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陽消散前的最后一縷魂魄,是在大雪壓折枯枝的剎那被截取的,是的,一瞬間天地間的風雪驟然凝固。神明垂落的素紗衣袖拂過虛空,指尖凝著亙古不化的霜雪,輕輕攏住那團即將湮滅的幽藍螢火。殘魂在她掌心顯出原形——千瘡百孔的人形蜷縮如初生幼獸,右臉的潰爛處滲出星屑般的膿血,每一滴墜下都化作青煙,在神女腕間的玉鐲上灼出細小的焦痕。
“倒是塊倔強的料子。”
神明自語聲驚醒了沉睡的云霧。她赤足踏上虛空,足踝銀鈴蕩開圈圈漣漪,震碎了身后婆娑世界的倒影。漣漪所過之處,萬丈紅塵如褪色的古畫般剝落,唯余茫茫云海翻涌——這是她三萬年前斬斷因果后獨居的化外境,無生無死,無始無終。
云階在她腳下自動延展,階旁凝結的霜花綻放成玉砌雕欄。懷中的殘魂忽然顫動,潰爛的右臉擦過她衣襟上銀線繡的青蓮紋,蓮瓣霎時被染成暗紅色。神女駐足凝視,忽而輕笑:“臟了我的花,便罰你重頭來過吧。”
話音未落,云海深處傳來雷鳴,九道紫電劈開虛空,將殘魂的怨氣煉化成縷縷青煙。
化外境中沒有日月,唯有神明發間的玉簪漾著柔光。
忽然之間化外境中央的云池泛起漣漪,池水是神女三萬年前流盡的淚。她將洗凈怨氣的魂魄浸入池中,水面立刻沸騰如熔金——那魂魄竟在抗拒重生。神女并指截取一縷朝霞,霞光化作金針穿透魂體,將其釘在池底玄冰之上。
“由不得你。”她拔下鬢邊玉簪,簪頭墜著的明珠映出人間萬相。明珠墜入池水的剎那,步陽的魂魄如陶土般剝落潰爛外殼,露出內里瑩白的靈核。池水卷著記憶殘片翻涌:便利店冷柜的霜花、陳老師咯血的教案、母親冷笑時抖落的煙灰......每段記憶被池水沖刷一次,便淡去一分顏色。
神女忽然蹙眉。池底浮現出陳老師臨終前畫在冷柜玻璃上的笑臉,那痕跡竟頑固如神紋。她揮袖引來北斗星光,星光凝成刻刀,卻在觸及笑臉時驟然崩碎。
“好個執念。”神女眼底泛起興味,索性將那段記憶封入明珠,系在即將成形的嬰孩頸間。
七日后,云池升起琉璃般的胎膜。步陽蜷縮其中,新生肌膚透出玉色,唯眉心一點朱砂殷紅如血——正是前世潰爛右臉的殘痕。神女以晚霞為線,銀河為梭,為他織就襁褓。織機每響一聲,化外境便多出一顆星辰。
“哭兩聲聽聽。”神明并指截斷一縷云氣,吹向了嬰兒的臉龐。
嬰孩第一聲啼哭炸響時,玉砌雕欄應聲崩裂。神女發間玉簪迸射青光,九重結界瞬間張開,仍被聲波削去半闕云臺。她卻不惱,反將嬰孩高舉過頂:“好個破界之聲!”銀鈴般的笑聲響徹化外境,震得十萬云山簌簌落雪。
步陽在襁褓中蹬腿,藕節似的小手抓向虛空。神女指尖凝出冰晶逗弄,見他急得漲紅臉,忽然憶起創世時捏塑的第一只云雀。那時她尚不懂寂寞,如今懷中的溫度卻讓她腕間玉鐲發燙——那鐲本是禁錮七情的天道鎖,此刻竟生出細碎裂紋。
“此物予你。”她摘下玉鐲套在嬰孩腳踝,十二枚鈴舌叮咚作響。十二道鈴舌分別刻著“生、老、病、死”等人間百相。
步陽忽然止哭,琥珀色的瞳孔映出神明身后的萬千幻象——那是她獨居時排遣寂寞造出的蜃景:用云霧捏的山,銀河洗出的玉樹,晚霞染舊的花海。
“這叫雪。”
神明指尖凝出冰晶,嬰兒伸手去抓卻穿透虛影。她怔了怔,想起這方天地本無實體。三萬年未曾波動的心緒忽如春溪解凍,她揮袖震碎百里云層,真正的雪花便簌簌落下來。
步陽的哭聲再次響徹天地。這次神明提前捏訣護住玉簪,卻見雪花在啼哭中凝成珊瑚樹,樹梢掛著鈴鐺般的冰花。她伸手觸碰最矮的那枝,珊瑚忽然化作青鳥,銜著冰花落在嬰兒眉心。
“倒是個造物主的好苗子。”神明將指尖按在青鳥消失處,那里顯出淡紅的胎記,正是步陽前世右臉疤痕的形狀。
三日后,神女發現嬰孩瞳仁深處藏著星圖。每當他啼哭,星圖便流轉不休,云海隨之翻涌成對應的天象。驚雷暴雨之夜,她抱著步陽登上最高云臺,見嬰孩伸手接住閃電,紫電在他掌心化作溫順的銀蛇。
“倒是小瞧你了。”神女抽出發間玉簪,在虛空畫出血色符咒。符文化作赤練纏住銀蛇,煉成項圈鎖在步陽頸間。嬰孩非但不懼,反而攥著赤練咯咯直笑,笑聲催開百里霜花。
化外境的時間是神明衣擺上流動的瓔珞。她教步陽認云獸時,腕間銀鈴才響過七聲;待嬰兒能在云毯上翻滾,瓔珞已堆滿她半個裙裾。這日她正用星屑熬米糊,忽然聽見牙牙學語:“神…神明…”
琉璃碗碎在云磚上,星屑濺成滿地螢火。三萬年獨居的神明此刻竟手足無措,任由嬰孩抓著自己垂落的發絲攀上肩頭。步陽口齒不清地喊著自創的詞匯,小手拍打她頸間佩戴的玉鎖——那是封印著創世之力的神器,此刻卻因孩童的觸碰泛出暖光。
當夜神明獨坐云臺。步陽蜷在她膝頭安睡,手中還攥著半朵捏散的云花。她望著自己先前造的假山幻海,忽然揮袖盡數打碎。真正的青山從云海中拔地而起,山澗中的流水從銀河流了下來,林間小獸則是一個個神明無聊時所創造的空白世界。
百年彈指過,化外境已生出四季輪轉。神明斜倚在步陽造的竹亭里,看那青年正教云雀說話——他右臉的胎記淡得幾乎看不見,唯有在雪天會泛出熒藍微光。
“母親看這個!”步陽忽然捧來團跳動的星火。
神明蹙眉:“你喚我什么?”
青年卻笑著將星火拋向空中,焰光炸開成萬千流螢,每只螢火蟲都映著他們共度的時光:神明抱著嬰孩在云海垂釣,青年為神明鬢邊簪上初開的杏花。
流螢墜地生根,化出一片真正的桃林。神明摘花時發現,每片花瓣都刻著人類所持有的憤怒情緒。
“此境原是無岸苦海。”神明將桃枝投入云池,池水立刻長出青蓮舟,“而今倒成了方舟。”
步陽搖櫓時哼起不成調的曲子,驚起白鷺掠過她三萬年來第一次真心笑出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