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好啦老爺,不玩了,回府用飯。”芷蕓姑姑不生氣,反而安撫姑父。我覺得他們真好,
與我爹娘的相處大不相同。姑父點點頭,帶著我們回府,
走到門口又拍腦袋:“瑤瑤還沒試呢,讓瑤瑤也試試!”芷蕓姑姑打了他一下,
問我要不要試試。我“嗯”地點頭。我想玩。我們又折返回去。賭坊老板一直在打量我們,
見我們回頭便拿出一副特制的骰子。“你們這一家也不容易吧,試試這個吧,新玩法,
有機會贏一千兩呢。”老板指了指那副骰子。“一千兩?這是何玩法?”“五福臨門,
以前從未有過。”老板叼著煙答道。芷蕓姑姑讓我擲骰子。我踮起腳尖,拿起骰子,
就這把了。芷蕓姑姑幫我擲出,原本臉上帶著笑,驀地整張臉一繃,震驚得無以復加。
“怎么了?”姑父湊近看,“這種玩法,是擲出任意一個數字就能贏銀子吧?
我看看……三十八?”數字是三十八。
老板探頭看了一眼:“找到三十八所對應的賭注……我的天爺?”老板大嘴一張,
煙桿掉在地上。所對應的賭注是一千兩!三個大人都驚呆了。老板的煙桿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姑父盯著骰子反復地看了好幾遍,芷蕓姑姑捂著嘴,眼淚都要出來了。
我知道我們又有銀子了。一千兩呢。姑父可以買下那個車行了。“我的老天爺啊,瑤瑤,
我的福星!”姑父終于回過神來,一把將我抱起來親個不停。他的胡子扎得我“咯咯”地笑。
芷蕓姑姑徹底地忍不住了,喜極而泣。老板還在那兒拾煙桿。我們又擲了好幾把,
不過都輸了。姑父就罷手了,歡天喜地地兌換了一千兩銀子。這下,
城南那家車行是我們的了。姑父說,那一家是城南最好的車行之一,一年至少能賺二百兩,
要是趕上好時候,三百兩也不在話下。我聽不太懂,不過他和芷蕓姑姑開心就好了。
城南的那家車行成了我們家的福星。自從姑父接手后,它蒸蒸日上,客源絡繹不絕,
每個月都能賺四十兩以上。深秋時節,姑父又買下了一個雜貨鋪,也在城南,
生意雖不及車行,但年收益也能破三百兩。冬初我們搬進了一處大宅子,遠離了破舊的小院。
這個宅子里有浴房,有暖爐,還有花園。“要不是為了瑤瑤,我可舍不得買這么貴的,
咱老爺們不興住這么好的。”姑父搬進新宅也很開心,把我架在肩膀上做飯。
這時芷蕓姑姑拿著一封信進來,猶豫了一下開口:“我兄長家的女兒就是曉曉滿周歲了,
他們明日要在酒樓擺宴,我們去不?”曉曉一歲了啊,時間過得真快。那我七歲了。
姑父撇撇嘴:“去做甚?讓人罵嗎?”“不是……瑤瑤的族譜畢竟還在我兄長家,
將來說親事什么的都是要麻煩我兄長的,
我們不去的話……”芷蕓姑姑怕我將來無法參加結親。姑父無奈地“哼”了“哼”,
去就去吧。第二日我們去了酒樓。那家我哥辦滿月酒的酒樓。依舊是高朋滿座,
遠近親戚皆來了。因為我爹娘家很有錢了,聽芷蕓姑姑說,我爹娘可能有大幾百畝良田了。
我哥又是在太學讀書的,光宗耀祖,不知道惹得多少親戚羨慕。
我跟著姑父芷蕓姑姑進了酒樓。我七歲了,長高了一些,長白了一些,
但我還是跟六歲的時候一樣緊張不安。“芷蕓也來啦,哎喲,發福了,銀子沒少賺吧。
”一個親戚湊過來打招呼。這讓我很意外,因為以前從來沒有親戚會跟芷蕓姑姑打招呼的。
“哪有哪有,老樣子罷了。”芷蕓姑姑謙虛。“呦,誰不知道你們家開了車行和雜貨鋪啊,
一年上千兩吧?老有錢了。”那親戚笑哈哈,又瞥見我,夸獎道:“瑤瑤長這么漂亮了啊,
我都認不出了。”我不敢相信有人會夸我,不由得又驚訝又害羞,趕忙躲到了姑父身后。
姑父爽朗一笑,目光注視著前方。我爹娘來了。爹娘來了。我爹一身綾羅綢緞,
我娘珠光寶氣,懷中抱著曉曉,曉曉睜著大眼睛看我們,臉蛋白粉粉的,宛如畫中仙子。
我哥并未出現。芷蕓姑姑主動行禮道:“大哥大嫂安好。”“來就來罷了,帶她作甚?
這不晦氣么?”我娘指了指我,面露不悅。我爹未曾斥責于我,卻也不言語,仿若不相識。
姑父怒從心頭起:“誰晦氣啊?有些人自己晦氣,說別人晦氣,嘴巴臭得很呢!
”姑父憋了許久的怒氣一下子發泄了出來。席間賓客皆噤若寒蟬。我娘愣住了,
估摸著沒想到姑父這般激動,竟敢還嘴。她臉頰漲紅,也猛地爆發:“林遠山,你罵我?
你他娘的以為開了個雜貨鋪,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了?”“狗東西,連個兒子都生不出,
我兒子在太學讀書,以后我曉曉也要進太學!”我娘言語惡毒,直戳姑父痛處。
姑父與姑姑一直無子嗣,更別提太學的兒子了。“你個臭不要臉的,你算什么東西!
”姑父挽起袖子,滿臉通紅。宴席間大亂,許多孩童都嚇得哭泣,曉曉也哭了,
被親戚抱走了。我被芷蕓姑姑抱到了門外,芷蕓姑姑眼睛紅通通的。
我注視著潑婦一般的娘親,注視著推搡姑父的爹爹,忽地又明白了很多事。我沒有哭,
我只是在心里許愿:我不想爹娘有錢了,我不想哥哥讀太學了。
我想姑父和姑姑有很多很多的銀子,我想姑父和姑姑能生下他們的孩子。
曉曉的滿月酒席亂成一鍋粥。我跟芷蕓姑姑站在門口,目睹一切。
我爹跟姑父推搡著就打了起來,眾多親戚攔都攔不住。
我娘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門口的芷蕓姑姑:“秦芷蕓,你好大的膽子,帶你相公來搗亂是吧?
你這個掃把星,跟那個小災星一樣,不如去死吧!”芷蕓姑姑抱著我,抿嘴不語。
眼見局勢混亂,我爹的隨從忽地跑來。他無暇理會,我娘就大喊:“林遠山,你再動手試試?
我相公被你耽誤了公務我弄不死你!”估摸是官府傳來的緊急文書,事關重大。
姑父喘著粗氣,被三個親戚強行地拉開了。我爹擦擦血,惡狠狠地“呸”了一口,
接過了隨從遞來的文書。“是我兒子傳來的,太學的兒子,太學的兒子哦。
”我爹揚起文書給姑父看,接著故意地當眾宣讀。“兒啊,怎么了?
我跟你娘在給曉曉辦酒席呢,你何時放假?”我爹高聲地詢問。我哥的字跡并未出現。
一個中年人的筆跡傳來:“請問是秦長風的家長嗎?我們是京城衙門。”我爹皺眉:“衙門?
怎么了?我是秦長風的父親。”周圍人安靜了,紛紛地好奇傾聽。
“秦長風在太學偷窺女學生被當場抓獲,就在方才,請你們家長速來一趟。”“什么?
”我爹聲音劇顫,滿臉不敢置信。全場大嘩。我娘更是失態,
搶過文書罵道:“詐騙文書是吧?我草你祖宗,你全家死絕!”“你說什么?
請注意你的言辭,我們是京城衙門!”衙役怒斥。我娘還要繼續罵,
我爹手疾眼快地搶回文書,匆匆讀完,一邊應承一邊快步離去。
曉曉的滿月酒席就這么結束了。我爹娘都離場了,親戚們也只能告辭。但每個人都在議論,
話題自然是圍繞著我哥偷窺女學生的事。回府的路上,我問芷蕓姑姑:“我哥哥怎么了?
”芷蕓姑姑很是尷尬,搖搖頭不說話。姑父想笑,也搖頭:“秦長風就是被慣壞了,
他自小就無法無天,只要讀書好,干什么都可以,如今慣出事了吧?”對,
我哥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他讀書好。過了兩日,我聽姑父說,我哥被太學除名了,
而且還要被關押十日。我爹娘如今抬不起頭來,都退出族譜了,
他們之前可是經常在族譜上發號施令的。芷蕓姑姑不愿提這些,
她敲打姑父:“別人家的事不要管了,過好我們自己就行了。”“好嘞。”姑父干勁兒滿滿。
他的生意開始蒸蒸日上了。說來也是奇怪,姑父盤下的兩個車行越來越賺錢了,
每日車馬不絕,別人的車行反而門可羅雀。等到來年夏天,我七歲半的時候,
姑父一咬牙再次盤下了兩個車行。芷蕓姑姑有些憂慮:“如今四個車行了,
咱們才干這一行多久啊,不能太過冒進。”“一個人富貴與否就看那兩三年,
我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有瑤瑤這個福星在,我們不會虧的!”姑父看起來憨厚,
但心里有大志向。他也料中了,四處鋪子,盡皆盈利,每家年收益不下四十兩!這般算來,
年入至少一千六十兩白銀。“我恍若在夢中,你呢?”芷蕓姑姑算罷收益,問姑父道。
“我亦覺如夢似幻,你呢?”姑父點頭看我。我正在啃著一只醬香四溢的烤鴨腿,實話實說,
烤鴨腿最后那點肉實在難吃。“我覺得,鴨翅膀更合我口味。”家中漸漸富足。
我也日漸出落得水靈。似乎每隔幾個月,我就會長開一些。芷蕓姑姑特意為我購置了銅鏡,
每日幫我梳妝打扮,夸我越發標致了。我對標致沒什么概念,
只覺得自己高了些、白了些、圓潤了些。這大概就是標致吧。
姑父前些時日添置了一輛新馬車,開始四處跑買賣,也不知他在做什么營生。
芷蕓姑姑早已不必再出門做零工,她在家陪伴我,同時將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條。夜里時分,
她常與姑父低聲私語,他們以為我已沉睡,殊不知我在偷聽。“聽聞我兄長近來境況不佳,
生意遇到了麻煩,唉,看來秦長風的事對他打擊頗重。”這是在談論我爹娘。
“他那行當本就不長久,也就能賺個一兩年罷了。”姑父如今說話頗有大掌柜的派頭。
“我們如今家資殷實,切莫妄加投資,不如先置辦一處宅院,也好給瑤瑤一個安身之所。
”有時他們會商議買房之事。芷蕓姑姑想買宅院。姑父琢磨著道:“若要買便買個大院子,
一步到位,還要在城中心,書院近些,貴些也無妨,首付隨意拿得出。
”我常常聽著他們說話就睡著了。朦朧中,又聽他們嬉笑:“今夜如何?
生個娃讓瑤瑤做姐姐。”“老不正經!”秋風起時,芷蕓姑姑有了身孕。查出喜訊時,
她與姑父相擁而泣。我想,他們定會疼愛自己的孩子。我在一旁看著笑。
芷蕓姑姑流著淚將我緊緊抱住:“瑤瑤,不論你是有了弟弟還是妹妹,姑姑都視你如己出。
”“瑤瑤,我與你姑姑盼子嗣已十余載……你放心,你就是我親生的,家中所有,你占其半。
”姑父鄭重其事,他似乎擔心我傷心。我并未傷心,反倒歡喜。“有烤鴨翅膀吃就好了。
”我“嘻嘻”一笑。姑父姑姑相視一笑,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芷蕓姑姑有孕后,
姑父也不得不常留在家中。而且他開始考慮如何安置我了。“我認識一位衙門里的朋友,
打聽了些事情……”姑父在堂中踱步。芷蕓姑姑問他想說什么。
姑父看看我道:“我們得將瑤瑤的戶籍遷過來,她以后就是我的女兒,隨母姓。
”芷蕓姑姑欣喜道:“當真能辦成?怕是不易吧?”“只要你兄長那邊點頭,就不難辦。
”“走,去尋我兄長!”姑父和芷蕓姑姑又帶著我出門了。
路上芷蕓姑姑遣人去問我兄長的住處—這是幾個月來第一次問詢。得到回復后,
芷蕓姑姑嘆氣道:“看來我兄長敗落得厲害,竟又搬回舊宅去住了,
那座新買的大宅子又掛出去賣了。”“這般慘?說起來,他喬遷新居時都未曾請我們吃酒,
我們還不知他新宅在何處呢。”姑父憤憤不平。“不必知曉了,去舊宅吧,
幸好舊宅還未賣出,不然他們無處安身。”我們去了舊宅。看著那熟悉的房舍和庭院,
我手心開始冒汗。這么久了,我依舊害怕這里。準確地說,是害怕這里的人。
姑父將馬車停好,過來牽著我的手。他和芷蕓姑姑一人牽我一只手。我們正要進院,
我爹出來了。他穿著素凈的家常衣裳,臉色暗淡,身形消瘦了不少。雙方相遇,
我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停在院外的馬車。“遠山,你的新馬車?”我爹與姑父握手。
姑父點點頭:“正是,上月置辦的,將之前那輛換了。”“好啊,好啊。”我爹笑得很勉強,
又與姑姑握手,“芷蕓,許久未見了,你越發標致了。”“我哪里標致,
瑤瑤才真是出落得水靈,你瞧瞧她。”芷蕓姑姑寵溺地抱起我。我長高了不少,白皙了不少,
衣裳華美了不少,發髻整齊了不少。我爹看得一愣,打量了好一陣才認出。“真是瑤瑤啊,
長開了長開了,來爹爹抱抱。”我爹伸出了雙臂。我本能地往后一縮。他尷尬地撓撓頭,
請我們進院。進了屋,一股怪味傳來。屋內雜亂無章,桌案都未收拾,
一些飯菜隨意地擺放在案上。“你嫂子在哄曉曉入睡,我們在客堂坐吧。”我爹讓我們坐下,
他給我們斟茶。我環視這個熟悉的家,卻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氣息了。
唯一熟悉的是我哥書房的門,那扇門一直緊閉著。突然,它開了。我哥頂著凌亂的頭發,
抓著松垮的腰帶,雙眼迷蒙地走了出來。他至少胖了三十斤,整個人萎靡不振,
眼角還沾著眼屎。在他身后的門內,傳出骰子滾動的聲音。“終于舍得出來了?
整日里就知道堵伯,晝夜不分,你真是個廢物!”我爹看見我兄長就破口大罵。
我兄長冷哼一聲,打著哈欠去倒茶,隨后就看見了我們。他見到姑父和姑姑沒什么反應,
可他看見了我。我安安靜靜地坐著,梳著雙丫髻,穿著白色的襦裙,很是乖巧。
我兄長看了我半晌,一直不說話。芷蕓姑姑起身道:“長風,這是瑤瑤,你認不得了?
”“瑤瑤……”我兄長嘟囔了一句,眼神轉向別處,隨后又轉了回來。他就這么看著我,
露出一個很復雜的笑容:“妹妹回來啦,長得真俊俏。”我拉著芷蕓姑姑的手,頭是垂著的。
我兄長干笑著,茶也不倒了,快步地回了書房,像是在逃避什么。姑父開始說正事。
他和芷蕓姑姑要正式地過繼我,只要我爹這邊同意,他就能辦到。我爹還沒說話,
我娘忽地沖了出來。“你們要遷走瑤瑤的戶籍?那不行,瑤瑤可是我們的掌上明珠,
說什么都不行!”我娘堅定又霸道。她也瘦了很多,但依舊兇狠,眼中滿是貪婪。
她想利用我謀取利益。姑父火冒三丈:“你們的掌上明珠?這個時候就是掌上明珠了?
”“不行嗎?林遠山你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了,不就是幾家車行嗎?
你最多不就賺幾百兩銀子,我們的生意只要渡過這次難關,賺千兩都不在話下!
”我娘始終高傲。她一直看不起姑父和芷蕓姑姑,哪怕是現在。姑父氣得站了起來,
芷蕓姑姑忙圓場:“都別吵,我來說。”她看著我娘開口:“嫂子,我知道你們現在很困難,
這樣吧,我給你們一百兩銀子,你們讓瑤瑤遷戶籍。”我娘眼睛發亮,跟我爹對視了一眼。
我爹立刻上道,冷聲地開口:“不行不行,瑤瑤是我們的親生女兒,我們豈能賣女求榮!
”我爹的態度一下子就變了,跟我娘一個樣。“豈有此理,你們真是不要臉面,
拋棄瑤瑤那么久,現在就成親生女兒了!”姑父怒不可遏。“林遠山,你再罵試試?
我告訴你,你就是個臭趕車的,你沒有資格罵我!”我娘一腳將茶盞踢翻了。我往后縮,
捂住了耳朵。眼淚又下來了。不是嚇哭的,我只是難受。爭吵了半個時辰后,
芷蕓姑姑先妥協,她直接問:“你們要多少銀子?”我娘裝模作樣地搖頭,
我爹則伸出了五根手指:“五百兩吧,瑤瑤給你們了。”“你他娘的賤不賤!
”姑父氣得脖子漲紅。芷蕓姑姑將我緊緊地抱住:“好。”我淚水長流,
看著爹娘的臉在視線中越來越模糊。五百兩,瑤瑤不是你們的了。我有了新的戶籍。
雖然讀書、上學依舊沒有什么變化,但我仿佛新生了一樣。芷蕓姑姑學了騎馬,
她買了一匹小母馬,每天送我去學堂。我下馬的時候,她會幫我整理一下發髻,
扯一扯我的衣領,然后說我真俊俏。我理解了“俊俏”的意思。因為總有小男童給我寫情詩,
明明都是童生,真是不知羞恥。到了臘月,我正好八歲了。芷蕓姑姑帶我去吃烤全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