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聲漸響，由遠及近，初時如環佩輕鳴，繼而似玉珠落盤，最終匯成一片奔騰的喧囂。
密林邊緣，一條寬約數丈的河流橫亙眼前，河水渾濁湍急，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枯枝敗葉，浩浩蕩蕩向南流去。
河岸遍布嶙峋的亂石和濕滑的青苔，行走其上，步步驚心。
顧昭明背靠著一塊冰冷的河邊巨石，粗重地喘息著。
失血和激戰后的脫力感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左肩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口的悶痛。
他臉色蒼白，嘴唇干裂，唯有那雙眸子依舊深邃，警惕地注視著身后的密林。
破陣子槍斜靠在身邊，暗沉的槍身沾染著泥濘和不知名的草汁，透著一股洗盡鉛華的冷冽。
蘇清微蹲在他身側，正小心翼翼地解開他肩上浸透血污的布條。
看到那翻卷的皮肉和深可見骨的傷口，她秀眉緊蹙，動作卻愈發輕柔。
她從藥囊中取出最后一小瓶金瘡藥，將藥粉均勻地撒在傷口上，又拿出干凈的布條，仔細地重新包扎。
“昭明，你的傷不能再拖了。”她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擔憂。
“內腑受震，外傷又深，再不止血療養，恐傷及根本。”
顧昭明勉力笑了笑，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安心。
“無妨，這點傷…還死不了。”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奔流不息的河水。
“順流而下雖能暫時擺脫追蹤，但水路目標太大，更容易被發現。”
“而且，我們對下游情況一無所知，萬一闖入某個勢力的地盤，更是自投羅網。”
漫長的逃亡之旅，讓他們早已明白，看似安全的路徑，往往隱藏著更大的危險。
蘇清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清澈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憂慮。
“那…我們該怎么辦？”
她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了河流對岸那片幾乎垂直的、高聳入云的懸崖峭壁上。
懸崖壁立千仞，如同被巨斧劈開一般，其上怪石嶙峋，植被稀疏，只有一些生命力頑強的藤蔓和雜草生長在石縫間。
崖頂云霧繚繞，目力難及。
“或許…只有那里了。”她輕聲道，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
顧昭明也看向那片懸崖，眉頭微皺。
攀爬如此陡峭的絕壁，對體力完好的武者而言都極具挑戰，何況他現在身受重傷。
更重要的是，蘇清微雖然身法輕盈，但畢竟內力修為尚淺，能否支撐住也是個未知數。
但…這也是目前唯一可能徹底擺脫追蹤的方法。
那些專業的追兵和墨獒雖然被解決了，難保韓擒虎不會派出更強的力量。
他們必須盡快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
“你決定吧，清微。”顧昭明將選擇權交給了她。
他可以為了她拼上一切，但不能替她選擇可能殞命的道路。
蘇清微凝視著懸崖，又看了看顧昭明蒼白的臉龐和染血的衣衫，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我們上去。”
“與其在河邊坐以待斃，不如搏一線生機。”
“我相信你，昭明。”
“好。”顧昭明不再猶豫。
兩人簡單休整，將搜刮來的肉干分食，喝了些清水。
顧昭明強行壓下傷痛，運轉體內所剩不多的內力，調勻呼吸。
蘇清微則檢查了攀爬可能用到的工具——幾段結實的繩索，以及一些她特制的、能增加摩擦力的藥粉。
準備妥當，兩人來到懸崖腳下。
抬頭仰望，峭壁如同沉默的巨人，壓得人喘不過氣。
顧昭明深吸一口氣，將破陣子槍背負在身后，率先向上攀爬。
他經驗豐富，總能精準地找到可以借力的凸起和石縫，動作雖然因傷勢而有些遲緩，卻異常穩健。
蘇清微緊隨其后，她的身形輕盈，但力量不足，遇到一些陡峭光滑處，便顯得有些吃力。
顧昭明總會在上方及時伸出手，或用繩索拉她一把。
兩人互相配合，互相鼓勵，一點一點向上挪動。
山風呼嘯，刮在臉上如同刀割。
腳下是奔騰的河流和縮小的林木，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他們的體力也在急劇消耗。
顧昭明的傷口再次滲出鮮血，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呼吸變得越來越沉重。
蘇清微的臉色也有些發白，手臂和小腿因為長時間用力而微微顫抖。
就在他們攀爬到半山腰，稍作喘息之時。
意外陡生！
頭頂上方一塊早已風化松動的巨石，不堪重負，突然毫無征兆地脫落！
帶著尖銳的呼嘯聲，朝著兩人所在的位置狠狠砸落！
“小心！”顧昭明瞳孔驟縮，第一時間將蘇清微往身側的石壁猛地一推！
巨石擦著他的身體邊緣險之又險地砸下，“轟隆”一聲巨響，墜入下方的河流中，激起滔天水浪！
顧昭明被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手臂發麻，腳下一個不穩！
“昭明！”蘇清微驚呼，想伸手去拉他。
但她自己剛剛被推開，立足未穩，情急之下腳下一滑！
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向著萬丈深淵墜落下去！
“清微！！”顧昭明目眥欲裂！
他想也不想，猛地甩開將手中的繩索，同時身體如同流星般沿著陡峭的石壁急速飛掠！
他要在蘇清微墜落前抓住她！
他的速度快到了極致，左肩的傷口因為劇烈動作而徹底崩裂，鮮血狂飆！
但他渾然不顧！
眼中只有那道不斷下墜的纖細身影！
終于，在千鈞一發之際！
他追上了下墜的蘇清微，猿臂一展，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巨大的下墜沖力傳來，兩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般一同向著崖底急速墜落！
顧昭明在半空中猛地扭轉身形，將蘇清微緊緊護在懷中，用自己的背部朝向下方！
同時，他將體內僅存的內力瘋狂運轉，灌注于背后的破陣子槍！
槍身發出嗡嗡的顫鳴，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決絕！
“噗通！！！”
一聲沉悶的巨響！
兩人如同隕石般狠狠砸入了懸崖底部那片深不見底的碧綠潭水中！
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間將他們吞噬！
巨大的沖擊力讓顧昭明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在他失去意識前，他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懷中那溫軟的身體，以及那只緊緊抓住他衣襟、微微顫抖的手。
不能…讓她有事……
……
不知過了多久。
顧昭明悠悠轉醒。
意識如同沉入深海的浮木，一點點艱難地上浮。
首先恢復的是觸覺。
身下是冰冷而堅硬的石地。
然后是聽覺。
耳邊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空曠而寂靜。
最后是視覺。
他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昏暗的景象。
似乎是在一個巨大的溶洞之中。
洞頂懸掛著奇形怪狀的鐘乳石，不斷有水珠滴落。
微弱的光線從頭頂某個不知名的縫隙透下，勉強能視物。
“昭明！你醒了！”
一個帶著驚喜和哽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顧昭明轉過頭，看到了蘇清微那張沾染著水汽和淚痕的清麗臉龐。
她正守在他身邊，眼中充滿了關切和后怕。
“清微…你…你沒事吧？”顧昭明聲音嘶啞，掙扎著想要坐起。
“我沒事，你別動！”蘇清微連忙按住他。
“我們掉進了崖底的深潭里，水潭很深，緩沖了大部分沖擊力。我把你拖上岸，發現這里有個山洞。”
她指了指旁邊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我們運氣好，這里似乎很久沒人來過了，很安全。”
顧昭明這才感覺到渾身如同散架般的疼痛，尤其是后背，火辣辣的，像是被烙鐵燙過一般。
他知道，那是墜落時用身體硬抗沖擊留下的傷。
若非他關鍵時刻運轉內力護體，加上潭水緩沖，恐怕早已筋骨寸斷。
饒是如此，內腑的震蕩也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你的傷……”蘇清微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眼眶又紅了。
“無妨。”顧昭明搖搖頭，強撐著坐起身，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溶洞。
溶洞空間極大，空氣潮濕，但并不污濁。
角落里似乎散落著一些人為的痕跡——幾塊被磨平的石塊，像是曾經有人在此居住過。
“這里是什么地方？”他問道。
“我也不知道。”蘇清微搖搖頭，“我把你拖進那個山洞后，簡單處理了一下你的傷口，然后出來探查了一下。這個溶洞很大，四通八達，但我不敢走遠。”
她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神色。
“不過，我在那個山洞里，發現了一些東西。”
顧昭明心中一動。
兩人互相攙扶著，走進了那個蘇清微所說的山洞。
山洞不深，里面干燥通風。
洞壁上有人工開鑿的痕跡，角落里甚至還有一個簡易的石床和石桌。
顯然，這里曾經確實有人長期居住過。
而在石桌上，靜靜地放著一個覆蓋著厚厚灰塵的黑色鐵匣。
鐵匣樣式古樸，沒有任何鎖扣，卻嚴絲合縫，不知如何開啟。
“這是……”顧昭明走上前，拂去鐵匣上的灰塵。
入手冰涼沉重。
他嘗試用力打開，卻發現鐵匣紋絲不動。
蘇清微遞過一塊干凈的布巾，擦拭著鐵匣表面。
隨著灰塵被擦去，鐵匣上逐漸顯露出一些模糊的刻痕。
那刻痕極其復雜，似字非字，似圖非圖，隱隱構成一個奇異的徽記。
顧昭明瞳孔猛地一縮！
這個徽記……他認得！
這是他顧家，將門顧氏一脈相傳的、只有嫡系子弟才知道的家族徽記！
“是顧家的東西！”他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激動。
難道這里……是顧家先輩留下的地方？
他仔細觀察著鐵匣，回憶著兒時父親教導過的家族秘聞。
他伸出手指，按照某種特定的順序和力道，在鐵匣表面的刻痕上按壓下去。
“咔噠。”
一聲輕響。
嚴絲合縫的鐵匣，應聲而開。
鐵匣內，并非金銀珠寶，也沒有神兵利器。
只有兩樣東西。
一卷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陳舊書卷。
和一封封口完好、但紙張已經泛黃的信件。
顧昭明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卷書卷，解開油布。
里面是一部手抄的冊子，紙張脆弱，字跡卻蒼勁有力。
封面上，赫然寫著四個古樸的大字——
《定軍槍訣》！
雖然冊子并不完整，只有上半部，但顧昭明的心臟還是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
這正是顧家賴以成名、被譽為軍陣殺伐第一的家傳絕學！
他年幼時只學了些皮毛基礎，完整的槍訣早已在滅門之禍中失傳，沒想到竟能在此地找到殘篇！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激動的心情，又拿起那封信。
信封上沒有署名。
他拆開信封，展開信紙。
信上的字跡與槍訣冊子上的如出一轍，顯然是同一個人所留。
信的內容并不長，開頭先是交代了此地是他早年游歷時發現并布置的隱秘據點，以備不時之需。
接著，信中語氣變得凝重，語焉不詳地提到，顧家世代鎮守北疆，并非僅僅是為了天樞王朝，更是因為肩負著一個更為重要的使命——守護某個關乎“龍脈”和“天下氣運”的秘密。
信中告誡后人，此秘密牽連甚大，兇險異常，若非遭遇滅頂之災，萬不可輕易探究，更不可讓外人知曉。若不幸家道中落，可憑信物來此地避難，苦練《定軍槍訣》，待時機成熟，或可憑借槍訣中的兵法謀略，在亂世中尋得一線生機，但切記，遠離朝堂紛爭，守護秘密本身比復興家族更重要。
信末，提了一句：“若有緣，可于崖底水潭深處尋‘龍涎草’，此草伴龍脈而生，有療傷續命之奇效。”
顧昭明看完信，久久無語。
守護龍脈的秘密？
這信息太過震撼，讓他一時難以消化。
原來顧家的滅門，不僅僅是朝堂權斗和栽贓陷害那么簡單，背后還牽扯著如此驚天的秘辛！
難怪韓擒虎和尉遲烽如此處心積慮，難怪敵人要抓活的“顧家長女”！
他們要的，恐怕不僅僅是顧家的財富和兵權，更是那個所謂的秘密和“鑰匙”！
“龍涎草？”蘇清微敏銳地捕捉到了信末的字眼。
她走到洞口，仔細觀察著外面溶洞的環境，又嗅了嗅空氣中潮濕的氣息。
“這里的地氣確實與尋常山洞不同，蘊含著一股……很微弱但很純粹的生機。”
她眼睛一亮，“我去水潭邊找找看！”
蘇清微立刻走出山洞，向著之前落水的深潭方向走去。
顧昭明則留在洞內，捧著那半部《定軍槍訣》，如獲至寶。
槍訣殘篇雖然不全，但包含了從基礎到進階的大部分招式和內功心法，更重要的是，其中還夾雜著大量先祖修煉槍法和運用兵法的心得批注！
這對他而言，簡直是雪中送炭！
不僅能讓他的槍法威力更上一層樓，更能彌補他在兵法謀略上的不足！
有了這部槍訣，他才有真正在這亂世中立足、復仇、甚至實現心中抱負的資本！
沒過多久，蘇清微一臉驚喜地跑了回來。
她手中捧著幾株形狀奇特、散發著淡淡清香的碧綠小草。
“昭明！你看！真的是龍涎草！”
她將草藥遞到顧昭明面前。
“這種草極為罕見，只生長在地脈靈氣匯聚之處，對內傷和恢復元氣有奇效！你的傷有救了！”
顧昭明看著蘇清微興奮的笑臉，又看了看手中的槍訣殘篇，心中百感交集。
絕處逢生，柳暗花明！
這崖底秘地，不僅讓他們暫時擺脫了追殺，更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機緣！
“清微，我們……或許真的能活下去。”
顧昭明握住蘇清微的手，感受著她掌心的溫暖。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我們就在這里休養一段時間，等你我傷勢痊愈，實力提升，再出去！”
“好。”蘇清微微笑著點頭，眼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對身邊人的信賴。
崖底幽谷，與世隔絕。
暫時的安寧，如同暴風雨后的陽光，灑在這對歷經磨難的年輕人身上。
新的希望，正在悄然孕育。而那半部槍訣和祖輩留下的謎團，也預示著他們未來的道路，將更加波瀾壯闊，也更加兇險莫測。