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稀稀落落地灑在陳家土坯房里,卻驅不散昨夜那場爭吵殘留的陰霾。林夏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門軸發出的呻吟聲讓她想起父親暴怒時脖頸暴起的青筋,還有秀娥后背滲出的血珠。昨夜撕碎的賬本殘片被掃到墻角,此刻正與灶灰混在一起,母親顫抖著撿拾碎紙片的畫面,如同烙鐵般印在她腦海里。但此刻,她來不及沉浸在悲傷中,肩頭背著的麻袋沉甸甸的,裝滿了她們姐妹在烈日下翻曬七天的干蕨菜,這是全家目前唯一的盼頭。
山路蜿蜒,她機械地邁著步子,路過后山的蕨菜地時,她下意識地偏過頭——那里的泥土雖已被重新翻整,但折斷的蕨菜莖稈仍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走進供銷社,熟悉的煤油味和貨物混雜的氣息撲面而來。林夏將麻袋放在柜臺上,她強打起精神和供銷社主任老周交涉?!袄现苁?,這批干蕨菜質量可比上次還好,您看這價……”
“秀蘭啊,不是叔難為你?!崩现車@了口氣,滿是無奈,“現在供銷社收干蕨菜的價格壓得低,縣里來了新政策,優先收糧食作物,干菜類的需求少了?!?/p>
林夏的心猛地一沉,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麻袋邊緣,粗糲的麻袋磨得她掌心生疼?!澳恰沁@次能給多少?”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顫抖,目光掃過老周身后貼著的“勤儉節約”標語,那紙張早已泛黃起皺。
“一斤八毛,這還是看在你家一直供貨的份上。”老周搖搖頭,拿起一桿銹跡斑斑的秤,開始稱量蕨菜。
八毛!這個價格連成本都不夠,林夏只覺得一陣暈眩。她想起這些天和秀娥在烈日下翻動蕨菜,汗水浸透衣衫,后背的補丁被反復浸濕又曬干,變得硬邦邦地磨著皮膚;想起為了采摘鮮蕨,秀芳摔下陡坡至今還未痊愈的腿,紗布下滲出的血漬已經發黑;想起弟弟陳建國催繳單上刺眼的數字,此刻仿佛化作無數細小的針,扎在她的心口??扇缃?,所有的努力在這個價格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就在她滿心絕望時,隔壁柜臺兩個售貨員的閑聊傳入耳中。
“聽說了嗎?鄰村老李家靠養蠶賺了不少錢呢!”扎著紅頭繩的年輕售貨員眼睛亮晶晶的,聲音里滿是羨慕。
“真的假的?現在這年頭,養蠶能有銷路?”另一個年長些的售貨員邊整理貨架邊問。
“人家和城里絲綢廠簽了合同,蠶繭不愁賣。而且啊,政府現在鼓勵搞副業,還有補貼呢!”年輕售貨員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養蠶的技術有人教,連蠶種都能賒賬。”
林夏心中猛地一動,養蠶?這不正是個新出路嗎?后山漫山遍野的桑樹,不就是現成的飼料?家里閑置的倉庫,稍微收拾一下就能當作蠶房。她仿佛看見雪白的蠶繭堆成小山,綢緞般的布料在陽光下閃耀。她顧不上和老周繼續談價,匆匆背起麻袋,朝著供銷社門口走去。
剛出供銷社大門,迎面撞上一個背著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肮媚铮呗房粗c??!”男子穩住身形,笑著說道。他深藍色的中山裝筆挺,胸前別著工作牌。
林夏連忙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有急事,實在沒注意。”她抬頭,看到男子胸前別著的工作牌,上面寫著“縣農業局”幾個字,字跡工整清晰。
“看你背著麻袋,是來賣貨的?”男子上下打量著林夏,眼神中透著幾分好奇。
“是啊,原本想賣點干蕨菜,可價格太低了?!绷窒膰@了口氣,“剛才聽人說養蠶能賺錢,正打算回去和家里商量商量?!彼蛔杂X地握緊了拳頭。
“養蠶確實是個好門路!”男子眼睛一亮,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疊宣傳冊,紙張還帶著淡淡的油墨香,“我是縣里下來的干部,這次就是來宣傳政府鼓勵副業發展政策的。只要符合條件,辦養殖場、搞種植都有補貼,技術上也有專家指導。”
林夏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雙手接過宣傳冊,指尖觸到紙張的紋路,仿佛已經觸到了新的希望?!罢娴膯??那具體有啥要求?”她急切地問道,聲音里充滿了期待,連心跳都加快了幾分。
干部耐心地解釋著:“首先得有合適的場地,像你們家要是有閑置的屋子就行。然后得有啟動資金,不過蠶種和部分設備可以申請賒賬。最重要的是得愿意學技術,縣里會定期派技術員下鄉指導?!?。
告別干部后,林夏一路小跑著往家趕。山間的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龐,吹走了她心中的陰霾。她滿腦子都是養蠶的計劃:用木板將倉庫隔成小間,鋪上干凈的稻草;在后山開辟一片桑園,定期施肥除蟲;等蠶繭收獲,就能換成嶄新的鈔票。
回到家,院子里一片寂靜。秀芳坐在屋檐下的竹凳上,正拿著一本破舊的課本在看。秀芹蹲在一旁,手里拿著針線,正在縫補一件褪色的衣服?!敖悖u得怎么樣?”秀芹眼神中帶著期待,又隱隱有些擔憂。
林夏還沒來得及回答,陳建國從屋里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張試卷,臉上帶著得意的神情。“這次數學我考了全班第一!”“不過,考得再好也沒用。”他故意將試卷在胸前拍了拍。
“建國,別胡說!”秀芹瞪了弟弟一眼,轉頭看向林夏,“姐,到底怎么了?”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安。
林夏將麻袋放在地上,拉著兩個妹妹坐在門檻上。她把供銷社的遭遇和聽到的消息一股腦說了出來,說到激動處,聲音不自覺地提高。秀芳聽得入神,秀芹的眼睛越聽越亮。
“養蠶?這能行嗎?”秀芳小聲問道,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安。
“我覺得行!”林夏堅定地說,“后山有桑樹,家里有地方,還有政府幫忙,這是個好機會。”她握緊了妹妹們的手,掌心的溫度傳遞著力量。
“哼,盡做些不切實際的夢?!标惤▏蝗婚_口,語氣里滿是嘲諷,他撇了撇嘴,眼神中滿是不信任。
“陳建國!”林夏猛地站起來,聲音提高了八度,“這些天,你有沒有想過家里的難處?秀芳受傷,秀娥和我沒日沒夜地干活,你呢?除了說風涼話,還會干什么?”她氣得渾身發抖。
陳建國被吼得一愣,臉漲得通紅:“我怎么沒幫忙?我好好學習,以后考上大學,不就是對家里最大的貢獻?”他梗著脖子,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的倔強。
“夠了!”林夏氣得渾身發抖,“你以為上大學不要錢?”她的眼眶通紅,淚水在里面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兩人爭吵的聲音驚動了屋里的父母。陳德富黑著臉走了出來,布鞋上還沾著早上干活的泥點;王桂芳跟在后面,手里還拿著鍋鏟,圍裙上沾著斑駁的油漬。
“吵什么吵!像話嗎?”陳德富皺著眉頭,目光掃過林夏手中的宣傳冊,他身后的土墻上,褪色的毛主席畫像被風吹得微微晃動,“這是什么?”
林夏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情緒,將遇到干部、了解到的政策又說了一遍。她邊說邊翻開宣傳冊,指著上面的補貼政策和技術支持條款,聲音漸漸平穩。陳德富沉默地翻看著宣傳冊,手指摩挲著紙張,喉結不時上下滾動;王桂芳則在一旁不停地念叨:“養蠶?那可不是容易的事,萬一賠了怎么辦?家里哪經得起折騰?”她的眼神中滿是憂慮。
“娘,這是個機會!”林夏把宣傳冊遞給母親,手指點著上面的補貼政策,“政府有補貼,還有技術指導,風險沒那么大。而且,咱們總不能一直靠賣蕨菜過日子,價格太低,還總被人算計?!彼难凵駡远ǎ钢蝗葜靡傻臎Q心。
“是啊,爹,娘。”秀娥也在一旁幫腔,她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結痂的燙傷,“咱們就試試吧,說不定真能行!”她的聲音里帶著懇切,眼神中滿是對新生活的向往。
陳建國冷哼一聲:“說得輕巧,要是真那么容易,別人怎么不都去養?”他抱起雙臂,倚著門框,臉上滿是不屑。
秀芹瞪了弟弟一眼:“就你會說!姐和秀娥為了這個家付出多少,你看不見嗎?現在有機會,試試又何妨?”她氣得漲紅了臉,手中的針線被捏得緊緊的。
陳德富沉默良久,終于開口:“先看看宣傳冊再說吧?!彼恼Z氣雖然還是那么生硬,但眼神中已經有了一絲動搖,目光再次落在宣傳冊上的“政府補貼”字樣。
林夏心中一喜,知道父親這是松口了。她和秀娥交換了一個眼神,眼中滿是期待。夕陽的余暉透過院角的老槐樹,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照亮了一家人的臉龐,也照亮了這個家庭新的希望?;蛟S,這就是命運的轉機,只要他們敢于嘗試,就一定能走出困境,迎來屬于他們的光明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