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血跡像條褪色的紅綢帶，從便利店后巷一直蜿蜒到市立圖書館后墻。步陽的右臉傷口凍成了紫黑色，每次呼吸都帶出冰碴碎裂的脆響。他抓著消防梯往上爬時，手指在鐵銹上犁出五道血溝，融化的雪水混著膿液滴在樓下流浪漢的棉被上。
古籍區的暖氣管道發出垂死呻吟。步陽用頭撞開'維修中'的圍欄，陳老師說的第三個書架在陰影里微微傾斜。當他抽出那本《燒傷病理學圖譜》時，夾在書頁間的牛皮紙袋滑落在地——三十七張匯款回執，收款人全是他曾就讀過的中小學。
三十七張匯款回執單的褶皺里，裹著一枚拇指大小的微雕象牙板。借著手電筒的冷光，他看清象牙上刻著百子嬉春圖，孩童衣袂的褶皺里藏著四行蠅頭小楷：
腐草為螢
血肉作燈
照夜者
終化長風。
這是陳老師祖上出過御醫的證物，她曾說過這是家族給絕望者的最后退路。步陽用舌尖舔去象牙板上的積灰，嘗到30年前進過三七粉的苦味，混合著自己舌尖傷口的血腥。
古籍區的暖氣管道突然爆裂，蒸汽裹著鐵銹噴在步陽后背的燙傷疤上。他蜷縮在《肘后備急方》、《劉涓子鬼遺方》、《千金方》等類似的的書堆里。
圖書館保安的手電光束掃過窗臺時，步陽正把止痛藥粉撒在舌苔上。陳老師的備課本里掉出半板嗎啡片，鋁箔上還留著齒痕——這是她最后三個月從牙縫里省下的。吞咽藥片時他摸到喉結下的刀疤，那是父親用酒瓶抵著他喉嚨留下的。
凌晨四點的急診大廳空無一人。步陽趴在分診臺前，護士翻著登記簿皺眉：“張翠芳？今天沒有中風患者入院。”他的血手印在臺面暈開，護士突然尖叫——他的掌紋里嵌著半片帶血的象牙碎屑，在紫外線燈下泛著詭異的磷光。
弟弟家的防盜門透出暖黃燈光。步陽癱在樓梯轉角，聽見屋里瓷器碰撞的脆響——是母親最愛的青花茶具，他去年在陶瓷廠跪著修補了三天才湊齊碎片。
“還是小寶聰明，裝中風這招真管用。”母親的笑聲刺穿門板，“那丑八怪居然真把棺材本都吐出來了。”步陽的指甲摳進大腿燙傷疤，膿血滲透工裝褲，在臺階上積成黏稠的洼。
弟弟的嗤笑混著酒氣：“早知道該說爸也死了，說不定能再榨點。”
電視突然播放起婚慶錄像，賓客們的祝福聲浪中，忽然響起來的嬰兒啼哭聲中，又響起了母親的聲音：“小寶貝乖，小寶貝乖，不要哭了。還是小寶爭氣，哪像那個怪物…”
步陽聽見自己七歲時被推進開水房的慘叫——原來這場謀殺十幾年前就拍好了預告片。
象牙板突然在掌心發燙，微雕的孩童在他潰爛的皮膚上印出凹凸紋路。
廢舊汽車處理場里，步陽蜷在報廢的冷鏈車貨柜。陳老師的匯款單在月光下泛著磷火般的幽藍，他突然發瘋似的撕咬那些紙片。當碎紙混著血沫吞入喉管時，鐵皮柜里驚飛的老鼠撞倒了機油桶。
粘稠的液體漫過腳背，步陽抓起生銹的扳手砸向車窗。玻璃爆裂的瞬間，他看見后視鏡里自己支離破碎的臉——潰爛的右臉正在剝落，露出下面蒼白的、陌生人的面孔。
身上的另一臺手機突然震動，殯儀館發來催促短信：“陳桂芳女士骨灰超期寄存費1500元。”他摸出最后兩枚硬幣，那是便利店找零時店員用鑷子夾著扔過來的。
步陽拖著殘缺的身子到自助銀行匯款給殯儀館，并打電話給殯儀館的人，讓他們把陳老師的骨灰撒向大海。
又回到廢舊汽車處理廠那里。
步陽用生銹的手術刀在右臉刻蝕化學式。象牙板被他塞進冷鏈車縫隙，月光透過車頂破洞照在傷口上，潰爛處竟滲出淡藍色熒光。他拿起了，早就放在一旁的半瓶福爾馬林。瓶子上還有紅筆潦草寫著的標簽，依稀的能看清楚幾個字：“給小陽的實驗材料。”
當他在胯骨靜脈注射防腐劑時，冷鏈車的制冷系統突然啟動。白霧彌漫中，步陽看見陳老師坐在解剖臺前，用鑷子夾起他脫落的右臉皮膚：“你曾是我見過最好的學生，但是你終歸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防腐液滲透心臟的瞬間，他聽見五歲生日蠟燭復燃的噼啪聲，又聽到父親燒毀錄取通知書時，火盆里的爆裂聲。
兒童燒傷中心的護士發現尸體時，晨光正穿透標本室的玻璃罐。步陽的遺體蜷縮成胎兒狀，右臉的化學方程式在防腐液浸泡下清晰如刻。最詭異的并非他嘴角凝固的微笑，而是原本緊攥的左手——指縫間空無一物，象牙板的壓痕正在藥液中消散，如同十幾年前暴雨夜沖走的滿分試卷。
清潔工在圖書館后巷垃圾桶翻出件血衣，兜里的作文本殘頁上，依稀能辨別出標題《我的夢想》。
陳老師的批注被新血覆蓋：“夢想不是治傷的膏藥，是解剖現實的柳葉刀。”
焚燒痕跡最重的段落處，有行防腐劑寫就的小字：
“我把自己制成不會疼的答案。”
便利店后向的監控攝像頭早已銹蝕，但對面銀行的夜間攝像頭卻記錄下關鍵幀——畫面里三個黑影將步陽逼近死角時，其中一人脖子上的蛇形紋身反著雪光。那是陳南老疤的標志性刺青，他剛從監獄放出來三天。
刑警隊長翻著卷案冷笑：“搶劫慣犯居然栽在雪地反光。”案發當夜大雪壓斷電線，老疤一伙逃竄時撞翻的餛飩攤燃氣罐泄漏，引發了小范圍爆炸。消防員在廢墟里刨出昏迷的三人時，步陽干結在雪地里的膿血，正粘在他們的鞋底形成了生物證據。
審訊室里，老疤交代了，是因為在自助銀行取錢的時候盯上了步陽的存折，從而犯下的案件。
刑警隊長詢問步陽的下落時，老疤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回答道：“他有可能在即將廢棄的那個圖書館那里。”
圖書館里他們找到了步陽曾經到過這個地方的證明。
就在這個時候，兒童燒傷醫院那邊打來了報警電話，說他們的標本室里面發現了一名屬于人類的標本。
“死者體內檢測出高濃度戊二醛，注射器只有本人指紋。”法醫敲著尸檢報告，刑警隊長盯著監控截圖里步陽刻臉的畫面，“這年頭連自殺都搞行為藝術。”
窗外飄雪漸密，物證科突然驚呼：冷凝車縫隙找到的半枚指紋，竟與十幾年前某起家暴案的報案記錄吻合——那是陳老師為步陽申請的人身保護令。
晚間新聞播放時，母親正用步陽匯來的錢做美甲。鑲鉆的甲片刮過平板電腦屏幕：“...死者通過極端方式完成自我標本化...”
弟弟啃著醬肘子嘟囔：“應該等他被車撞死再訛司機一筆。”
兒童燒傷中心的匯款箱塞滿了新年賀卡。而后，有位郵遞員過來放下了一封信封在里面，信里面的內容是一張匯款單，匯款單上面寫著的是：“捐給2005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