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浸透墨汁的粗布，沉甸甸地壓在村莊上空。陳家土坯房的窗欞漏出昏黃的光暈，煤油燈在穿堂風中劇烈搖曳，將林夏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時而拉長扭曲，時而蜷縮成團。墻上糊著的舊報紙在光影里忽明忽暗，褪色的標語文字隨著晃動的黑影若隱若現，仿佛也在注視著這場決定家庭命運的討論。
全家人圍坐在那張被歲月磨得發亮的木桌旁，桌面坑洼處積著經年累月的油漬。桌上攤開的政府宣傳冊邊角卷起，與翻得卷邊的《農業知識手冊》并排擺放，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油墨味，夾雜著灶膛里未散盡的煙火氣息，以及秀芳熬煮的草藥散發出的苦澀味道，還有陳德富煙斗里飄出的辛辣煙味，幾種氣息交織在一起，在狹小的空間里盤旋。
林夏深吸一口氣，掌心的汗水在粗布褲腿上蹭出深色痕跡。她的目光掃過父親陳德富緊皺的眉頭——那幾道溝壑般的皺紋里仿佛藏著半輩子的風霜，眼角的魚尾紋隨著眉頭的蹙動愈發明顯；母親王桂芳擔憂的眼神，手里無意識地搓著圍裙上的補?。贿€有弟弟陳建國臉上那抹不屑的神情，時不時瞥來輕蔑的目光，嘴角還掛著嘲諷的笑。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身旁秀娥的手，從妹妹掌心傳來的溫度，給了她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爹，娘，我把《農業知識手冊》翻了好幾遍，養蠶這事真的可行。”林夏的聲音堅定而沉穩，指腹摩挲著手冊封面上磨損的“農業知識”字樣，那字跡早已被歲月和汗水浸得模糊。手冊的封皮邊緣卷起，露出里面泛黃的紙張，扉頁上還留著幾個月前水漬暈染的痕跡?！笆謨岳镎f蠶是完全變態發育的昆蟲，一生要經歷卵、幼蟲、蛹和成蟲四個階段。咱們后山的桑樹，正好可以提供蠶寶寶最喜歡的食物桑葉。而且按照書上寫的，只要把家里閑置的倉庫改造一下，就能變成合適的蠶房?！?/p>
陳建國嗤笑一聲，雙手抱在胸前，身體向后靠在搖搖晃晃的椅背上，老舊的木椅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響聲。椅背上還留著去年秀芹玩耍時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劃痕?！熬涂磕潜酒剖謨?？說得輕巧，到時候蠶寶寶死了一地，可別連累大家白忙活一場。”
秀芹氣得小臉通紅，猛地站起來，凳子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劃痕，與地面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響?！敖惆咽謨远挤瓲€了，比你懂得多！”她轉頭看向林夏時，眼神瞬間變得明亮而崇拜，眼中閃爍著信任的光芒，仿佛林夏就是她的主心骨。“姐，你快給我們說說，這蠶房該怎么改造？”
秀芳也在一旁用力點頭，蒼白的臉上因為興奮泛起了一絲紅暈。她小心翼翼地用手肘撐著桌子往前探身，連咳嗽都壓抑著，生怕錯過一個字?！笆前?，姐，我好想快點看到白白胖胖的蠶寶寶?！闭f話時，她的目光落在林夏手中的手冊上，充滿了期待。
林夏感激地朝兩個妹妹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那是她用燒火棍上的木炭，在廢報紙背面畫的簡易蠶房設計圖。紙張邊緣被手指捏得發皺，炭筆線條深淺不一，有的地方因為反復修改已經被擦破，卻將每個區域標注得十分清楚。圖紙上還沾著幾點灶灰，和木炭的痕跡混在一起?！澳銈兛?，”她用指甲輕輕點著圖紙，指甲縫里還沾著白天干活留下的泥土，“蠶房要分成飼養區和貯桑區。飼養區要用木板隔成一個個小格子，這樣方便管理和觀察蠶寶寶。每個格子下面要鋪上干凈的稻草，既保暖又能吸收蠶寶寶的糞便。”
說到這里，她翻開《農業知識手冊》泛黃的書頁，指腹撫過一段用炭筆圈出的文字——那是她反復研讀時留下的痕跡，旁邊還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批注，字跡工整卻略顯凌亂，是在昏暗的油燈下多次修改的結果。“手冊里特別強調了溫濕度?！彼穆曇舨蛔杂X提高，“1齡蠶需要27 - 28℃，往后每增加一齡溫度就降1℃，5齡蠶要保持在23 - 24℃；濕度從1齡的95%慢慢降到大蠶期的65% - 70%。溫度太高超過30℃，或者太低不到20℃，蠶寶寶都長不好?！?/p>
陳德富的眉頭微微舒展，他湊上前時，煙斗里未熄滅的煙灰落在圖紙邊緣，燙出一個焦黑的小圓點。煙灰落在圖紙上，仿佛一個小小的標點，為這場討論增添了一絲緊張感。他粗糙的手指劃過圖紙上畫的溫濕度計，留下一道淺淺的泥痕，手指上的老繭摩擦著紙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秀蘭說得頭頭是道，可這溫濕度怎么控制？”
“這個手冊里也寫了！”林夏眼睛發亮，快速翻到夾著干枯桑葉標本的那一頁。標本邊緣已經發脆，輕輕一碰就簌簌掉落碎屑，每一片桑葉都承載著她對養蠶的期待。“我們可以在供銷社買個溫濕度計。要是沒有，也能用毛發和標尺做個簡易的測濕度，溫度的話用煤油燈和鐵皮桶改造一下。每天還要開窗通風2 - 3次，不能讓蠶房太悶，而且光照也得注意，只能用散射光，不能讓蠶寶寶曬到強光?！彼贿呎f，一邊用手比劃著，仿佛已經看到了改造后的蠶房。
王桂芳的眼神中終于多了幾分期待，她伸手撫摸著圖紙上畫的貯桑區。她的手布滿老繭，指尖微微顫抖，仿佛在觸摸一個美好的未來?！澳切Q寶寶吃的桑葉總不能隨便摘吧？”
“當然不是?！绷窒膶⑹謨苑接眉t繩標記的那一頁，上面貼著幾片干枯的桑葉標本，每片葉子上都用炭筆標注著采摘日期和狀態，記錄著她為養蠶所做的準備?！吧Ｈ~要選新鮮、沒蟲眼的，采摘時間最好在早上露水干了之后。采回來不能直接喂，得用干凈的布擦干，不然蠶寶寶吃了會拉肚子。而且1 - 3齡的蠶寶寶每天清理一次糞便，4 - 5齡每次喂食前都得清理。”她頓了頓，聲音放輕，“養蠶前還要用1%的漂白粉或者石灰水把蠶房、蠶具都消毒一遍，這樣才能預防蠶病?！?/p>
秀娥看著姐姐，眼神里滿是驕傲，指尖不自覺摩挲著姐姐手背上被曬脫皮的痕跡，那是她們為家庭操勞的印記。“姐，你把手冊研究得真仔細！”
陳建國卻依然撇著嘴，用樹枝在地上戳出一個個小洞，洞邊的泥土翻起，仿佛他內心的抵觸?！凹埳险劚l不會，等真養起來，指不定出多少問題?！?/p>
林夏沒有理會弟弟的嘲諷，轉頭看向父母，目光掃過母親圍裙上的補丁，還有父親草帽邊緣磨出的破洞，這些都見證了家庭的艱辛。“養蠶的周期大概40 - 50天，一年能養好幾季。等賣了蠶繭，不僅能供建國上學，還能給秀芳買藥，給家里添新衣裳。”
秀芳的眼睛亮得驚人，仿佛盛滿了星光：“等賺了錢，我要去鎮上的書店，買好多好多書來看?！彼穆曇衾锍錆M了對知識的渴望，蒼白的臉上洋溢著憧憬的笑容。
秀芹也跟著說：“我想買些好布料，給全家人都做身新衣服?！彼皖^看著自己打滿補丁的袖口，聲音突然哽咽，“過年的時候，我們就能穿新棉襖了……”想到未來的美好生活，她的眼中泛起了淚花。
陳德富沉默許久，他重重地點了點頭。“那就試試吧。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要是賠了，可別再折騰了。”
林夏激動地站起來，木凳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與她急促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胺判陌?，爹！我一定把蠶養好！”她的聲音在狹小的土坯房里回蕩。
第二天寅時三刻，天際還掛著稀疏的星辰，林夏和秀娥就背著裝滿干蕨菜的麻袋摸黑上路。露水打濕的石板路滑不留腳，她們互相攙扶著前行，鞋底的泥濘裹著碎石，每一步都走得艱難。山間的夜霧彌漫，涼意沁入骨髓，她們呼出的白氣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當縣城集市的燈火在視野中亮起時，林夏和秀娥終于趕到了。在賣蕨菜的間隙，林夏攥著皺巴巴的零錢，在雜貨鋪里反復詢問溫濕度計的消息。掌柜從堆滿雜物的貨架深處翻出一個布滿灰塵的盒子，玻璃表盤上的指針早已停擺?！斑@東西老貴了，還不一定準?！闭乒襁浦鵁煷f。林夏卻如獲至寶，數著銅板的手微微發抖——這不僅是一筆收入，更是邁向新生活的第一步。她小心翼翼地將溫濕度計捧在懷里，仿佛捧著整個家庭的希望。
回程路上，晨霧漸漸散去，林夏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巒，仿佛看見雪白的蠶繭鋪滿整個倉庫，綢緞般的光澤在陽光下閃耀。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腳下土地的堅實，也更加堅定了帶領家人走出困境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