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寒星點點。
雁門關的將軍府,此刻燈火通明,卻又異常安靜。
與外面街市宵禁后的寂靜不同,這里的安靜,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嚴和肅殺。
書房內,蕭天翊端坐于案后。
燭火跳躍,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他面前攤開的是一份關于北戎部族最新動向的軍情密報,但他持著狼毫筆的手,卻久久沒有落下。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今日白天的街頭。
那個小小的、熱氣騰騰的食攤,那個在煙火繚繞中忙碌、身影單薄卻動作利落的年輕女子。
還有那股……與眾不同的、混合著肉湯濃香和面食焦香的霸道氣味。
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也見慣了世態炎涼。
對于被流放到這苦寒之地的罪臣家眷,他并不陌生。
她們中的大多數,要么在絕望中迅速凋零,要么依附于人,茍延殘喘。
像今天所見那般,她不僅頑強地活了下來,甚至還憑著一己之力,在短短時日內,于這魚龍混雜的邊關之地,闖出了一片小小的天地,引得他麾下將士和底層百姓都趨之若鶩……
這,著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尤其是,她還是林文正的女兒。
林文正……
那個曾經位列三公、掌管著大夏錢糧命脈的戶部尚書,最后卻因“貪墨軍餉、通敵叛國”的重罪,落得個身死家滅的下場。
此案當年在京城掀起軒然大波,至今仍有不少疑點。
父親在世時,似乎也曾與這位林尚書有過幾分不算密切的交集……
蕭天翊放下筆,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桌面輕叩著。
“風進。”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在安靜的書房中顯得格外清晰。
“屬下在。”門外立刻傳來恭敬的回應,隨即,身著副將鎧甲的風進推門而入,抱拳待命。
“屏退左右。”蕭天翊淡淡吩咐。
“是。”風進會意,轉身出門,低聲吩咐了守在門外的親兵退下,并將房門輕輕掩上。
書房內只剩下主副二人。
蕭天翊并未立刻開口,他沉吟片刻,像是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回憶白天的所見。
最終,他抬起眼,看向風進,語氣看似隨意地問道:“今日巡查時,東市街角那個賣吃食的小攤……似乎頗受兵士歡迎?”
風進心中了然。
將軍果然還是留意到了,那味道聞著...他也想吃。
不過,他不敢。
他恭聲道:“回稟將軍,正是。屬下今日也已留意到,并稍作了解。”
“哦?”蕭天翊微微挑眉,“那攤主是何人?底細可清楚?”
“清楚。”風進回答得十分干脆,顯然是早有準備。
“攤主名喚林薇薇,乃是……前戶部尚書林文正之女。”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地觀察著蕭天翊的反應。
然而,蕭天翊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毫無波瀾的表情,他輕叩手指,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風進便將自己了解到的情況,簡明扼要地匯報了一遍:
“林氏是月前被流放至此,孤身一人,無親無故。
初到時,境況極為凄慘,據說曾在城南破廟棲身。
大約十數日前,不知從何處弄來一輛破舊板車,開始在街角售賣些簡單的米粥湯水。
起初生意慘淡,還曾遭地痞騷擾,幸得東營的伍長石磊(石頭)等人解圍。
大約五六日前,她推出了新的吃食,一種羊骨雜燴湯,以及今日所見的蔥油餅。
因其用料相對扎實,口味獨特,且價格公道,尤其受底層兵士和腳夫們的喜愛,生意這才日漸紅火起來。
據聞……她制作吃食的手藝,與尋常市井女子頗為不同。”
風進的匯報十分詳盡,甚至連林薇薇得到老王頭幫助修車、以及石頭等人解圍的小事都包含在內。
蕭天翊靜靜地聽著,手指停止了叩擊桌面。
林文正的女兒……破廟棲身……智斗地痞……靠著獨特的吃食手藝絕境求生……
這些信息碎片拼湊在一起,勾勒出一個與他想象中“罪臣之女”截然不同的形象。
堅韌、聰慧、能屈能伸,還有著一手……似乎很不錯的廚藝?
這好像與他聽說的林薇薇大相徑庭。
他想起白天空氣中那股誘人的香氣,又想起那些圍在攤前、吃得一臉滿足的士兵。
軍中伙食一向是個老大難問題,枯燥單調,僅僅能夠果腹。
若此女的吃食真能讓士卒們在辛苦操練之余得到些許慰藉,倒也……不算壞事?
可她畢竟是林文正的女兒。
林文正的案子牽連甚廣,雖已定論,但背后是否還有隱情?
他本人與北戎是否有勾結?這些都未可知。
讓這樣一個身份敏感的女子,在軍營眼皮子底下活動,甚至與底層士兵頻繁接觸,是否存在什么隱患?
蕭天翊的眉頭再次幾不可察地蹙起。
身為雁門關主將,他必須將任何潛在的風險都扼殺在搖籃里。
“此女平日言行如何?可有與什么可疑之人接觸?”他再次開口問道,聲音依舊平靜。
“回將軍,”風進答道,“據目前觀察,此女除了每日出攤、采買,回到三日前租下的城南李寡婦家的一間偏房住宿外,深居簡出,并未與任何可疑人員接觸。
與她來往較多的,也就是每日光顧她生意的兵士和一些底層百姓,還有就是……曾幫她修車的城南木匠老王頭,以及偶爾會去她攤位吃些食物的破廟乞丐。
至于言行,除了做生意,似乎并無異常。”
“破廟乞丐?”蕭天翊捕捉到這個信息。
“是。據聞她剛來時,曾受過破廟中幾個乞丐的些許‘關照’,如今生意稍好,每日收攤時,都會把提前留下的一點湯餅分予他們一些。”風進解釋道。
蕭天翊聞言,若有所思。
倒是個恩怨分明的性子。
他沉默了良久,似乎在權衡著什么。
書房里,只剩下燭火偶爾爆裂的輕微聲響。
風進垂手侍立,靜靜等待著將軍的決斷。
他知道,將軍的一個決定,或許就能輕易改變那個名叫林薇薇的女子的命運。
最終,蕭天翊緩緩開口,語氣淡漠,聽不出喜怒:“知道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思考后續指令,片刻后才又說道:“派人……適當留意。只要她安分守法,不惹是生非,便由她去。若有任何異常舉動,或與不明身份之人接觸,即刻向我匯報。”
“是!屬下明白!”風進心中了然。
將軍的命令很明確:不干涉,不打壓,但要監視。
這既是出于謹慎,或許……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觀望。
“下去吧。”蕭天翊揮了揮手。
“屬下告退。”風進再次抱拳行禮,然后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輕輕帶上了房門。
書房內,再次恢復了寂靜。
蕭天翊獨自一人坐在案后,目光再次投向了桌上的軍情密報,但心思卻似乎并未完全放在上面。
林薇薇……林文正之女……
直覺告訴他,這個看似普通的流放女子,或許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簡單。
他拿起筆,蘸了蘸墨,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深沉,落回了眼前的軍務之上。
無論如何,鎮守邊關,護國安民,才是他身為將軍的首要職責。
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窗外,夜色更濃,寒風呼嘯著掠過雁門關巍峨的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