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中林夏懷抱著溫濕度計，小心翼翼地跟著秀娥往家走。晨風掠過山谷，掀起她鬢角幾縷被汗水黏住的碎發，卻吹不散她眉眼間化不開的憂慮。那個用賣蕨菜錢換來的溫濕度計，此刻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她愈發意識到，僅憑一本翻爛的手冊和這件簡陋工具，遠遠不足以支撐起即將開始的養蠶大業。
"姐，你看！"秀娥突然拽住她的袖口，指著遠處山坳里幾間白墻灰瓦的房子。晨霧如薄紗般籠罩著村落，幾縷炊煙從高高的煙囪里鉆出來，在淡青色的天幕上暈染開。陽光穿透薄霧，在墻面上投下斑駁光影，晾曬的蠶匾泛著珍珠般的白光，幾個村民背著竹簍往蠶房走去。
林夏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心跳陡然加快。遠處蠶房的木門半開著，隱約能看見屋內懸掛的竹簾和排列整齊的蠶架。她下意識攥緊了秀娥的手，掌心與妹妹的手相貼，粗糙的觸感卻帶來莫名的力量："我想去學學，就去老李家，肯定能學到書本上學不到的真本事。”。
秀娥面露難色，咬著干裂的嘴唇，唇紋間還沾著零星的碎屑："可爹娘會同意嗎？家里的豬還沒喂，秀芳換藥的布條要洗，秀芹一個人也忙不過來曬谷場的活兒......"她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后淹沒在山風卷著松濤的呼嘯聲里。山風掠過樹梢，帶起一陣沙沙聲，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她們腳邊。 話音未落，林夏已經轉身，腳步匆匆地往家趕。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老李家蠶房里的景象——或許那里有自動控溫的設備，有防治蠶病的秘方，有能讓蠶繭又大又白的訣竅。這些念頭驅使著她，恨不得立刻飛回家說服父母。
推開家門時，院子里彌漫著槐花香混著柴火的煙味。陳德富正蹲在屋檐下修補竹筐，粗糙的大手靈巧地穿梭著竹篾，指節上還留著昨天編筐時被劃傷的血痂，干涸的血跡在棕褐色的竹篾映襯下格外醒目。王桂芳在灶臺前忙碌，火苗舔舐著鍋底，蒸騰的熱氣將她鬢角的白發都染成了金色，炊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混著飯菜香飄滿院子。
林夏深吸一口氣，將溫濕度計輕輕放在桌上。她鼓起勇氣開口："爹，娘，我想去鄰村老李家學養蠶技術。"
陳德富手中的竹篾"啪"地折斷，鋒利的斷口在他虎口處劃出一道血痕，鮮血順著紋路緩緩滲出。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怒意，眼白上密布的血絲像是爬滿蛛網："胡鬧！剛答應你養蠶，又要往外跑？家里的活誰干？秀芳腿還沒好，秀芹年紀小，你當自己是鐵打的？"他說話時，嘴里呼出的旱煙味混著唾沫星子，濺在面前未完工的竹筐上，竹筐上還殘留著他之前修補時用的麻繩。
王桂芳也放下鍋鏟，擦著手走過來。她圍裙上還沾著揉面時的面粉，手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腫得像發面饅頭，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泥垢："是啊秀蘭，老老實實在家摸索著養，不也一樣？跑那么遠，萬一學不好，來回的路費不都打水漂了？"她說話時，眼角的皺紋隨著表情牽動，那是歲月刻下的痕跡。
"不一樣！"林夏急得眼眶發紅，聲音不自覺提高，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她顫抖著翻開《農業知識手冊》，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布滿用鉛筆甚至燒火棍炭灰寫下的批注，有些地方被反復修改得破了洞，邊緣還沾著幾滴干涸的水漬。"老李家和絲綢廠簽了合同，人家有經驗、有技術，咱們閉門造車，要是出了蠶病，或者溫濕度沒控制好，所有心血不都白費了？這不僅是養蠶，是全家的活路啊！"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情緒激動得幾乎要將手冊撕碎。
陳德富猛地站起來，竹筐被他踢翻在地，散落的竹篾在地上翻滾，有幾根扎進泥地里。"我說不行就不行！別以為認幾個字、看幾本書，就能上天了！"他轉身大步走進屋，重重地摔上門，震得墻上貼著的毛主席畫像都歪了，畫像邊角卷起，露出背后泛黃的報紙。
林夏呆立在原地，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王桂芳嘆了口氣，想說些什么，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用圍裙角擦了擦眼睛，重新回到灶臺前。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蒸汽模糊了她的視線，仿佛也模糊了這個家庭的未來。
從那天起，林夏像被抽走了魂。白天，她機械地幫著喂豬、洗衣、曬谷，眼神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望向鄰村的方向。晚上，她躲在油燈下，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手冊，在紙上畫滿蠶房設計圖，又一次次揉成團扔在地上。跳動的燈芯將她的影子投射在土墻上，忽大忽小，像極了她搖擺不定的希望。油燈的油煙熏得她眼睛發疼，鼻尖也沾上了黑色的油垢。
林夏開始絕食。秀芹和秀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深夜，秀芹會偷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紅薯干塞進姐姐被窩，紅薯干表面還帶著她手心的溫度；秀芳則強撐著受傷的腿，坐在門檻上幫她縫補磨破的鞋底。可每當她們想在父母面前替姐姐說情，王桂芳就會紅著眼眶搖頭："別添亂了，你爹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三天后的深夜，月光透過窗欞的破洞灑在林夏臉上，在她眼下的烏青處鍍上一層銀邊。她突然坐起身，摸過墻角的煤油燈，火柴擦燃的瞬間，昏黃的光暈里飛舞著細小的塵埃。她披上那件打著補丁的藍布衫，她摸黑走到父母房門前。
撲通一聲，膝蓋重重磕在門板前的青石板上，寒意順著骨頭往上爬，膝蓋處瞬間傳來火辣辣的疼痛。"爹，娘，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怕我吃苦，怕家里沒了幫手。"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可咱們家窮了這么多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這次養蠶，是老天爺給的機會，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溜走。"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冰涼的地面上，很快被泥土吸收，留下深色的水痕。
屋內一片寂靜，只有陳德富粗重的呼吸聲透過門板傳來，夾雜著王桂芳壓抑的啜泣。不知過了多久，王桂芳的聲音幽幽響起："起來吧，別傷了身子。"
林夏卻像沒聽見似的，繼續說道："我走之后，秀娥和秀芹能頂起家里的活。我保證每天寫信回來，把學到的都記下來。等蠶養好了，賣了繭，秀芳的腿能治，建國的學費也有著落，咱們家還能蓋新房......"說到蓋新房，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仿佛已經看到了嶄新的房屋。
"夠了！"陳德富突然吼道，聲音里帶著壓抑多年的怒火，床板被他拍得震天響，震得墻上掛著的農具都微微晃動，"你眼里還有沒有這個家？非要和我對著干是不是？"他的吼聲里帶著深深的無奈與不甘。
林夏咬著嘴唇，嘗到了血腥味。她倔強地說："正因為眼里有這個家，我才要去。爹，您就當再信我一次！"她的聲音雖然顫抖，卻透著堅定。
沉默，漫長的沉默。林夏跪得雙腿發麻，膝蓋火辣辣地疼，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月光漸漸西移，直到公雞開始打鳴，東方泛起魚肚白，陳德富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說不出的疲憊："你要是敢學不好......就別回來了。"這句話里，藏著一個父親復雜的情感，有擔憂，有期待，也有妥協。
林夏渾身一震，淚水決堤。她對著緊閉的房門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地面上發出悶響，額頭上瞬間腫起一個大包。起身時雙腿一軟，差點摔倒，扶著墻才勉強站穩。晨光中，她看著父母緊閉的房門，心中默默發誓：此去，定要帶回希望。
當她背著用碎布拼成的行囊，踏上通往鄰村的山路時，露水打濕了褲腳，冰涼的感覺從腳踝蔓延上來。秀芹和秀芳追了上來，秀芹跑得氣喘吁吁，鬢角的頭發全被汗水黏在臉上，發絲間還沾著草屑，她塞給林夏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玉米餅，還帶著體溫："姐，餓了就吃，別餓著自己。"秀芳紅著眼眶，將一本嶄新的筆記本塞進她手里，封面上用鉛筆端端正正寫著"養蠶筆記"四個字，字跡工整卻略顯稚嫩："把學到的都記下來，我們等你”。
林夏緊緊抱住兩個妹妹。轉身時，她看見秀芳受傷的腿還微微跛著，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秀芹的指甲縫里還沾著割谷時的泥漬，手掌上也有被稻草劃傷的痕跡，這些畫面像針一樣扎在她心里。山間的晨霧漸漸散去，朝陽刺破云層，灑下萬道金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這條求知的荊棘路，她走得堅定而決絕，因為她知道，在路的盡頭，是全家人的未來，是用知識和勇氣鋪就的希望之路。每一步，都承載著她對家庭的責任，每一步，都在向命運的不公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