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芳昏迷的第三日,濃稠如膠的晨霧裹挾著潮濕的涼意,順著土坯墻的縫隙滲進屋內。墻根處的青苔在霉味中肆意生長,將糊墻的舊報紙浸得發皺,上面褪色的標語文字在水汽里暈染成模糊的墨團。林夏蜷縮在灶臺前,看著灶膛里跳動的火苗貪婪地吞噬著干透的蕨菜莖稈。火星子時不時濺起,在她布滿血絲的眼下投下轉瞬即逝的光斑,將青黑的眼袋映得忽明忽暗。自從后山那場意外后,她和秀娥幾乎不眠不休,輪流守著妹妹,疲倦早已化作沉重的鉛塊,墜在四肢百骸。陶碗里冷掉的野菜粥凝結著灰白的油膜,卻無人有心思去碰。
"姐,藥煎好了。"秀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砂紙打磨般的沙啞。她端著的粗陶碗邊緣凝結著深褐色藥垢,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汗濕的睫毛。林夏接過藥碗時,指尖觸到碗壁的滾燙,卻不及心口泛起的寒意。秀芳蜷縮在草席上,蒼白的臉頰凹陷得可怕,紗布下滲出的血漬已經發黑,皮膚繃得發亮,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恍惚間,她又看見后山陡坡上,妹妹小小的身影如斷線風箏般墜落,野藤斷裂的脆響仿佛還在耳膜深處震顫。趙宇臨走前塞來的紙條在懷中窸窣作響,上面潦草的字跡寫著:"若七日未醒,需尋縣城大夫。"可抓藥的錢早已見底,壇子里的糙米也只剩下薄薄一層。更令人焦慮的是,陳建國的學費催繳單不知何時被塞在了門縫里,此刻正靜靜地躺在灶臺邊,仿佛在無聲地嘲諷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把后山的蕨菜曬干試試吧。"林夏突然開口,聲音在空蕩蕩的灶屋激起回響。她盯著墻角堆積如山的鮮蕨菜,開始泛出腐壞的黑斑。潮濕的腥氣混著灶火的煙味,嗆得人眼眶發酸。"趙宇說縣城有人收干菜,十斤鮮蕨菜才能出一斤干貨,咱們要是能......"說到這里,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墻角的織布機,那是母親年輕時的嫁妝,如今早已落滿灰塵,卻突然讓她想起了一個主意——或許可以用織布機的框架改造晾曬架。
秀娥正要往灶膛添柴的手猛地頓住,"可曬不好就全糟蹋了,供銷社從來不收干蕨菜。"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舊傷,"鮮蕨菜才賣一角二,就算曬干了......"話音未落,林夏已經撲向墻角的《農業知識手冊》。泛黃的紙頁間,干枯的野菊花簌簌掉落,她的手指在油墨字跡間瘋狂游走,終于停在某頁邊角卷起的段落。在查閱資料的過程中,她還發現了一些關于用不同草木灰配比來提升干燥效果的記載,這讓她原本有些動搖的決心又堅定起來。
"看!"林夏將手冊拍在灶臺,震得藥碗里的湯汁濺出,"焯水殺青能鎖住營養,草木灰吸附水分能縮短晾曬時間。十斤鮮蕨菜換一斤干貨,只要能賣到一元五角以上......"她的聲音陡然拔高,眼底跳動著近乎瘋狂的光亮。秀娥湊近細看,只見文字旁還畫著歪歪扭扭的晾曬架草圖,不知是哪位前人用藍墨水標注的"關鍵步驟"四個字,此刻在晨光中泛著神秘的光澤。突然,秀娥想起自己曾在王嬸家見過類似的晾曬架,這個記憶讓她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說干就干。姐妹倆在后院支起用廢木料釘成的晾曬架,鐵鍋中的水燒得咕嘟作響。林夏將洗凈的蕨菜大把投入,她握著木勺的手不停攪動,深綠色的葉片在沸水中舒展又蜷縮,漸漸變得柔軟。秀娥蹲在灶臺前,往灶膛里塞著干透的玉米芯,通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鐵鍋。在忙碌中,林夏發現用來焯水的鐵鍋有了裂痕,這讓她心中一緊,擔心在后續的加工過程中出現問題。
晾曬的過程堪稱煎熬。林夏將焯水后的蕨菜均勻鋪在竹匾上,又用粗糲的手抓了把草木灰,輕輕灑在葉片間。陽光直射在頭頂,她每隔兩小時就踩著發燙的石板路,頂著日頭翻動蕨菜。秀娥則守在一旁,揮舞著破舊的蒲扇驅趕蒼蠅。竹扇邊緣的裂口割著掌心的凍瘡,每揮動一次都滲出細小的血珠,可她的動作卻從未停歇,眼神死死盯著晾曬架,仿佛那上面晾曬的不是蕨菜,而是全家的命。在晾曬的第二天,突然下起了陣雨,姐妹倆手忙腳亂地將蕨菜收回屋內,盡管動作迅速,還是有部分蕨菜被雨水打濕,這讓她們不得不重新調整晾曬計劃。
第七日黃昏,最后一抹夕陽將天空染成血色時,第一批干蕨菜終于制成。深褐色的葉片蜷縮成緊實的卷,泛著油亮的光澤,輕輕一捏便發出清脆的"咔嚓"聲,干燥的清香混著草木灰的氣息,在悶熱的空氣中格外清新。林夏顫抖著將它們裝進麻袋,五斤干貨,意味著整整五十斤鮮蕨菜,意味著七個日夜的煎熬,更意味著希望。但在稱重時,她發現實際重量比預期少了一些,這讓她心中有些忐忑,擔心會影響銷售價格。
第二日寅時三刻,天際還掛著稀疏的星辰,姐妹倆便背著麻袋摸黑上路。露水打濕的石板路滑不留腳,林夏的布鞋好幾次險些陷入泥坑,秀娥就緊緊拽著她的衣角。當縣城集市的燈火終于在視野中亮起時,林夏的雙腳早已磨出血泡,秀娥的嗓子也因劇烈喘息而說不出話,但她們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在趕路途中,她們還遇到了幾個同樣去集市賣貨的村民,聽到了一些關于市場行情的消息,這讓她們既緊張又期待。
"這干蕨菜怎么賣?"戴著圓框眼鏡的菜販子捏起一根,在陽光下反復端詳。林夏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喉嚨發緊:"一元八角一斤。"話音未落,菜販子便皺起眉頭:"你這價也太高了!別家才賣一元二!"
"大叔,十斤鮮蕨菜才能曬出一斤干貨!"秀娥突然搶過話頭,"我們采蕨時摔下陡坡,焯水時被燙傷,晾曬時頂著毒日頭......"她扯開衣袖,露出手臂上結痂的燙傷和淤青,"這些傷都是為了這幾斤干貨!"淚水突然奪眶而出,滴在麻袋上,暈開深色的痕跡。此時,旁邊的攤位圍過來一些人,有的在好奇地打量干蕨菜,有的則在小聲議論,這讓林夏和秀娥更加緊張,但也多了一絲希望。
菜販子的動作頓住了。他的目光掃過姐妹倆破舊的衣衫、疲憊的面容,最終落在林夏手中那本卷邊的《農業知識手冊》上。沉默良久,他嘆了口氣,掏出錢袋:"罷了,看你們實在,就這個價。以后有貨還賣給我。"交易完成后,菜販子還向她們透露了一些關于干菜銷售的其他渠道信息,這讓姐妹倆心中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攥著九元錢的紙幣,林夏感覺血液直沖頭頂。這些錢足夠抓五副好藥,還能買半斤紅糖、兩斤糙米。她們買好她們想要的這些急需品才回程。路上,秀娥嘴里念叨著下次有錢了要給秀芹買印花布做新衣服,而林夏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巒,突然發現那些曾讓她恐懼的陰影,此刻竟鍍上了一層金邊。然而,當她們路過供銷社時,看到老周正在門口和人交談,這讓她們心中不禁有些擔憂,不知道老周會不會因為她們沒有把蕨菜賣給他而生氣。
然而,這份喜悅并未持續太久。傍晚,王桂芳扛著鋤頭回來,看到桌上嶄新的藥包和灶臺上的紅糖罐,臉色瞬間陰沉如暴雨前的天空。她將鋤頭重重砸在地上,震得墻縫里的舊報紙簌簌掉落:"錢從哪來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小心思!"
林夏挺直脊背,迎著母親充滿懷疑的目光:"是賣干蕨菜賺的。十斤鮮蕨菜才能曬出一斤干貨,按行情賣的價。"她從懷中掏出皺巴巴的記賬紙,上面詳細記錄著材料、人工、損耗,"只要繼續做下去,我們能供秀芹讀書,能給秀芳買新鞋,能讓全家吃上白面......"說到這里,她的目光不自覺地瞥向陳建國的房間,那個弟弟正在煤油燈下認真地寫著作業,這一幕讓她更加堅定了要改變家庭命運的決心。
王桂芳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冷哼一聲:"別瞎折騰!好好賣給供銷社,省得惹麻煩!"可當她轉身走進里屋時,林夏分明看見她的目光在墻角的晾曬架上多停留了幾秒。
夜深了,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中搖曳。林夏坐在秀芳床邊,看著妹妹終于有了血色的臉頰,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心中的石頭漸漸落地。窗外,月光灑在后院的晾曬架上,竹匾里殘留的草木灰泛著柔和的白光。秀娥在一旁安靜地編著新的竹簍,篾刀劃過掌心的傷口,鮮血再次滲出,滴落在青白色的竹條上,開出倔強的花。而林夏知道,她們已經在黑暗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