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冰冷的黑暗并非虛無,更像是某種沉重粘稠的液體,將沈修白層層包裹。意識如同一顆微小的石頭,在這液體中緩緩下沉,周圍是令人窒息的死寂。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那種刻骨銘心的寒意,以及靈魂深處烙印下的那道冰冷視線。它像一枚嵌入他骨骼的釘子,不痛,但永恒地存在,提醒著他“劫始”的真實。
他的身體,或者說他感知中的那個容器,依舊傳來陣陣余痛,像是風暴過后殘破的海岸線,時不時被微小的浪花拍打。那些黑色洪流和蠕動的符文似乎蟄伏下來,但它們的痕跡仍在,像干涸的血跡,觸目驚心。心魔的低語也遠去了,但它們留下的恐懼和自我懷疑卻在他意識的邊緣徘徊,伺機而動。
時間的概念完全失效。他不知沉淪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直到一絲微弱的觸感穿透了黑暗。
溫暖。潮濕。柔軟。
那觸感是如此真實,像是在擦拭他的皮膚。緊接著,是模糊的聲音,帶著焦慮和熟悉的韻律。
“修白……修白……”
是顧晚舟的聲音。在黑暗中,這聲音如同遠方的燈塔,試圖指引他歸航。他努力想要抓住那聲音,想要回應,但意識太過沉重,像是被鉛塊拖拽。
外界。
急促的腳步聲在地板上回響,空氣中彌漫著焦灼的氣息。
顧晚舟跪坐在床邊,雙手緊緊握著沈修白冰冷的手,另一只手拿著毛巾,輕輕擦拭著他額頭和臉頰上不斷滲出的冷汗。沈修白的身體劇烈顫抖,像是被無形的電流穿過,肌肉緊繃得像石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雙眼緊閉,眼球在眼皮下瘋狂轉動,仿佛正在經歷最可怕的夢魘。
“醫生!醫生來了!”
沈國棟推開門,帶著一位頭發花白、神色凝重的醫生快步走了進來。林秀芳緊跟其后,臉上寫滿了擔憂和無助,眼圈紅腫,顯然已經哭過。
醫生走到床邊,先檢查了沈修白的生命體征。脈搏快而弱,呼吸淺促不穩。他掰開沈修白的眼皮,用小手電筒照了照瞳孔。
“瞳孔反應遲緩……這是典型的藥物中毒反應,伴隨劇烈的精神紊亂和幻覺?!贬t生推了推眼鏡,語氣沉重,“我之前已經強調過,這種藥的副作用非常強,可能會誘發患者潛在的精神問題。”
“那……那怎么辦啊醫生?”林秀芳上前一步,聲音帶著哭腔,“他這樣子……是不是很危險?”
“先給他注射鎮定劑和營養液?!贬t生沒有直接回答危險與否,轉向護士吩咐道,“控制他的身體反應,減輕痛苦。另外,立即安排更全面的檢查,尤其是腦部掃描,我們需要看看是否有更嚴重的器質性損傷。”
護士立刻準備藥物,動作熟練而迅速。
顧晚舟看著沈修白痛苦的樣子,心如刀絞。她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指甲無意識地掐著她的掌心,留下淺白的印子。她沒有松開,只是更用力地握住,試圖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試圖讓他知道她在這里。
“修白……我是晚舟,我就在這里……挺過去……求求你……”她低聲呼喚,聲音中帶著哭腔,但眼神異常堅定。
沈國棟和林秀芳站在一旁,看著兒子痛苦地掙扎,卻什么也做不了。沈國棟緊握著拳頭,青筋暴起,他感覺胸口像壓了塊巨石,喘不過氣來。林秀芳捂住嘴,眼淚無聲地滑落。這個家,因為兒子的病,已經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護士準備好針劑,醫生示意顧晚舟稍稍讓開。
在沈修白破碎的感知中,溫暖的觸感被冰冷的光芒替代。那個熟悉的聲音變得遙遠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令人煩躁的嗡鳴聲,像是無數蚊蟲在他耳邊盤旋。
那冰冷的觸感越來越近,像是一只由無數細小符文組成的銳利探針,正試圖刺破他的意識外殼。嗡鳴聲隨之增強,化作更具威脅性的低語:“入侵……凈化……剝離……”
這是什么?新的“丹藥”嗎?還是某種檢測他的“道基”的法器?
強烈的抗拒感涌上心頭。那冰冷的視線似乎也在感知深處輕微波動了一下,帶著一絲漠然的審視。
現實中,護士將針頭扎進了沈修白的靜脈。冰涼的液體緩緩注入。
在沈修白的感知中,銳利的符文探針刺入了他的“血管”,一股冰冷刺骨的能量流被強行注入。這股能量與他體內殘存的黑色丹毒和金色的血液微光發生了猛烈的沖突!
嗡鳴聲瞬間變成尖銳的嘶吼,低語變得狂亂:“駁雜!異端!清除!”
黑色的丹毒如遇強敵,瘋狂翻涌,試圖吞噬這股入侵的能量。金色的血液微光也猛烈跳動,散發出溫暖的光芒,既像在抵御入侵,又像在保護它所寄宿的容器。
“啊!”沈修白在現實中猛地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身體更加劇烈地顫抖,抓著顧晚舟的手更緊了。
“修白!”顧晚舟驚呼,試圖握住他的肩膀安撫他,卻感覺他像個被看不見的怪物撕扯的布偶。
醫生和護士立刻緊張起來。
“鎮定劑已經推了一部分了,怎么反應還這么大?”護士驚慌地問。
醫生皺著眉,仔細觀察沈修白的反應:“可能是藥物個體差異……或者,他大腦深層的神經活動異常劇烈,藥物效果被抵抗了?!?/p>
抵抗?在沈修白的感知中,那注入的冰冷能量像是找到了一個戰場,與他體內的兩種力量互相糾纏、撕咬。每一次糾纏都帶來意識的劇痛和扭曲。房間的景象在他的感知中如同萬花筒般瘋狂旋轉,墻壁、天花板、床鋪,一切都化作流動的色彩和模糊的形態,其間穿插著他無法理解的符文和低語。
顧晚舟模糊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他感知中。她伸出手,試圖觸碰他扭曲的臉頰。那只手,在他感知中,時而是溫暖柔軟的實體,時而又變成由糾纏的金色光芒和黑色陰影組成的、散發著復雜氣息的觸手。這觸手帶著熟悉的溫暖,卻也帶著一股奇異的、讓他心悸的寒意。
“晚舟……晚舟……”他試圖在混亂中辨認。
現實中,顧晚舟用濕毛巾輕輕擦拭他扭曲的眉心:“修白,是我……我在……別怕……”她的聲音因為緊張和心疼而顫抖。
她的聲音,在沈修白的感知中,仿佛是一段斷斷續續的旋律,在狂亂的低語和能量沖突的嘶吼中艱難地穿行。旋律時而清晰,帶來一絲溫暖和真實;時而又被噪音淹沒,變成一段含混不清的呢喃,甚至帶著一絲他聽不懂的古老韻味。
那個黑袍的身影呢?那道冰冷的視線?
他努力在混亂的感知中尋找。那道視線還在,依舊烙印在靈魂的最深處,像一個不動聲色的旁觀者。它沒有參與這場體內的能量戰爭,也沒有回應他的掙扎。只是靜靜地,觀察著一切。它的存在本身,就帶來一種莫名的壓力和……一絲詭異的安全感。仿佛只要那道視線還在,他就不會被徹底抹去。
醫生在旁邊快速記錄著數據,時不時與護士低聲交流,討論治療方案。
這些聲音和動作,在沈修白的感知中,是圍繞著他的、某種古老儀式的一部分。醫生的低語像是在誦念咒語,護士的動作像是在擺弄法器。他們是這個“戰場”的操控者?還是另一個陣營的“修士”?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拉扯。一部分想要完全沉淪,逃避痛苦;一部分又被那道視線和顧晚舟的聲音牽引,試圖回到某種他稱之為“真實”的狀態。
注入的藥物似乎開始發揮作用,體內的能量沖突逐漸平息下來,雖然那種冰冷的能量沒有完全消失,只是與丹毒和血液微光形成了某種脆弱的平衡。低語聲也變得微弱,像遠處傳來的蚊蠅振翅。
身體的劇烈顫抖慢慢減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麻木感。
意識,在經歷過極致的混亂后,迎來了一個短暫的、脆弱的清明時刻。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視線仍然有些模糊,帶著一層奇異的、像是濾鏡般的扭曲。房間的輪廓不再像活物般蠕動,但墻壁似乎帶著淺淺的呼吸,地板上的紋路像在緩慢流動。空氣中似乎飄浮著肉眼難見的塵埃,但那些塵埃在他眼中,卻像是由微小的、閃爍著符文的光點組成。
“修白!你醒了!”顧晚舟驚喜地低呼一聲,緊握他的手,眼淚奪眶而出。
她的臉頰,在沈修白眼中,不再是那團跳動的血肉觸手,而是熟悉的、美麗的容顏。只是,那容顏上帶著明顯的疲憊和憔悴,眼中的驚喜很快就被擔憂取代。她眼角細微的皺紋、嘴唇干燥的裂痕,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她承受的一切。
“晚舟……”他干澀地發出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
“我在,我在呢!”顧晚舟俯下身,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感覺怎么樣?還疼嗎?”
疼痛?身體的麻木感還在,但那種靈魂被撕扯的劇痛似乎退潮了。他看著顧晚舟擔憂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愧疚。
他看到了站在床邊的父母。沈國棟滿臉胡茬,雙眼布滿血絲,像是好幾天沒睡。林秀芳眼圈紅腫,緊緊抓著丈夫的胳膊,看著他,既有驚喜又有深深的恐懼。
“爸……媽……”他的聲音更微弱了。
“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林秀芳再也忍不住,捂著嘴低泣起來。沈國棟也紅了眼眶,上前拍了拍他的手:“兒子,感覺怎么樣?跟爸說?!?/p>
看著他們疲憊、痛苦、卻又強忍著擔憂的臉,沈修白只覺得喉嚨發緊。他們本不該承受這些。一切都是因為他。那些扭曲的感知,那些可怕的幻境……它們不僅僅折磨著他,也在一點點地吞噬著這個家。
醫生站在一旁,觀察著他。沈修白看向他,醫生溫和地笑了笑:“沈先生,感覺好些了嗎?我是張醫生。你剛剛的反應比較強烈,現在感覺怎么樣?”
張醫生……在我的感知中,他是誰?那個古袍身影?還是另一個與“劫境”有關的存在?
沈修白看著張醫生的臉,那是一張普通、專業的臉,戴著眼鏡,帶著職業的微笑。但在他眼中,張醫生的眼神似乎比常人更深邃一些,仿佛藏著什么秘密。他的聲音也是溫和的,卻又像隔著一層什么,帶著微弱的回聲。
他努力分辨,試圖找到那個古袍身影的影子,但沒有。那個身影,那道視線,似乎又退回了靈魂深處,隱藏了起來。
“我……好多了……”沈修白艱難地回答,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那就好?!睆堘t生點頭,對顧晚舟和沈國棟說,“患者短暫清醒是好事,說明藥物正在起作用。但精神狀況依然不穩定,需要繼續觀察。你們多陪陪他,有什么情況隨時叫我?!?/p>
“謝謝醫生,謝謝!”沈國棟和林秀芳連連道謝。顧晚舟也感激地看向醫生。
醫生和護士離開了病房,留下沈修白和他的家人。病房里一時只有林秀芳低低的啜泣聲。
顧晚舟俯下身,輕聲問:“修白,你是不是又看到那些……奇怪的東西了?”
沈修白看向她。奇怪的東西?那個扭曲的世界?那些低語?那個古袍身影?
“嗯……”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它們是如此真實,卻又在清醒時變得模糊。
顧晚舟眼神黯淡了一下,但依然溫柔:“沒關系……沒關系……那是藥物的副作用,醫生說會有的。別怕,我們都在這里。”
藥物的副作用……她相信那是副作用??墒?,那種靈魂深處的烙印,那種冰冷視線帶來的真實感,那種“劫始”的低語……那真的是幻覺嗎?
他看著顧晚舟疲憊卻強撐著微笑的臉,看著父母憔悴的面容。他們因為他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壓力。他想讓他們安心,想告訴他們自己沒事。
但他無法否認,內心深處,在那個短暫的清明邊緣,依然殘留著一絲對那個世界的……好奇。那個古袍身影,那道視線,它究竟是什么?“劫始”又意味著什么?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床頭柜。那里擺著水杯、紙巾,還有一個小小的、棕色的藥瓶。
張醫生開的藥。引發了他感知中的“丹毒發作”和“經脈逆行”。
他的視線定格在那個藥瓶上。
在這一刻,那個藥瓶在他眼中,不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容器。
它似乎散發出微弱的、他只有在感知中才能看到的金色光芒,像是某種濃縮的、充滿能量的晶體。藥瓶的表面,在他眼中,似乎閃爍著扭曲的符文,那些符文熟悉而又陌生,帶著一種古老而混亂的氣息,與他體內殘存的黑色丹毒隱隱呼應,又與血液微光形成微妙的對抗。
低語聲,在他腦海深處,再次若有若無地響起,像是來自藥瓶本身:
“……力量……畸變……入口……”
那不是普通的藥物。那是打開“劫境”的鑰匙?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丹藥”?
他的心跳開始加速,一種奇異的、摻雜著恐懼和渴望的情緒涌上心頭。那個世界雖然恐怖,卻也帶有一種讓他難以抗拒的吸引力。那種力量,那種突破現實束縛的可能……
顧晚舟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修白?怎么了?在看什么?”
沈修白猛地收回視線,轉頭看向顧晚舟。她正關切地看著他,眼中帶著擔憂。
“沒什么……”他低聲說,喉嚨依然干澀。
但他知道,剛才看到的景象并非幻覺。至少,它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他之前經歷的一切。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瞥向床頭柜。
那個棕色的藥瓶靜靜地躺在那里。
誘惑。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緩慢地抬了起來,朝著藥瓶的方向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