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余燼將林府門前的石階染成血色,林觀滄的腳步聲碾碎一地殘光。
懷中人輕得似一捧將散的雪,青綠羅裳被冷汗浸透,貼在他臂彎里像片枯萎的葉。他喉間涌動著鐵銹味,不知是咬破的舌尖,還是胸腔里燒灼的焦渴。
往日里沉穩的他,此刻全然沒了分寸。每走一步都帶著近乎暴烈的急切,衣袍翻飛間帶起凜冽的風,驚得廊下鳥雀四散。他的心跳聲震耳欲聾,幾乎蓋過了懷中人微弱的呼吸。
"潮潮……"他啞聲喚著幼時的昵稱,手臂不自覺地收緊。
一路上,他腳下生風,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沖進府門。守門的小廝還未看清人影,便覺一陣冷風掠過,再抬眼時,只余翻飛的衣角消失在回廊盡頭。
正廳的琉璃燈驟然亮起。羅雙秋跌跌撞撞地奔出來,金鑲玉護甲掐進長子手臂也渾然不覺:"我的潮兒怎么了?不是去賞花嗎?怎么——"
"牽我的馬來!我要去請南樓!立刻去請南樓!"林觀滄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暴雨將至的夜風里,林觀滄策馬穿過長街。南巷的碎石路顛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卻壓不住心頭翻涌的恐懼。
"南樓!"林觀滄直接踹開醫館大門,聲音嘶啞得不成調,"救她!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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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雙秋守在榻前,金鑲玉護甲掐進掌心也渾然不覺。
"再去催!"她第三次對管家喝道,"就說南樓先生再不來,我親自去請!"
南樓踏入內室時,眉宇間還凝著層薄霜。他向來厭惡權貴人家的頤指氣使,更不喜被再三催促??僧敿啂け谎诀呦破?,所有不悅都在瞬間凝滯——
床榻上的少女面色慘白,唯有顴骨處浮著兩抹嫣紅。她呼吸輕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一縷烏發黏在汗濕的頸側,襯得肌膚透明如琉璃。最令人心驚的是那雙交疊在錦被上的手,指節纖細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指甲卻泛著淡淡的青紫色。
"先天心脈缺損。"南樓搭脈的手指微微一頓。他行醫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嚴重的病例——這具身體能活到及笄已是奇跡,"每逢換季便會咳血?"
羅雙秋的眼淚倏然落下:"自三歲起便如此……"
南樓忽然想起江東那些養在瓷盆里的蘭草。再名貴的品種,只要根脈受損,任你如何精心養護也活不過三年??裳矍斑@人……
他瞥見枕邊攤開的《本草綱目》,書頁邊密密麻麻的批注清雋工整,顯然主人極有耐心。
"舊方子不必用了。"南樓撕掉原先擬好的方子——那方子中有猛藥,見效快卻可能傷根本。新開的藥方上多了幾味溫養的珍藥,字跡也比平日工整許多:"先吃三日看看。三日我后來時,再看能不能給她施針。"
羅雙秋的金鑲玉護甲緊緊攥著絲帕,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先生大恩,我們林家沒齒難忘。庫房已備好百年人參,還有江南新到的云錦……"
南樓卻已轉向窗邊,修長的手指機械地整理著藥箱中的瓷瓶。晨光透過窗紗,在他清俊的側臉投下細碎的光斑。
"不必。"他打斷道,聲音比藥箱中的銀針還冷,"救死扶傷本是醫者職責。"-
這話只有南樓自己知道有多虛偽。
作為神醫南棹子的唯一傳人,他三歲辨百草,七歲施金針,連當朝太醫院院首都曾嘆他"天賦遠超常人"。有這樣的資本,他冷漠的外表下是十足的傲氣,足以讓他對權貴人家的謝禮嗤之以鼻——以往診療,他向來是開完方子就走的。
可此刻,他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向床榻。林觀潮又陷入了昏睡,蒼白的臉陷在杏色枕衾間,像個易碎的瓷娃娃。最讓他心驚的是,這姑娘明明痛得指尖都在發抖,卻硬是咬著唇沒發出一絲聲響。
南樓猛地合上藥箱,檀木匣子發出"咔嗒"一聲脆響。
"三碗水煎作一碗。"他的聲音比平時急促,像是要趕走什么不該有的念頭,"藥渣敷在涌泉穴,三日后我再來換方。"
這樣瑣碎的囑咐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怔住了——往日開完方子就走的南神醫,何時管過病人怎么煎藥?
羅雙秋的眼淚倏然落下,正要再謝,卻見那位年輕神醫已經大步走向門外。
南樓走得很快,晨風穿堂而過,卷起他青色衣袍的下擺,露出腰間掛著的一枚舊香囊——那是祖母留給他的護身符,穗子都磨得起了毛邊。此刻這枚香囊正隨著他急促的步伐劇烈搖晃,像是要掙脫什么束縛。
他不愿承認,當看到林觀潮無意識地蜷縮起身子時,自己竟然對這個初次謀面的患者起了憐惜之情。
"南樓?"林觀滄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此刻南樓卻沒了心思在同他多言。
"令妹的脈案……"南樓下意識摸向懷中藥方,然后他匆匆拱手,"三日后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