德勝、親軍指揮薛顯同、參政鄧愈一起鎮守南昌城。
1362年十二月十六日,大都督朱文正遣裨將率兵取吉安,饒鼎臣出走,遂以參政劉齊、陳海同李明道、曾萬中、粹中共守之,以朱叔華知府事,兵還洪都。
1363年四月廿三,陳友諒趁太祖率軍救援安豐,大舉進攻南昌城,朱文正開啟戰神模式,以區區二萬兵力,對抗陳友諒號稱六十萬大軍,據守城池八十三天,終于迎來了太祖的援兵。這就是最負盛名的南昌保衛戰。
1363年四月廿六,朱文正的岳父,諸全守將樞密院判官謝再興叛,殺知州欒鳳,投靠了張士誠。
1364年,大都督朱文正遣志明從征贛州。志明乃據麻嶺、沙坑、牛陂為寨,拒命不行,至是,擒之,與克明俱伏誅。
1364年十月,守江西都督朱文正遣元帥宋晟以兵討須嶺等寨,晟至遣人招諭之,寨帥丁廷玉等及其下五千余人來降,文正徙其眾并家屬于南昌。
1365年正月,大都督朱文正遣參政何文輝、指揮薛顯等討新淦鄧仲謙,斬之,命平章湯和率兵討江西永新諸山寨。
1365年正月廿五,大都督朱文正有罪免官,安置桐城縣。
1366年,在監禁處去世。
朱文正的一生,簡單而輝煌。簡單是因為他的履歷非常簡單,和大部分軍人一樣,在沙場縱橫一生。輝煌,是因為他高超的軍事指揮才能,讓他在大明開國之初大放異彩,取得了無可比擬的戰功,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就連一些宿將名臣都對他的戰功敬佩不已。
朱文正的一生,寂寞而熱烈。他放蕩形骸、聲色犬馬,這都是一個人的內心不為世俗理解的表現,在這個亂世當中,恐怕沒有人有資格作為他的知己,他文學素養不高,所以無法在山水田園、詩詞歌賦中排解他的憂傷、悲苦、寂寞、孤獨,他只好縱情聲色。他不屑于做表面文章來迎合他人,也不想用偽裝來討好別人,他的性格就是直來直去,他的感情洶涌澎湃,這樣的性格,在這樣的亂世,注定了就是曇花一現。
02太祖最信任的人,沒有之一
太祖對侄子寄予厚望,從所封的官職就可以看出。不僅信任,簡直寵溺。
在之后的1367年十月初九,太祖設立御史臺,并搭建了最強的監察班子。湯和為左御史大夫,鄧愈為右御史大夫,劉基、章溢為御史中丞。
在成立大會上,太祖面對這個新成立的部門,以及新就任的官員們,發表了熱情洋溢的動員講話和任前談話。這時,太祖才終于說出了都督府在整個國家政權體系中的核心地位。尤其是,國家尚未成立,軍事決定實力的時候,最高軍事機構的戰略中心地位不可動搖。
“國家所立,唯三大府總天下之政,中書政之本(中書省是行政的中樞機構),都督府掌軍旅(都督府掌天下之兵),御史臺糾察百司(御史臺負責監察百官)。”
可以看出,都督府被太祖視為國家的三駕馬車中至關重要的一個。將這個關鍵之關鍵的職務交由親侄子朱文正擔任,一方面實在是朱文正是其最信任的人,更是因為對朱文正寄予厚望。
我們可以從太祖對于軍事機構改革的全過程,以及太祖對于軍事指揮體系的設想中,看出都督府這個位置的極其重要性。
太祖渡江之后,一方面托庇于韓宋政權,以“小透明”的姿態,避免與元兵正面作戰。同時,不斷蠶食周邊力量,擴大自己的生存空間,通過消滅小股敵人,增大勢力圈。
而且,太祖通過韓宋政權認可的方式,打造聽命于自己的軍事指揮體系。
1355年六月初二,太祖帶兵渡江之戰后,攻克了戰略要沖——太平,并改太平路為太平府。然后,他進行了一系列的軍政化改造:改太平路為太平府,以李習知府事,置太平興國翼元帥府。諸將奉上為大元帥。上命李善長為帥府都事,潘庭堅為帥府教授,汪廣洋為帥府令史,以陶安參幕府事,命諸將分守各門,修城浚濠,以固守御。
這樣的改革,對于太祖來說,是劃時代的。因為,他從依附于郭子興軍事集團,慢慢地發展自己的革命班底,形成了一套適合打仗、適合防守、戰斗力強、機動靈活的官僚體制。
翼元帥府并不是太祖創造的,但是,他能從元朝的軍事體系中復制過來,并且靈活運用到自己的隊伍當中,非常具有獨到的眼光。這種眼光,讓他比其他的同時代的起義軍領袖們走得更高、更遠。
而且,太平興國翼元帥府,雖然也叫翼元帥府,但是,從太祖自領大元帥、屬官配置等都可以看出,這個翼元帥府同后面設立的那些都不太一樣。這其實是個元帥府總部,也就是太祖的軍事大本營,最高統帥部。
當然,很快這個統帥部就從太平府搬到了應天府(南京)。
1356年三月十一,太祖親率部隊攻占了集慶府,改為應天府。翻開了國初歷史嶄新的一頁。
乃改集慶路為應天府,置天興、建康翼統軍大元帥府,以廖永安為統軍元帥,命趙忠為興國翼元帥,以守太平。
馬上在健康設立了翼統軍大元帥府,同時將太平興國翼元帥府降格為一般的翼元帥府,由趙忠擔任元帥。翼統軍大元帥府的大元帥依然是太祖本人自領,廖永安只是統軍元帥。
緊接著,太祖部隊每攻占一個地方,都會設立一個翼元帥府。不同的是,這些翼元帥府的最高長官,不是太祖,他的官職也不能稱之為大元帥。這些應該就是在以太祖為中心的最高統帥部領導下的地方軍事組織。
直到有一天,太祖發現,元帥府的建制已經滿足不了部隊的快速發展,以及區域間不平衡的實際問題。更為棘手的是,在軍事集團內部,由于頻繁的軍功,導致官職不敷使用。而且,職務等級的差別已經不能區分軍功的大小。這一點太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能有效地激勵“卷”淘汰“躺”,整個部隊的戰斗力必然會收到很大的影響。
比方說,像徐達、常遇春野戰軍團,他們是攻城略地,不會在固定的城池進行防守。且戰功赫赫,絕非守城之將同日而語。
于是,軍事體制改革就刻不容緩。
1356年七月初一,太祖被封吳國公,便趁機設立了屬于自己的官署機構:江南行中書省和江南行樞密院,也就是吳國公自有的行政總部和軍事總部。當然,明面上,還是表示了對韓宋政權的足夠尊重,用了一個行字,行的當然是韓宋政權的中書省和樞密院。
江南行中書省當然是太祖直接擔任一把手,李善長、宋思顏、孔克仁、陶安、王愷、樂鳳、夏煜等一批文人被任命為幕僚屬官。自然而然,之前任命的在各地的知府都直屬行中書省管理。今后,凡是被攻克的地方,設立江南行中書省某某分省,就是行中書省的派出機構了。
軍事體系進一步健全完善,趨于成熟。行樞密院承擔了軍事最高機構的職能,原先的翼元帥府就成了行樞密院的下屬機構,聽命于其指揮。
徐達、湯和等人擔任同僉樞密院事。但是,由于徐達、湯和常年在外作戰,很難有時間兼顧全面的軍事事務。所以,這種任職實際上就是一個職務上的升遷,并不代表就能指揮太祖屬下的全部兵馬。
太祖對于一切都是深思熟慮的,他絕不會讓任何一方勢力一家獨大,同時,也不容許存在一些漏洞,讓屬下中的任何一個人,哪怕是最信任的人,有“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一絲絲可能性。
在行樞密院之外,設置了親軍衛隊的建制番號:帳前親軍都指揮使司。這是太祖的衛戍部隊,是禁衛軍,直接聽從太祖指揮,并承擔太祖的安全保衛工作。當然,在太祖御駕親征的時候,作為進攻的主力,攻略敵陣。
在進位吳國公之后,太祖改任行政職務——江南行中書省右丞相。可能是為了避免行樞密院的兵權過大、過于集中,在最高層面,予以分權,設置了左、右、前、后、中五翼元帥府及五部都先鋒,這樣行樞密院成了一種專門提升職務的空架子,兵權一分為五,易于掌控。
接下來的時間段,是兩種地方軍事機構并立并行的階段。在攻占一些城市后,一部分設立翼元帥府如故,一方面設行樞密院分院。
1361年三月廿六,太祖終于邁出了軍事權力集中于自己的關鍵一步,將江南行樞密院改為大都督府。這一舉動解決了幾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徹底厘清了軍隊歸屬問題。原先的行樞密院,有一個“行”字,行的就是韓宋政權的樞密院。即使太祖的部隊,根本不會聽命于所謂的韓宋政權的領導。但是,名義上,部隊的最終指揮權,仍然是歸屬于韓宋朝廷。這一改頭換面,就是改換門庭,一下子切斷了軍事上與韓宋朝廷的聯系。
第二,解決內部的軍事權力分割的局面。太祖的部隊來源有四:一是太祖從南略定遠到渡江之戰直至問鼎南京這一過程中,以濠州本土歸附著為基礎的嫡系部隊。最著名的就是跟隨太祖南略定遠的淮西二十四將,是太祖的最重要班底,當然,還包括常遇春等中途歸附的鐵桿部下。二是巢湖水師。要知道,江浙水系密布,要向在這里扎穩腳跟,就必須要擁有一支強大的江上武裝。而在渡江之戰前,尤顯重要。巢湖水師絕對是當時水戰中的佼佼者。廖永安、廖永忠兄弟,俞廷玉、俞通海父子等,在開國各項戰役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且這支隊伍一支忠心耿耿,也是太祖的嫡系部隊。三是降服的敵對武裝,包括元朝系、陳友諒系、張士誠系、方國珍、明玉珍等系統來歸者。太祖其實對這些人已經做過甄別和篩選,以其目光之毒辣,留下的基本上都是忠勇可靠的角色,奸懶饞滑之流早已經被剔除在外。有些暫時有用的人才,雖不可靠,也姑且用之,等到有新的接手人選,便馬上被以各種理由除掉。四是郭子興的舊部。這些人是太祖覺得最為棘手的一批人。他們是最早跟隨郭子興起事的,有的資歷比太祖還老,在原體系中的威望比太祖還高。在對待這些人的時候,太祖異常謹慎。一方面,進行拉攏分化,另一方面,進行打壓或者直接設計陷害。
這次的樞密院改為大都督,緊接著一系列的人事安排,妥善地安置了邵榮為首的一批郭子興的早期部將。將同知樞密院事,即行樞密院的最高長官的邵榮,改任行政職務——行中書省平章政事,這就是一招非常慣用的套路——明升暗降、邊暗中雪藏、邊緣化處理。要知道,當時太祖已經是吳國公、行中書省右丞相,平章政事雖然在官員體系中(除太祖外)乃最高職務,但是,實際上是沒有什么權力的。事實上,戰爭年代,失去了兵權,就是一無所用了。
第三,軍事指揮權更加牢牢地掌握在了太祖的手里。我們都知道一句古話: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其實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曹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唐朝的安史之亂,后周的陳橋兵變等等,都是因為藩鎮、諸侯、割據勢力不僅掌握了統兵權,還掌握了調兵權,這些軍事武裝就成了某一個人的私人武裝。太祖對于這些歷史耳熟能詳,能不防嗎?他的思路依然采取的是宋朝開國之初的策略。在外的將領只能統兵,不能調兵,兵不知將、將不專兵。當然,在開國初期,還做不到這一點,只能按照這樣的原理調兵遣將。總的來說,就是每個將領沒有固定的自己的部隊(實際上早期各個將領恰恰要依靠自己的部隊才能博得軍功和官爵),即使有,也只是有招募、訓練、管理等職能。只有在太祖將令旨發送到大都督府,大都督府通過指令、符印、寶劍等幾樣信物授予統帥,統帥才能帶兵出征討伐。否則,就是私自調兵,后果是非常嚴重的。
我們剛才說了,在開國的初期,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所以,這時候發出去的指令往往是比較寬泛的,執行的空間是比較大的,統兵大將軍的自由裁量權是比較大的。比方說,如果要徐達帶兵攻擊張士誠的部隊,那就不能光是攻擊平江府(今江蘇蘇州),肯定是浙江及江蘇一帶,否則打了蘇州就不能繼續打了,后續的又要不斷地下指令,不僅很麻煩。更關鍵的是戰場瞬息萬變,指令永遠是跟不上形勢發展變化的。所以,宋太宗的指令、陣圖到了戰場上,經常會打敗仗就是這個原理,固化而不知變通,就是戰爭的大計。統兵大將軍最關鍵的就是原則性和靈活性要兼顧,而且一定要有個度,這很重要。韓信有時候把握不住這個度,要漢太祖給一個“假齊王”,這個和戰爭毫無關系的要求,近乎無理,當然不會由什么好的下場了。而且,我們的將領根據指令據守城池,如果發生了隔壁的友軍受到了威脅,當然不能固守著指令堅守不出,貽誤戰機,讓友軍受困,肯定是要在保證自身城池的安全前提下,與友軍取得聯系,左右夾擊,獲得戰爭是勝利才是最關鍵的。
將大都督府大都督這個關鍵之關鍵的職務授予朱文正,除了信任,我覺得沒有什么其他的詞能表現太祖對于朱文正的那種超乎尋常的感情了。
我們看后續,這個大都督府,在陸陸續續的軍事機構改革中,作用越來越大,地位越來越高,權力越來越集中。
從1361年之后,太祖不斷地將部隊管理權和軍事指揮權向大都督府集中,可謂是天下兵馬大權歸于一府。
1361年十月初一,增置大都督府左右都督、同知、副使、僉事、照磨各一人。
1364年正月初一,太祖即吳王位,建百司官屬,置中書省:左、右相國為正一品,平章政事從一品,左、右丞正二品,參知政事從二品。
1364年三月初三,定大都督府等衙門官制:大都督從一品,左、右都督正二品,同知都督從二品,副都督正三品,僉都督從三品。各行省:平章政事從一品,左、右丞正二品,參知政事從二品。金吾侍衛親軍都護府:都護從二品。統軍元帥府:元帥正三品,同知元帥從三品。各衛親軍指揮使司:指揮使正三品,同知指揮從三品,副使正四品。千戶所:正千戶正五品,副千戶從五品,鎮撫百戶正六品。各萬戶府:正萬戶正四品,副萬戶從四品。
這里可以看出,大都督府的大都督和中書省的平章政事是一個等級的,這是的左右相國只有李善長和徐達,也就是說朱文正的排名是: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1364年三月初六,置武德、龍驤、豹韜、飛熊、威武、廣武、興武、英武、鷹揚、驍騎、神武、雄武、鳳翔、天策、振武、宣武、羽林十七衛親軍指揮使司。先是,所得江左州郡,置各翼統軍元帥府。至是,乃悉罷諸翼而設衛焉。
1364年四月十一,改各門總管府為千戶所,設正、副千戶各一員。
1364年四月廿九,立部伍法。諸將有稱樞密、平章、元帥、總管、萬戶者,名不稱實,甚無謂。其核諸將所部有兵五千者為指揮,滿千者為千戶,百人為百戶,五十人為總旗,十人為小旗。
1364年十月廿五,以省都鎮撫隸大都督府。時參議府言:“初設省都鎮撫以制轄行省軍馬,總禁衛之司。今行省既改為中書,而大都督府并掌戎機。若以都鎮撫屬本府,則事歸于一。”上以為然,遂以都鎮撫為大都督府,鎮撫秩從四品,掌調各門守御千戶所。
1364年十月,革金吾侍衛親軍都護府、統軍元帥府萬戶府,并都護府、斷事官知事于大都督府。
1364年十二月廿六,置拱衛司,以統領校尉屬大都督府,秩正七品。
1364年,將各種軍事機構或革除、或歸隸,大都督府成為了真正的執掌戎機的最高軍事機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有軍權才是真正的權力。
這也恰恰反映出太祖對于朱文正之信任,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03軍事天才2.0
不得不說,朱家的血脈中又有天生的戰斗基因。我們必須要仔細認真地觀摩下,我們的英雄朱文正同學的軍事表演。
以少勝多的經典案例:南昌保衛戰。
故事的起因是這樣的,1363年二月初二,韓宋政權的首都——安豐(安徽壽縣安豐塘鎮)遭到了張士誠部隊的進攻,劉福通被殺,韓宋政權和韓林兒岌岌可危。這種情況下,對于太祖來說,是個非常關鍵的抉擇。如果援助,則一方面內防空虛,時刻都可能引起張士誠和陳友諒的前后夾擊。而且,最關鍵的是,救了韓林兒,這個燙手山芋怎么處理?這個時候,太祖自己的班底機構已經非常完善而且運作嫻熟。這個時候迎來一個“活爹”,如果是個不問世事、只問歌舞的紈绔,倒也是沒有什么問題。可萬一來的是個雄心勃勃的令主,那該當何去何從?如果不去理睬韓宋朝廷的存亡,則最多背負一個見死不救、不忠不誠、不仁不義的罵名,在那樣一個時代,這些“口水”不僅不能對當事人產生一丁點兒的殺傷,反而可能會讓他在“亂世梟雄”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厚黑的心更加堅強如鐵。
所以,這樣一個簡單而又明顯的答案,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
1363年三月初一,太祖率中書右丞徐達、參政常遇春等擊安豐。所以,非凡人物的心里,都不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揣度的。你覺得他會這樣,他偏偏不這樣,你覺得他不會這樣,他偏偏就這樣。也許,這可能就是“有錢有權有兵任性”吧。
但是,很快太祖便為了他的任性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1363年四月初一,陳友諒聽說太祖主力部隊去解安豐之圍,便再一次帶兵攻擊洪都(今江西南昌)。為什么說是再一次呢?是因為在此之前,已經來過一次。
早在1358年四月十六,陳友諒占據了龍興(即洪都)。直到1362年正月十四,因為胡廷瑞投降的緣故,其城池自然而然落入了太祖手中。改龍興路為洪都府。
第一次對洪都府的大規模進攻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展開的。陳友諒對于自己的地盤越來越小的現狀非常惱火,便建造了一批特別大的艦船過來進攻。不得不說陳友諒這個靠著水軍起家、盤踞鄱陽湖一帶的梟雄,也確實是個造船小能手。他制造的艦船高有幾丈,艦身用紅色的朱漆涂裝,上下共分為三層,層與層之間專門做了可供騎馬行徑的棚道。甲板的下面是稱之為板房,外面是看不出來的,里面放置了數十個船槳。上層與底層之間說話都相互聽不見。操持船槳人員所在的地方,外包鐵片,以防止有人鑿穿船身。如此堅船利器,陳友諒自認為此次戰役必定成功,為顯其必勝之信心,陳友諒要去家屬和百官全部隨行,都城為之一空。當時的陳友諒,舉全國之力號稱六十萬,浩浩蕩蕩地殺向太祖部隊。
這里有個非常讓人困惑不解的事情,那就是陳友諒糾集了幾乎是他能夠征用的全部兵力,本就是應該直搗黃龍、畢其功于一役。但是,他沒有將戰場選擇在太祖的中樞——南京,而是選擇坐落在鄱陽湖與贛江交匯處、自有著“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之稱的洪都府,也算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
這讓我們不得不回顧,那場讓他教訓慘痛的著名戰役——龍灣之戰。那一年正是1360年閏五月初三,陳友諒挾弒殺主公徐壽輝登基為帝的余威,親率大軍直撲南京。
但是在行軍過程中,被太祖一招疑兵之計,改變了行軍路線。被迫在這個叫龍灣的地方進行決戰,被邵榮、徐達、常遇春三路截殺,最后大敗而歸。
也許是當年的龍灣之戰,陳友諒被嚇破了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所以,這次的進攻,他選擇了以洪都府為首戰之地,攻取這個戰略要地之后,作為進可攻退可守的根據地,再圖四面擴張。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陳友諒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
話說,龍灣之戰前夕,陳友諒派其弟領大船侵應天府。及抵達長江之上,見龍江(龍江為秦淮河北流進入長江的水道,由龍江順著秦淮河可直接抵達南京城護城河)城下兵精將勇,城堅塹深,太祖又設立了一種叫蓮花樁(樁)的障礙物,沿江布置了兩里多長,用來阻止巨艦通過。陳友諒的船到了這里,不能靠近南京城。這段記憶應該在此次陳友諒進攻太祖部隊之前非常深刻地閃現在他的腦海中,讓他更加堅信將戰場選擇在洪都府是一項正確的抉擇。
這并不奇怪,古代行軍打仗,很多將領都是靠經驗來指揮作戰,下面,在圍攻洪都府的時候,陳友諒再次犯了這個錯誤。
造成此次久攻不下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有幾個:一是此時的洪都城和1358年四月陳友諒占據的洪都城是不一樣的。原來的洪都城西面臨水,從西面的城墻上往下看,下面就是波濤洶涌的江水。但是,自從太祖占領了這個地方以后,哦,并不準確,是占領每一個與水毗鄰的城池,都要求重新劃定城池區域,構筑新的建成區。太祖命令移城,去江三十步。按照現代的計算方法,一步七十厘米,三七二十一,共計兩百米多一點。上一次,陳友諒就乘著漲潮,水勢高漲,直接從船上登入城墻,破城而入,輕松搞定。但是,很明顯,這次是鐵定落空了。二是此時洪都城的守將也和當初的不一樣。六十萬大軍,面對著守軍不足兩萬的彈丸之城,就算是吐口吐沫都可能會將這洪都新府給淹沒。面對著洶涌敵潮,一向只知紙醉金迷、尋花問柳的朱大公子,一下子變得無比的清醒和睿智,堅強而又有信心。兩個素未謀面的對手,將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各展神通,各顯詭計,只為了讓對方成為自己的刀下之鬼、槍下游魂。他們一開始都輕視對方,但是經過幾個不眠的晝夜,他們終于知道了對手的才能。他們收起了傲慢和自大,開始了新一輪的陰謀詭計……三是洪都城是個不大的城池,根本不夠六十萬軍隊擺開陣勢。有一句話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在地形險要的一些地方,一百萬人和一百人可能會形成長期對峙的狀態。此時的洪都城中的二萬人馬面對的六十萬大軍,就像是斯巴達三百勇士在溫泉關對陣四十萬的波斯鐵甲。守城的固然不容易,攻城的也很吃力。
陳友諒萬萬沒想到,他的六十萬大軍,居然在這樣一個彈丸之城足足耗費了八十五天的時間。
每個人都似乎有這樣一個體驗,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段,每個細小的時間都被瑣事占據,腦子被工作和生活充斥,看似非常充實、忙碌甚至殫精竭慮,沒有思考的時間,沒有考慮,沒有下一步要做什么的準備……等一切都已經過去,坐下來靜心地回頭看時才發現,之前的一切就是一場夢,滿樹的花兒綻放過后,一無所有,枝頭花落,一切成空,沒有留下任何印記,仿佛自己從不曾活過這段時間一樣。
對于陳友諒來說,也似乎就是這樣。
大兵壓境,守城主帥朱文正,這位朱公子數十倍于自己的陳友諒大軍,并不感到害怕,指揮若定、從容應對。他收羅城中兩萬兵眾,并與幾個著名的將領謀劃守城之計,分兵各處進行拒守。
江西行中書省參政鄧愈率五千兵馬,守撫州門。
元帥趙德勝等率五千兵馬,守宮步、士步、橋步三門。
指揮薛顯等率五千兵馬,守章江、新城二門。
元帥牛海龍、趙國旺、許珪、朱潛、程國勝等率五千兵馬,守琉璃、澹臺二門。
朱文正居中指揮,節制諸軍,但是他也并不純粹做一個運籌帷幄之中的參謀,而是自己率領精銳部隊二千人馬,巡視城內,作為應急救援部隊,哪里有危險,就去救援哪里。
他的分兵計劃非常準確,但這一切的規劃部署,都是基于其過硬的軍事素養以及對敵軍的了如指掌。
果然,第一戰力鄧愈守衛的撫州門,最先收到了陳友諒部隊的猛烈攻擊,戰斗一旦打響,迅速進入白熱化。
1363年四月廿七,陳友諒的先頭部隊攻擊撫州門,士兵們頭戴竹盾像一個個畚箕,用來防御箭矢和雷石攻擊,士氣非常高漲,陳友諒的戰前動員顯然非常有力,而且,雙方戰力懸殊,所以他的將士們作戰非常勇猛,極力來攻。陳軍用攻城車、地龍、懶龍爪等器具全力攻向城門。城墻經受不住猛烈的攻勢,紛紛倒塌,計有三十余丈被損壞推倒。鄧愈指揮士兵用火銃擊退了陳軍,隨即命令工程兵在城墻外豎起用巨木做成的柵欄,陳軍不甘示弱,瘋狂沖擊柵欄,妄圖在南門(撫州門)撕開一條口子。這時,朱文正聞急迅速趕到,命令南門將士拼命死戰,因為撫州門一旦失守,全盤皆輸,城內所有人全部將會被屠殺。而且,南昌城為戰略要地,陳友諒據此窺視南京,則大業危矣。
朱文正親自督戰,鄧愈命士兵一邊將敵軍殺退,每殺退一輪,迅速填補木柵欄,然后立刻修補城墻,日以繼夜,通宵之間,城墻恢復如初。
戰斗一直持續,陳軍人多勢眾,雖然在小小的南昌城并不能完全擺開陣勢,但是,日夜午休車輪戰下,守城部隊損失相當慘重,總管李繼先戰死,守衛琉璃、澹臺二門的元帥牛海龍、趙國旺、許圭、朱潛、萬戶程國勝等將領全部戰死,后來都被賜配享洪都功臣廟,這是太祖為了這一戰死難的將士們,他們不愧是大明的好男兒。
五月初一,正面戰場的戰斗了已經進行了四個晝夜。這時,陳友諒手下知樞密院事蔣必勝、饒鼎臣等再一次攻克了吉安(今江西省吉安市)。當初,駐守在吉安的李明道和曾萬中兄弟不和,李明道就暗通陳友諒的手下蔣必勝,約為內應,協助其奪取吉安。蔣必勝等人的部隊攻至吉安城下,李明道舉火為號,打開西門迎入敵軍,吉安因此再次落入敵手。陳海、曾萬中都被殺,參政劉齊、知府朱叔華被抓。只有曾萬中的弟弟曾粹中逃跑了,經過仇家黃如淵的家鄉,為其所捉。黃如淵本是曾萬中的部屬,怨恨曾萬中兄弟,虐其家屬,叛投饒鼎臣。至此次綁縛曾粹中送與饒鼎臣,饒鼎臣殺了曾粹中。蔣必勝威脅勸降劉齊等人,皆不屈服。蔣必勝又攻破臨江,抓住同知趙天麟,亦不屈,全部押送到陳友諒處。陳友諒將三人綁赴洪都城下,以此威脅,朱文正不為所動,三人被殺。
五月初八,陳友諒復攻洪都之新城門。此地鎮守將領是悍將——指揮薛顯,薛顯帶領精銳士卒開門突擊陳軍,斬殺陳友諒的平章劉進昭,擒住樞密院副使趙祥,陳軍不敵薛顯退卻。但是,不幸的是,守城軍百戶徐明被抓住,隨后被殺。徐明有膽略,善修飾,軍中號為胎里謊。嘗出劫友諒營,獲其良馬以歸,故敵兵見徐明來了,都合力來攻,遂執而殺之。后太祖追封為合淝縣男,配享洪都功臣廟,讓他的兒子承襲了他的官職擔任指揮。
六月十四。陳友諒圍洪都久攻不克,便增修攻城器具,想從通往城內的水路進攻,水路通往城內有一道堅固的柵欄,隔絕內外,陳軍便用長槍長刀砍刺水柵欄,欲破柵以入。都督朱文正早有各類探馬、斥候分布于交通要道,秘密觀察陳軍動向。聽聞探報,便名整裝待發的精壯戰士,將準備好的長桿槊戟,從柵欄內往外投刺,陳軍士兵上前奪過長槊向前推進。朱文正命令手下搬來柴堆升起火焰,并將鐵戟、鐵鉤用火燒燙,照樣透過柵欄再次猛烈地刺殺過來,敵軍照樣來奪,卻不料太過灼熱,燒爛了雙手,一時間難以往前再進一步。陳友諒窮盡攻擊的所有計謀,但是城中守衛防御非常嚴密,運籌得當,隨機應變。陳友諒黔驢技窮,又派兵攻打宮步、士步二門,此地守將為猛將趙德勝,他奮力防御,直到天黑依然坐在宮步門城樓上,指揮士卒作戰,一賊兵潛伏暗處瞄準趙德勝用弓箭射向他,正中腰膂,箭深入六寸,趙德勝將其拔出,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拍著大腿嘆道:“我自壯年從軍,多次被箭矢、滾木雷石所傷,但是都沒有這次傷的重,這就是命啊。我死不足惜,只是遺憾不能跟從主上掃清中原、踏平天下!”,言罷遂卒。
這時,南昌已經被圍困將近二十天,內外隔絕,消息不得互通。朱文正便派遣千戶張子明告急于健康。為了掩人耳目,張子明登上一艘東湖的漁家小舟,趁夜從水關悄悄駛出,穿過石頭口,晝伏夜出,小心翼翼,避開陳友諒部隊的耳目,大約半個月的時間才到達建康。
在這之前,太祖剛剛親自率軍大破張士誠部將呂珍,解了安豐之圍。他命徐達率領部隊圍困廬州,自己剛剛回到建康。
張子明見到太祖,將南昌城實際情況詳細地進行了稟報。
太祖問道:“陳友諒部隊情況怎么樣?”
張子明回答道:“陳友諒的部隊人數雖多,但是戰斗中死亡的也不少。現在枯水期即將到來,江水漸漸干涸,敵軍的巨艦將不能用,而且遠途跋涉,補給不足,師久糧乏,后繼乏力。如果我們的援兵能夠及時到達,必可大破之。”
太祖道:“你回去告訴文正,只要再堅守一個月,我必親率大軍前往,陳友諒不足慮也。”
張子明往回走的半路上,到達湖口時,不小心被陳友諒的士卒俘獲。
陳友諒道:“你若能誘使城中士卒投降,非但不會死,潑天富貴,你唾手可得。”
張子明假裝答應了陳友諒的要求,走到城下,突然大聲叫道:“援軍馬上就到,一定要堅守城池。”
陳友諒大怒,遂殺之。后來,太祖特封張子明為為忠節侯,配享洪都功臣廟。
朱文正等聽到這句話,更加努力守城。
六月廿七,太祖認為為了一個廬州,而損失一個南昌,是筆不劃算的買賣,于是便召徐達、常遇春于廬州,令還師援洪都。
七月初六,太祖親自帶兵救援洪都。這時徐達、常遇春等亦自廬州還,于是太祖召集諸將官道:“陳友諒不斷地率兵侵擾我方,挑起爭斗,讓老百姓不能安居樂業。現在又再一次圍困南昌城。他屢戰屢敗,還執迷不悟,乃是上天要攫取他的靈魂加速他的滅亡啊。我應該親自領兵,爾等諸將要各整舟楫,率所部兵馬跟從。”
當日,會師并祭旗于龍江,率領水軍共計二十萬人同時出發。
中書右丞徐達、參知政事常遇春、帳前親軍指揮使馮國勝、同知樞密院事廖永忠、俞通海等皆從。舟過新河口,有兩條大魚,鱗片和鬣毛與眾不同,出沒波浪中,兩條魚分別游弋在太祖所乘大舟兩側,夾著大船逆流而上直過小孤山,眾人都認為這就是傳說中的龍。
七月十五,狂風大作,吹翻了馮國勝的戰船。太祖覺得這對于馮國勝來說是個不好的兆頭,便讓他返回建康。
七月十六,大軍到達湖口,先遣指揮戴德以一軍屯于涇江口,復以一軍屯南湖嘴,堵住陳友諒后撤之路,又遣人調信州兵守武陽渡,防其逃逸。
七月十九,陳友諒圍洪都,已經有八十五天了。陳友諒聽說太祖到了,便解圍不再進攻南昌,東出鄱陽湖以迎我師。
上帥諸軍由松門入鄱陽,諭諸將曰:兩軍相斗,勇者勝。陳友諒久圍洪都,今聞我師至,而退兵迎戰,其勢必死斗,諸公當盡力,有進無退,剪滅此虜,正在今日。諸將受命,皆自奮。丁亥,遂與友諒師過于康郎山。友諒列巨舟以當我師。上見之,謂諸將曰:彼巨舟首尾連接,不利進退,可破也。乃分舟師為十一隊,火器、弓弩以次而列,戒諸將近寇舟先發火器,次弓弩,及其舟,則短兵擊之。戊子,命徐達、常遇春、廖永忠等進兵薄戰,達身先諸將,擊敗其前軍,殺千五百人,獲一巨舟而還,軍威大振。俞通海復乘風發火砲,焚寇舟二十余艘,彼軍殺溺者甚眾。我指揮韓成、元帥宋貴、陳兆先等亦戰死。徐達等搏戰不已,火延及達舟,敵遂乘之。達撲火更戰,上急遣舟援達,達力戰,敵乃退。友諒驍將張定邊奮前欲犯上舟,舟適膠淺,我軍格斗,定邊不能近。遇春從旁射中定邊,定邊舟始卻。通海來援,舟驟進水。涌上,舟遂脫。永忠隨以飛舸追定邊,定邊走,身被百余矢,士卒多死傷。既而遇春舟亦膠淺,上麾兵救之,俄有敗舟順流而下,觸遇春舟,舟亦脫。會日暮,諸軍欲退,上御樓船,鳴鉦,集諸將,申明約束,喻以死生利害,諸將咸舉手加額,以死自誓。是日,命徐達還守建康。己丑旦,上命鳴角,舟師畢集,乃親布陣,復與友諒戰。諸軍奮擊敵舟,敵不能當,殺溺死者無算。院判張志雄所乘舟,檣拆,為敵所覺,以數舟攢兵鉤剌之,志雄窘迫自刎。丁普郎、余昶、陳弼、徐公輔皆戰死。普郎身被十余創,首脫,猶執兵若戰狀,植立舟中不仆。敵兵舟艦相連,至晡,東北風起,上命以七舟載荻葦,置火藥其中,束草為人,飾以甲胄,各持兵戟,若斗敵者,令敢死士操之,備走舸于后。將迫敵舟,乘風縱火,風急火烈,須臾抵敵舟,其水寨舟數百艘悉被燔,煙焰漲天。湖水盡赤,死者太半。友諒弟友仁、友貴及其平章陳普略等皆焚死,我師乘之,又斬首二千余級。友仁者,即所謂五王也,眇一目,有智數,梟勇善戰,至是死,友諒為之喪氣。普略,即新開陳也。明日,上復諭諸將曰:友諒戰敗氣沮,亡在旦夕,今當并力蹙之。于是諸將益自奮。是時,上所乘舟檣白,友諒覺,欲并力來攻。上知之,夜令諸船盡白其檣,旦視莫能辨,敵益驚駭。辛卯,復聯舟大戰。敵兵巨艦艱于運轉,我舟環攻之,殺其卒殆盡,而操舟者猶不知,尚呼號搖??如故。已而焚其舟,皆死。俞通海、廖永忠、張興祖、趙庸等以六舟深入搏擊,敵聯大艦極力拒戰,我師望六舟無所見,意謂已陷沒。有頃,六舟旋繞敵船而出,我師見之,勇氣愈倍,合戰益力,呼聲動天地,波濤起立,日為之晦。自辰至午,敵兵大敗,棄旗鼓器仗,浮蔽湖面,友諒遂奪氣。張定邊自以戰不利,欲挾友諒退保鞋山,為我師所扼,不得出,乃斂舟自守,不敢更戰。通海等還,上勞之曰:今日之捷,諸公之力也。是日,移舟泊柴棚,去敵船五里許,數遣人往挑戰,敵不敢應。諸將議欲退師,少休士卒。上曰:兩軍相持,我若先退,彼必以為怯而來追,非計也。必先移舟出湖,乃可無失。時水路陿隘,舟不得并進,恐為敵所乘。至夜,令船置一燈,相隨渡淺,比明,已盡渡矣。乃泊于左蠡。友諒遂亦移舟出洎潴磯,相持者三日,友諒左右二金吾將軍率所部來降。先是,友諒數戰不利,咨謀于下。其右金吾將軍曰:今戰不勝,出湖實難,莫若焚舟登陸,直趨湖南,謀為再舉。其左金吾將軍曰:今雖不利,而我師猶多,尚堪一戰,若能聊力,勝負未可知,何至自焚以示弱?萬一舍舟登陸,彼以步騎躡我后,進不及前,退失所據,一敗涂地,豈能再舉耶?友諒猶豫不決,至是戰多喪敗,乃曰:右金吾之言是也。左金吾將軍聞之,懼及禍,遂以其眾降。右金吾見其降,亦率所部來降。友諒失此二將,自是兵力益衰。上既駐師左蠡,移書友諒曰:方今取天下之勢,同討夷狄,以安中國,是為上策;結怨中國,而后夷狄,是謂無策。曩者公犯池州,吾不以為嫌,生還俘虜,將欲與公為約,從之,舉各安一方,以俟天命,此吾之本心也。公失此計,乃先與我為讎,我是以破公江州,遂蹂蘄、黃、漢、沔之地,因舉龍興十一郡奄為我有。今又不悔,復啟兵端,既困于洪都,兩敗于康山,殺其弟侄,殘其兵將,損數萬之命,無尺寸之功,此逆天理,悖人心之所致也。公乘尾大不掉之舟,頓兵敝甲,與吾相持,以公平日之狂暴,正當親決一戰,何徐徐隨后,若聽吾指揮者,無乃非丈夫乎?公早決之。友諒得書怒,留使者不遣,猶建金字旗周回。巡寨,令獲我戰士皆殺之。上聞之,命悉出所俘友諒軍,視有傷者,賜藥療之,皆遣還。下令曰:但獲彼軍,皆勿殺。又令祭其弟侄及將之戰死者。我師遂出湖口,命遇春、永忠諸將統舟師橫截湖面,邀其歸路。又令一軍立柵于岸,控湖口者旬有五日。友諒不敢出,復移書與之曰:昨兵船對泊潴磯,嘗遣使赍記事往,不睹使回。公度量何淺淺哉!大丈夫謀天下,何有深讎?夫辛卯以來,天下豪杰,紛然并起。邇來中原英雄,興問罪之師,挾天子令諸侯,于是淫虐之徒,一掃而亡。公之湘陰,劉亦懼而往,此公腹心人也,部下將自此往矣。江淮英雄,惟存吾與公耳,何乃自相吞并?公今戰亡,弟侄首將,又何怒焉?公之土地,吾已得之,縱力驅殘兵來死城下,不可再得也。設使公僥幸逃還,亦宜修德,勿作欺人之寇,卻帝名而待真主。不然,喪家滅姓,悔之晚矣。友諒忿恚不能答。上與博士夏煜等日草檄賦詩,意氣彌壯,乃遣裨將率兵攻蘄州及興國,克之,獲其海舟十余艘。友諒住湖中既久,食盡,遣舟五百艘掠糧于都昌。都督朱文正復使舍人陳方亮潛往燔其舟。友諒糧絕,勢益困。
此戰一舉奠定了勝局,陳友諒沒有很好地利用太祖主力部隊援助安豐解救韓林兒的機會,沒有沿著長江直取南京,而是空將兵力放在小小的南昌城上,可謂是放棄西瓜、去撿芝麻。
難怪,太祖都覺得后怕,如果丟失了南京這個龍盤虎踞之地,鎖住長江,則太祖雄圖難展、壯志不酬也。
此戰,不僅對于太祖今后滅漢,再滅張士誠,打下了非常扎實的基礎。也一舉奠定了朱文正在朱軍中的地位。從此,如日中天,平步青云,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三軍統帥。
04他的缺點和他的優點一樣非常突出
朱文正是個性格特征非常復雜的人,他聰明好學,用兵如神,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有時是謙謙君子,有時是衣冠禽獸。有時明大理識大體,有時計較功名得失。對于太祖,既敬又怕,表面上說得花團錦簇,暗地里又因為得不到封賞而發牢騷,當著面又不敢說,背過臉且想著損招兒。
《明太祖實錄》記載了這樣一組對話,可見朱文正是個表面上非常善于揣度叔父心理的人。
太祖覺得朱文正功勞非常大,給予的封賞不足以匹配他的功績,于是便問朱文正道:“你想要當什么官?”對于當時的語境,我們不得而知,到底是真心想要賜予這個大侄子官職,還是想試探下朱文正的心境。
但是,作為高情商的朱文正,回答的非常得體。不禁讓我想起,太祖初次和廖永忠的那幾句對話。朱文正和廖永忠的結局何其相似,不過是因為朱文正畢竟是親侄子,所以沒有被弄死。這充分地說明了,光說漂亮話,心口不一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文正即曰:“爵賞不先眾人,而急私親,無以服眾。且叔父既成大業,侄何憂不富貴?”
可以想象,當時的朱文正一定是面帶恭謹而又義正言辭,一副大義凜然且視功名利祿如糞土的樣子,他萬萬沒想到,這番惺惺作態,雖然得到了太祖的充分肯定。同時,太祖還當了真,果然沒有給他更高的職位。也許,從那一剎那開始,他的心中有了不平衡,有了憤憤不平恨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老朱家的血脈中,有一種天然的狂暴分子,朱文正一開始就是個殘忍好殺的人。
太祖命文正鎮守南昌。窮山惡水出刁民,因為窮,所以土匪特別多,而且爭強好勝者多,喜歡到官府去告狀打官司。針對這一情況,朱文正以鐵腕血腥的方式予以堅決打擊。他先禮后兵,招諭山寨的土匪們來降,并且講明規則:主動來降的,給米給糧,給車給房。三日之內不降的,全部誅殺。
他還派人私下去尋訪,在官府底冊中查找,凡是無故訴訟的,一律處死,如此,號令森嚴,遠近震懾。
同時,他是個花花公子,談淫好色,且行為令人發指。
為了滿足他的**,他使用掾史衛達可等小人為心腹,專求民間黃花閨女,貌美之女子則用之數十曰,玩膩了就將女子活活拋入井中,因此死掉的良家女子數不甚數。凡是遇到太祖差人到南昌公干,多以金銀賄之,如果不行就用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鉗制他們,導致這些公干的官員都替他遮掩惡行而不會揭發。
這些罪行,倒還是太祖可以容忍的。
朱文正的僭越行為,是太祖最不能容忍的。其所用床榻,僭以龍鳳為裝飾,又怨恨太祖不能先封自己的官職,之前跟太祖所說的那些堂而皇之的說辭都是假的。
江西按察僉事凌說(一說是李飲冰)到任后,查明事實,如實彈劾奏明朝廷。
太祖聽了大怒,1365年正月廿五,命人將文正帶回來問罪,幾個手下全部處死,其他不知情的部下隨從、頭目五十余人,都挑斷腳筋。太祖當面訊問文正,文正供認不諱,太祖告知必須要治罪于他。馬皇后便勸諫太祖,文正不僅有巨大戰功,如果不是他堅守江西,后果不堪設想。而且,畢竟是至親骨肉,縱然有罪,也應該原諒他。太祖便釋放了他,將其安置在桐城幽禁。
1366年四月,太祖啟用朱文正,與徐達、常遇春一起征討浙西,擔任監軍,其位在徐、常之上。為此,太祖特地寫信給徐達:“這次我再次差遣克期持我的批準前往你處,請左相國(徐達)與此次同時委派的官員朱文正一起商議軍事、會同做出決定,此次征討后,須留下精細能干身邊信得過的頭目鎮守淮安。此次委任剛剛開始,就出現了幺蛾子,朱文正死性不改,口出不遜之言,被太祖察之,欲廢之。馬皇后再次勸諫,盡顯一個好妻子、一個好嬸嬸的家國情懷、骨肉親情。“文正止是性剛,恐無此心。文正母見存,當念其母子之情,用曲赦之,且見親親之義。”太祖再次心軟,饒恕了朱文正。
八月,派遣朱文正往濠州祭祀。朱文正又被豬肉蒙了心,行不軌之事:私底下命道士用朱砂筆書寫太祖的生辰八字,然后釘在地下,魘之。后又謀叛張士誠。所謂“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這次太祖徹底對朱文正死了心,圈禁了朱文正,一直到死。
太祖對侄子之前的期望有多高,后面的失望就有多大。
恐怕這叔侄倆始終都不能明白彼此之間的期望和失望,他們始終沒有將這些透漏給對方,這也許是帝王之家的悲哀吧。
但是,他從未放棄過他哥哥的血脈,幽禁了朱文正后,摸著朱守謙的頭說:“爾父不率教,忘昔日之艱難,恣肆兇惡,以貽吾憂。爾他日長大,吾封爵爾,不以爾父廢也。爾宜修德勵行,蓋前人之愆,則不負吾望矣。”后文正卒,上推親親之恩,大封同姓,封鐵柱為靖江王,改名守謙。
05文正之后,再無文正
對于親侄子的這種變化,太祖既痛心又無可奈何,畢竟朱文正身上流淌著的是他老朱家的血液。何況大哥朱興隆為人雖然不咋地,但是唯有這一個親人在世,這樣的結果,如何不令他痛心疾首。
他在寫給李文忠的信中是這樣說的:
老舅家書付保兒,教你知道驢馬做的人。當自從守住江西,好生的行事不依法度。近來我的令旨,為開按察司衙門,他三日不接我言,教在江上打著船,便似教化的一般。他又差人往浙西城子里官賣物事。及至開我令旨,不許軍民頭目來聽。密行號令,但有按察司里告狀的割了舌頭,全家處死。
在那里奸人家妻女,多端不仁。我禁人休去張家那下買鹽,他從江西自立批文,直至張家鹽場買鹽,江上把截的不敢當,盡他往來。南臺城里倉與庫四處俱各有物。其余多等不仁不孝的勾當,我心里悶,說不的許多。保兒且知道這幾件,你父親到時,自有話與他說也。保兒守城子,休學驢馬,你想你母親,你便休惱。
不管怎么樣,朱文正作為一個最高領導者的侄子,作為最高軍事統帥,作為一個戰功赫赫的年輕將領,其天性剛烈,作戰勇敢,謀略過人,在國初,是個不可多得的帥才。
但是,隨著戰爭的推進,全國形勢的逆轉,這樣的人才越來越多,同樣的平臺下,擁有同樣的優點的人群中,缺點如此突出的他,就像是一顆黑漆漆的老鼠屎,暴露在白花花的大米飯中,很顯然就會破壞太祖軍隊在老百姓心目中的良好形象。
朱文正殘暴好殺、談淫好色、視人命如草芥,不尊法令,公然買賣私鹽、私通敵國(當然并不是叛國,純粹是做買賣賺錢,但是無形中也是資敵),這些缺點,已經突出到無法掩蓋。甚至到了太祖不得不用最殘酷的方式來消滅之。
朱文正死后,太祖又進行了很多軍事體制改革,不僅將大都督這個職務被廢除,而且左右都督的官階也有所下降。這樣不夠,為了防止都督府一家獨大,太祖將其一分為五,分別是左軍都督府、右軍都督府、前軍都督府、后軍都督府、中軍都督府。從此,大都督府正式從歷史舞臺上消失。朱文正之后,在沒有像朱文正一樣有著如此崇高地位的軍事統帥了。
但是,朱家暴戾的血液,在世世代代中流淌著,在朱守謙的身上沒有發生基因突變,所以他也沒有逃過這基因的遺傳,以及因此而造就的起起落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