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甸甸地壓在村莊上空,連星星都被壓得黯淡無光。林夏蜷縮在灶臺前,身旁的煤油燈發出微弱的光,玻璃燈罩蒙著厚厚的灰,燈芯結出的黑疙瘩隨著氣流明滅不定,將她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灶膛里,零星的火星仍在頑強跳動,如同她不肯熄滅的希望。火星時不時迸濺到膝頭那本用廢報紙裝訂的冊子上,燙出一個個焦黑的小圓點,像是命運隨意落下的傷疤。自從王二嬸那場惡意破壞蕨菜地的鬧劇后,這本簡陋的賬本就成了林夏對抗生活的盾牌。她用歪斜卻工整的字跡,將每一筆賣蕨菜的收入、給秀芳抓藥的銅板、甚至晾曬時損耗的草木灰,都仔細記錄在紙頁間。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數字,是全家生計的脈絡,也是她在黑暗中摸索出路的指南針。
"姐"秀娥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明顯的疲憊。她抱著一捆散發著苦香的艾草跨進門檻,沾滿泥點的褲腳還在往下滴水。這些天,她跟著王二嬸在后山補種蕨菜,手掌被粗糙的竹篾割得千瘡百孔,此刻正緊緊攥著竹簍邊緣,在粗糙的篾條上蹭下幾星血漬。她的眼神有些慌亂,瞥見林夏膝頭晃動的炭筆,瞳孔猛地收縮,快步上前壓低聲音說道:"爹今早在村口說,供銷社那邊要壓價收干蕨菜......"
秀娥的話音未落,木門便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陳德富扛著鋤頭撞進屋子,沉重的腳步讓地面微微震顫。他的鞋底沾滿濕漉漉的泥巴,在地上拖出兩道蜿蜒的痕跡。他渾身散發著潮濕的泥土味和汗酸氣,疲憊的眼神掃過林夏手中的紙張,突然像被釘住般僵在原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不安,有憤怒,更多的是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煩躁。隨后,他大步上前,一把奪過賬本。
陳德富粗糙的指腹擦過賬本上"學費缺口3.2元""購藥支出2.7元"等字跡,指甲在紙頁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仿佛要將這些令他不安的數字徹底抹去。林夏條件反射般跳了起來,身下的草席發出簌簌的抗議聲,仿佛也在為即將發生的事情感到不安。"爹,這是家里的收支賬,我想著......"
"想著什么?"陳德富的聲音冷得令人發顫。油燈在他暴怒的聲浪中劇烈搖晃,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墻上,顯得格外猙獰。他的臉上青筋暴起,歲月刻下的皺紋因憤怒而扭曲,"誰準你記賬的?整天搞這些不務正業的事!"他青筋暴起的手腕狠狠一抖,紙張在他手下裂成兩半。炭筆書寫的數字化作黑色蝴蝶,紛紛揚揚落在灶灰里,有的還沾著火星,瞬間蜷成焦黑的碎片,仿佛他們一家人的希望也在這一刻破碎。
秀娥手中的艾草轟然落地,干枯的枝葉在地上炸開,發出細微的聲響。林夏呆立當場,耳膜里還回蕩著紙張撕裂的脆響,那聲音比后山秀芳墜落時野藤斷裂的瞬間更令人心悸。她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布滿老繭的手又抓起第二頁、第三頁,指縫間漏下的碎紙像一場悲傷的雪,落在她補丁摞補丁的布鞋上,也落在她千瘡百孔的心上。那些被撕碎的紙片,仿佛是她日夜操勞的心血,被無情地踐踏。
"這些都是有用的!"林夏聽見自己沙啞的嘶吼,喉嚨被悲憤灼得生疼。她的眼眶通紅,淚水在里面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您知道秀芳的藥不能停,建國的課本費還差......"
"住口!"陳德富將碎紙狠狠摔在地上。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一頭被激怒的野獸。"我還沒死,這個家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女人家就該好好干活,記這些亂七八糟的賬,是嫌日子不夠亂?"他的聲音在狹小的土坯房里回蕩。
里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王桂芳舉著煤油燈沖了出來。昏黃的光暈里,她散亂的鬢角還沾著稻草,顯然是剛剛從勞作中抽身。她的臉上寫滿了驚慌與擔憂,"你發什么瘋?"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看見滿地狼藉的賬本碎片,立刻蹲下身去撿,卻被陳德富一把推開。粗糙的手掌擦過她的臉頰,但此刻,她顧不上這些,滿心滿眼都是對孩子們的心疼和對丈夫行為的不解。
"為了家?"陳德富劇烈起伏的胸膛幾乎要頂破補丁襯衫,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無奈,還有被生活重擔壓垮的絕望。"自從發現蕨菜地,家里就沒消停過!被人嫉妒、被人毀地,現在還要搞什么賬本當家?"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林夏倔強的側臉,突然抄起墻角的竹掃帚。在他心里,生活的苦難已經夠多,這些"多余"的舉動只會帶來更多麻煩,他無法理解女兒們的堅持,更無力面對生活的變數。
破空的呼嘯聲讓秀娥本能地撲到林夏身前。細密的竹枝抽打在她單薄的背上,發出悶響,粗布衫瞬間綻開裂口,滲出點點血珠。"爹別打了!"秀娥的哭喊聲帶著哭腔,后背在竹枝的抽打下劇烈顫抖,每一下抽打都像是抽在林夏的心上。"賬本是我讓姐姐記的,要罰就罰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無比堅定,眼神中滿是對姐姐的保護和對父親的哀求。
林夏感覺喉嚨里泛起鐵銹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她死死攥住秀娥顫抖的肩膀,盯著父親通紅的眼睛,聲音里裹著刺骨的寒意:"我們只是想把日子過好。您看看這個家,哪一樣不是我們姐妹拼出來的?秀芳摔傷在床,我們沒日沒夜曬蕨菜換藥;建國要交學費,我們天不亮就翻山去集市......哪一樣不需要錢?"她的話語中充滿了委屈和不甘,這些日子的辛苦和壓力,在這一刻如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
陳德富高舉的手突然僵在半空。油燈的火苗"噗"地熄滅,濃稠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碰撞——父親急促的喘息、母親壓抑的啜泣、秀娥斷斷續續的抽泣,還有林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良久,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打破死寂,竹掃帚被狠狠砸在地上,木門在劇烈的震動中搖晃,夜風從門縫鉆進來。這一刻,整個房間彌漫著壓抑而悲傷的氣氛,每個人都在痛苦和無奈中掙扎。
王桂芳摸索著重新點亮油燈,昏黃的光暈里,秀娥后背的粗布衫已經沾染上血珠。林夏顫抖著解開妹妹的衣襟,溫水沾濕的布條剛觸到傷口,秀娥就疼得渾身繃緊,牙齒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更多的聲響。"傻丫頭,干嘛替我擋?"林夏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手指拂過妹妹背上交錯的血痕,仿佛在觸摸自己破碎的心,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她的心里充滿了愧疚和自責,覺得是自己的堅持害了妹妹。
秀娥咬著嘴唇搖頭,從懷里掏出半張沒被撕毀的紙,邊緣還沾著干涸的血跡。"姐,我把重要的數字都背下來了。"她亮晶晶的眼睛在燈光下像浸著水的黑寶石,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我們偷偷記新賬本,就藏在織布機的夾層里,那里爹從來不會看。"她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仿佛在告訴姐姐,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她們都不會放棄。
窗外傳來后山呼嘯的風聲,混著遠處王二嬸家犬吠的回音,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為這個家庭的遭遇而悲鳴。林夏望著妹妹紅腫的后背,突然想起小時候,她們在野地里摘野莓,秀娥總是把最大最甜的那顆塞進她嘴里,自己卻啃著酸澀的青果。那些溫馨的回憶與眼前的殘酷現實交織在一起,讓她的心更加疼痛。她將妹妹輕輕摟進懷里,下巴抵著那沾著草屑的發頂,輕聲說:"等蕨菜再長起來,我們把賬本記得更仔細。日子再難,也得算明白。"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期許和堅定,這一刻,姐妹倆的心緊緊相連。
夜色漸深,土坯房的油燈次第熄滅。林夏躺在床上,聽著秀娥平穩的呼吸聲,在心里默默盤算著明日要去縣城找新的干菜買家。月光透過窗紙的破洞灑進來,照亮墻角散落的賬本殘片,那些未被撕碎的數字,像倔強的星火,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她知道,這場風波不會是最后一次,但只要有秀娥在身邊,再深的黑夜,她們也能守到黎明。而在這漫漫長夜里,織布機的夾層正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新的希望被書寫,等待著這個家庭在困境中重新找到前行的方向。她們或許會面臨更多的質疑和阻礙,但姐妹倆的情誼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將成為她們最堅實的依靠,支撐著她們在艱難的生活中繼續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